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讀《你心柔軟,卻有力量》,似曾相似,這文字在哪里見過、聽過,亦或者多年前細細品讀,時間讓人失憶,記不分明了。
大概是被傳頌得多,在我生活的經歷中無孔不入,久而久之,便潛移默化。在我周遭的圈子,被傳頌的多的文字,大抵是三毛、張愛玲、亦舒的文字,·新手捏來,寫的文字都有她們的味道。
大抵林清玄的文字,在文章中出現過很多次、被引用過多次,雖然未注明作者是誰,但當讀到原版時,還是一眼認出來了,甚至有種恍然大悟感,原來這些感動過、啟發(fā)過我的文字,是林大師的作品。
溫一壺月光下酒里的短篇,是我極其喜歡的,名為煮雪,特意摘錄:
傳說在北極的人因為天寒地凍,一開口說話就結成冰雪,對方聽不見,只好回家慢慢地烤來聽……
這是個極度浪漫的傳說,想是多情的南方人編出來的。
可是,我們假設說話結冰是真有其事,也是頗有困難,試想:回家烤雪煮雪的時候要用什么火呢?因為人的言談是有情緒的,煮得太慢或太快都不足以表達說話時的情緒。
如果我生在北極,可能要為煮的問題煩惱半天,與性急的人交談,回家要用大火煮烤;與性溫的人交談,回家要用文火。倘若與人吵架呢?回家一定要生個烈火,才能聲聞當時嗶嗶剝剝的火爆聲。
遇到談情說愛的時候,回家就要仔細釀造當時的氣氛,先用情詩情詞裁冰,把它切成細細的碎片,加上一點酒來煮,那么,煮出來的話能使人微醉。倘若情濃,則不可以用爐火,要用燭火再加一杯咖啡,才不會醉得太厲害,還能維持一絲清醒。
遇到不喜歡的人不喜歡的話就好辦了,把結成的冰隨意棄置就可以了。愛聽的話則可以煮一半,留一半他日細細品嘗,住在北極的人真是太幸福了。
但是幸福也不常駐,有時候天氣太冷,火生不起來,是讓人著急的,只好拿著冰雪用手慢慢讓它熔化,邊熔邊聽。遇到性急的人恐怕要用雪往墻上摔,摔得力小時聽不見,摔得用力則聲震屋瓦,造成噪音。
我向往北極說話的浪漫世界,那是個寧靜祥和又能自己制造生活的世界,在我們這個到處都是噪音的時代里,有時候我會希望大家說出來的話都結成冰雪,回家如何處理是自家的事,誰也管不著。尤其是人多要開些無聊的會議時,可以把那塊噪雜的大雪球扔在家前的陰溝里,讓它永遠見不到天日。
斯時斯地,煮雪恐怕要變成一種學問,生命經驗豐富的人可以依據雪的大小、成色,專門幫人煮雪為生;因為要煮得恰到好處和說話時恰如其分一樣,確實不易。年輕的戀人則可以去借別人的“情雪”,借別人的雪來澆自己心中的塊壘。
如果失戀,等不到冰雪盡融的時候,就放一把大火把雪屋都燒了,燒成另一個春天。
還有溫酒的一個段落,也很喜歡:
喝酒是有哲學的,準備許多下酒菜,喝得杯盤狼藉是下乘的喝法;幾粒花生米一盤豆腐干,和三五好友天南地北是中乘喝法;一個人獨斟自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是上乘的喝法。
關于上乘的喝法,春天的時候可以面對滿園怒放的杜鵑細飲五加皮;夏天的時候,在滿樹狂花中痛飲啤酒;秋日薄暮,用菊花煮竹葉青,人共海棠俱醉;冬寒時節(jié)則面對籬笆間的忍冬花,用臘梅溫一壺大曲。這種種,就到了無物可下酒的境界。
當然,詩詞也可以下酒。
