1.
十年前的中考，讓我在家鄉一考成名。
天道酬勤，三年的刻苦換來的結果是，我的中考成績高出了市一中的錄取線十幾分。
市一中是一所聞名省內外的省重點高中，出過很多屆的省狀元，每年從這里走向清華北大的學子都是幾十個。
這樣的好學校，錄取分數自然是理所應當的非常高。我們家鄉，那個小村鎮，之前從來沒有考取市一中的孩子。用父老鄉親的話來說，我是盤古開天地以來的第一個，他們都叫我“小狀元”。
我成績的優異給了父母從未有過的榮光，他們臉上洋溢著笑容，在村里走路時的腰桿也挺直了許多。
然而，父母的笑臉里藏著隱憂，焦慮讓他們笑得不徹底。看看破落的門庭，老舊的家具，我知道他們在擔心什么——他們在擔心湊不夠送我就讀市一中的學費書費和生活費。
恰逢縣中尋到家里來，熱情相邀我放棄市一中，轉而去縣中就讀。縣中的老師表示，學校會極力培養我，目標就是沖刺清華北大復旦南開此類名校，以便幫助學校樹立名氣。
他們提出，可以免除我三年的學雜費，并一次性給予我一萬六的補償。補償金加學雜費，近兩萬塊。06年的兩萬塊，按購買力折算，至少相當于今天的三萬塊。這對于年收入不過幾千塊的我家來說，是一個無法拒絕的價碼。
就是面對著這樣一個無法拒絕的價碼，可媽媽卻硬生生拒絕了他們三次。
我看得到媽媽眼里的猶豫和掙扎，我勸她說，去縣中，我努力，也可學好的。媽媽搖搖頭，不，你一定要去市一中，你要從這個小山村走出去。家里再窮，砸鍋賣鐵，媽也要把你供出去。
縣中的老師“三顧茅廬”時，我從媽媽身后站出來，走上前去，接過了老師手里的志愿表。
媽媽大驚，急切而憤怒的拉住我。我朝她輕輕一笑，緩慢而堅定的掰開了媽媽的手指，在志愿表上用力的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媽媽，對不起，我不能聽你的話。
我知道你對我的殷切期望，可，我不忍本就窮困的家庭雪上加霜，我更加不忍拖著病弱之軀的你卻要奔波勞碌在繁重艱苦的生活里。
2.
上了縣中后，背負著父母對我的走出農門的期望，在學習上我不敢有絲毫懈怠。三年的努力，讓我拿到了重點大學的入場券。
大學畢業后，我進了事業單位。穩定的工作，一眼可以看到老的未來，像繩索一樣套住了我的脖子，越勒越緊，緊得我喘不過氣來，就快要窒息。
世事變幻如棋，人生白云蒼狗，我卻要在這方寸之地終老一生，活成一個標本。
一想到自己的未來就這樣喪失了任何的未知和可能，我就不寒而栗。我亦只有一個一生，我為什么不活成汪洋恣肆、灑脫奔放的模樣？
在又一次目睹了單位里齷蹉的勾心斗角后，我終于下定決心，離開體制，奔向外面自由廣闊的天地。
與爸媽的溝通，果然如我所料的陷入僵局。媽媽的反應尤其激烈，她完全不明白，好不容易的多年供養才讓我走出農村，捧上了鐵飯碗，吃上了國家飯，怎么能自己放棄呢？
我告訴她，鐵飯碗不是在一個地方吃一輩子飯，而是一輩子無論走到哪里都有飯吃，我有本領和才華在身，離開體制，也能謀生的。
媽媽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堅決反對。在她眼里，只有老師、醫生、公務員和銀行職員算是正式工作，其他的，哪怕我任職于世界500強，也不過是個打工仔。
在爸媽的失望和憤懣里，我毅然決然的辭去公職，做了一名自由職業者。
自由職業者的生活并不輕松，我經常寫稿到深夜，寫不出文章時焦躁的在房里走來走去，與出版社發生版權糾紛時一改往日的斯文，和別人爭得面紅耳赤。
可我不曾后悔，也從未懷念過曾經旱澇保收的“鐵飯碗”。沒有了沒完沒了的會議，沒有了虛情假意的應酬，沒有了一成不變的工作，我就像魚兒入了水，自由的游來游去，不受拘束，任意西東。所謂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我在內蒙古的草原騎過馬，在麗江古城的酒吧醉過酒，當我終于來到拉薩，站在布達拉宮廣場時，接到了媽媽的電話。媽媽的聲音蒼老而疲憊，問我這會兒在哪兒，還習慣嗎，生病沒有，錢夠用不。
我的眼淚撲簌一下就掉了下來。
媽媽，對不起，我不能聽你的話。
我知道你想要我留在體制內是祈愿我的一生衣食無憂不再勞碌，可，我要的不是安穩，不是富足，我想要的是夢想和自由，我想用文字給自己編織一雙高飛云天的翅膀。
3.