喝淡酒的時候,宜讀李清照;喝甜酒時,宜讀柳永;喝烈酒則大歌東坡詞。其他如辛棄疾,應飲高粱小口;讀放翁,應大口喝大曲;讀李后主,要用馬祖老酒煮姜汁到出怨苦味時最好;至于陶淵明、李太白則濃淡皆宜,狂飲細品皆可。
眼中只有鹿和魚的人,不能見到真實的山水,有如眼中只有名利權位的人,永遠見不到自我真實的性靈。
要見山,柔軟心要偉岸如山;要看海,柔軟心要廣大如海。
這個世界一切的表相都不是獨立自存的,一定有它深刻的內在意義。
三流的化妝是臉上的化妝,二流的化妝師精神的化妝,一流的化妝是生命的化妝。
拾起蓮花,原來是一根湯匙,莖葉從匙伸出去,在匙心開了一朵粉紅色的蓮花。賣古董的人說:“是從前富貴人家喝蓮子湯用的?!?/p>
我非常喜歡那根蓮花湯匙,在黑夜里趕車回山外的路上,感覺到金門的晚上真美,就好像一朵粉紅色的蓮花開在湯匙上。
回來,舍不得把湯匙收起來,經常拿來用。每次用的時候就會想起,一百多年前或者曾有穿繡花鞋、戴簪珠花的少女在夏日的窗前迎風喝冰鎮(zhèn)蓮子湯,不禁感到時空的茫然。小小如一根湯匙,可能就流轉過百年的時間,走過千百里空間,被許多不同的人使用,這算不算一種輪回呢?
幾乎所有的白花都很香,愈是顏色艷麗的花愈是缺乏芬芳,他的結論是:“人也一樣,愈樸素單純的人,愈有內在的芬香?!?/p>
凡香氣極盛的花,桂花、玉蘭花、夜來香、含笑花、水姜花、月桃花、百合花、梔子花、七里香,都是白色。那些顏色艷麗的花,則都是孤芳自賞。香花無色,色花不香,這真是驚人的發(fā)現,樸素的花喜歡成群結隊,美艷的花喜愛悠然獨處也是驚人的發(fā)現。
每個人都有其獨特非凡的素質,有的香盛,有的色濃。
早上是蓮花開放最好的時間,如果一朵蓮花早上不開,可能中午和晚上都不會開了。我們看人也是一樣,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沒有志氣,中年或萬年很難有志氣的。
有一位花販告訴我,愈是昂貴的花愈容易凋謝,那是為了要向買花的人說明:“要珍惜青春呀!因為青春是最名貴的花!”
一,學習任何事物而成為專家都不是容易的事,必須經過很長期的訓練。二,在成為專家之前,需要通識教育,如果作為中國專家,就要先對歷史、人文、哲學、思想、性格有基本的識見,否則光是懂一些普通技術有何意義?三,成為專家的第一步,應該有基本的判斷,有是非之觀、明義利之辨、有善惡之分。
旺火的火性像冬野時躺在爛火的炭忽然遇見干帛,猛烈地焚燒。
國文老師講日本人侵華時,她全身的毛細孔都張開,輕微的顫抖著。老師的眼中升起一層霧,霧先凝成水珠滑落,最后竟掩面哭了出來。
老師挽了一個發(fā)髻,露出光潔美麗飽滿的額頭,她穿一襲藍得像天空一樣的藍旗袍,肌膚清澄如玉,在她落淚時是那樣凄楚,又是那樣美。
老師是他那時候的老師里唯一來自北方的人,說起國語來水波靈動,像小溪流過竹邊,就像聽著風鈴叮叮搖曳。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那樣清和柔軟,像春天里初初抽芽的絨絨草地,隨著他放出的高飛遠揚的鴿子、麻雀、白頭翁、斑鳩、青笛兒,他聽見了自己心靈深處一種不能言說的慈悲的消息,在整個大地萌動涌現。