好容易靠近了夢想一點，能夠靠文字養活自己，媽媽不再因我離開體制而終日絮叨，可隨著年齡漸長，媽媽和我之間又有了矛盾和爭吵。
談女朋友了嗎？什么時候帶回來給我和你爸看看？得到了我的否定答復后，媽媽一下就急躁起來，仿佛那個快奔三了還沒對象的人是她，而不是我。
是不是身邊的女孩嫌你沒工作，不愿意和你交往？要不，你還是回單位去吧，準能找到女朋友！我無奈的說，媽，我現在掙得可比在單位上班時還多，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那是不是你平時都宅在家里寫東西，也不怎么出去玩，認識不到女孩子？我聽他們說，你們年輕人都玩那個微信，可以搖一搖，很多人都是從那里搖到了女朋友的，你也搖搖吧！
媽媽的緊箍咒陣陣襲來，我頭痛欲裂，趕緊求饒，媽，女朋友我會找的，現在是還沒遇到合適的，遇到了我第一時間拿下，帶回家給你和我爸過目。
過了一陣，接到媽媽電話，叫我一起出去吃飯。媽媽平時那么節儉，不舍得在飯店吃飯的啊？今天是怎么了？到了指定地點，看到餐桌旁坐著的一位阿姨和她的女兒時，我的疑惑才得以解開——難怪媽媽舍得破費了，原來是要給我相親啊！
在幾次無聊透頂的相親后，我徹底拒絕了媽媽要我再次赴約的要求。
媽媽哭了，你說你都那么大了，你怎么還不成家啊？找個女朋友，結個婚，有那么難嗎？生了娃，趁我和你爸還有力氣，我們還能給你帶帶娃。
我也哭了。
媽媽，對不起，我不能聽你的話。
我知道你要我相親是希望我能成家，不再孤零零的一個人，可，我要的不是一段將就的婚姻，我要的是一段情感融洽如水乳交融、靈魂契合到發出快樂呻吟的愛情啊！
4.
爸爸悄悄告訴我，媽媽體檢查出患有丙肝時，我手中的水杯啪塔落地，摔了個粉碎。
我當即打電話問媽媽，媽媽起初支支吾吾的不肯說實話，后來看實在瞞不過，才不滿的嘟囔一聲，你爸這個傳聲筒，都說了要瞞著你的。
我立即著手，安排媽媽入院治療。醫生告訴我們丙肝和乙肝不同，最有可能的傳播途徑是血液傳播，問媽媽是不是在小診所打過針之類的。媽媽一回想，果然，數年之前，她曾在小診所里拔過牙齒，當時打了麻醉，見了血，那小診所用的注射器不是一次性的，也沒消毒，只在熱水里燙了下，應該就是那時染的病。
貪圖省錢去了小診所，結果染上病，還得花更多的錢，媽媽后悔不迭，一個勁的自責，成天嚷嚷著要出院，不治了。
我好說歹說把她勸住了，可成天上漲的醫藥費，卻讓我犯了難。治療丙肝，需要持續的注射干擾素，還要輔以其他的藥物治療。治療周期長，而且費用不菲。
我這幾年因為自由職業之便，到處旅游，廣交朋友，沒存下什么錢。爸媽都是農民，把我供養到大學畢業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也是沒有積蓄。
媽媽在醫院里受著干擾素的折磨形銷骨立，我也在醫院外因憂心媽媽的身體和焦慮于醫藥費何處來而寢食難安。
想來想去，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把供了兩年房貸的房子轉手賣了，首付、兩年的月供，再加上房價上漲了一些，也能拿到一筆錢來給媽媽治病了。
本想瞞著媽媽，可還是沒瞞住。她得知我要賣房給她看病時，情緒霎時激動起來，吵著要出院，放棄治療。我說這病得趕緊治，不能拖啊！媽媽哭著說，不治了，死了算了，活著不僅沒能幫上我什么，還成為我的負累。
媽媽呀，你怎么會是我的負累呢？你是我的根系，是我的大地啊！
媽媽，對不起，我不能聽你的話。
我知道你不讓我賣房是不愿我在城市的生活沒了保障，可，我只有你一個媽媽呀！要是沒有了媽媽你，我就像一棵沒了根也沒了土地的樹，我還要什么生活？我還要什么保障！
5.
媽媽，對不起，我不能聽你的話。
你要我就讀市一中，讓我的夢想飛得更高，可我不能讓你再多受苦累。
你要我留在體制內，讓我的未來無憂無慮，可我更想要夢想和自由。
你要我順從的相親，讓我的婚姻伸手可及，可我更想要愛情的甜蜜。
你要我別賣房看病，讓我的生活腳踏實地，可我更想要你健康長壽。
媽媽啊，原諒你這不聽話的兒子吧！原諒你這不孝的兒子吧！
媽媽，你不理解我對于夢想、自由和真愛的追求，我卻深深懂得你對我的關愛、付出和成全。
你反對我的抉擇，是因為你愛我。我不聽你的話，是因為我也愛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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