看著蘇醒的大地,看著流動的早云,看著無限光陰的天空,看著滿天清朗的金橙色霞光,他的視線逐漸模糊了,才發(fā)現自己的眼中飽孕將落未落的淚水,心底的魅力一如晨曦照耀的露水,充滿了感恩的喜悅。
爸爸教我多寫些于人有益的文章,少批評罵人,他說:“對人有益的文章是灌溉施肥,批評的文章是放火燒山;灌溉施肥是人可以控制的,放火燒山則常常失去控制,傷害生靈而不自知?!?/p>
番薯雖然卑微,它卻連接著鄉(xiāng)愁的土地,永遠在鄉(xiāng)思的天地里吐露新芽。
我印象里還有幾幕影像鮮明的靜照,一幕是母親以藍底紅花背巾背著我最小的弟弟,用力撐著豬欄要到豬圈里去洗刷豬的糞便。那一次見她用力撐著跨過豬圈,我第一次體會到母親的辛苦而落下淚來,如今那一條藍底紅花背巾的圖案還時常浮現出來。
那一次母親和我穿過芒花的時候,我發(fā)現她和新開的芒花一般高,芒花雪樣的白,母親的發(fā),墨一般的黑,真是非常美。
原來是我們家的狗互相追逐跑進前面那一片芒花,棲在芒花里無數的螢火蟲嗶然飛起來,滿天星星點點,襯著在月下波浪一樣搖曳的芒花,真是美極了。美得讓我們都呆住了。我再回來,看到那時才三十歲的母親,臉上流露著欣悅的光澤,在星空下,我深深覺得母親那么的美麗,只有那時母親的美才配得上滿天的螢火。
云是夕陽與風的翅膀,云是閃著花蜜的白蝴蝶,云是秋天里白茶花的顏色,云是歲月里褪了顏色的衣袖,云是惆悵淡淡的影子,云是愈走愈遙遠的櫓聲。
香港的云也是美的,但美在松散零亂,沒有一個重心,它們像海洋公園的海豚,因長期豢養(yǎng)而肥胖了。畢竟他還是躺在維多利亞山看云,剛才他所注視的那一群云朵,正在通過山的凹處,一朵一朵有秩序的飛進去。
有一回我登上郊外的山,反觀這黃昏的都城,發(fā)現它被四面的山手拉手環(huán)抱著,溫柔的夕陽撫觸著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天邊郎朗升起萬道金霞,這時,一顆顆樹不見了,一個個人也不見了,只看到互相擁抱的樓宇、相互纏綿的道路。城市,在那一刻,成為坐著沉思的人,它的污染擁擠臟亂都不見了,只留下繁華落盡的一種清明壯大莊嚴之美。
成熟的水蜜桃有一種粉狀的紅,在綠色的背景中,那微微的紅如雞心石一樣,流動著一顆樹的血液。
發(fā)現果樹像約定好的一樣,幾乎都抽出絨毛一樣的綠芽,那些絨絨的綠昨夜剛從母親的枝干掙脫出來,初面人世,每一片都綠得像透明的綠水晶,抖顫的睜開了眼睛。
他終于聞到了梅花那含蓄的、清澈的、澄明無比的芬芳,然后他濕潤了眼睛,流下了感動的淚水,為了自己第一次聞到了梅花的芳香。
乞丐也能賞梅花,可見得,好的物質條件不一定能使人成為有品位的人,而壞的物質條件也不會遮蔽人精神的清明,一個人沒有錢是值得同情的,一個人一生都不知道梅花的香氣一樣值得悲憫。
我時常有一種新的感懷,就是和一個人面對面說了很多話,仿佛一句話也沒說;可是和另一個人面對面坐著,什么話也沒說,就仿佛說了很多。人到哦了某一個年紀、某一個階段,就能穿破語言、表情、動作,直接以心來相印了,也就是用樸素面對樸素。
古印度人說,人應該把中年以后的歲月全部拿來自覺和思索,以便找尋自我最深處的芳香。
竹子花真漂亮,細致的、金黃色的,像滿天星那樣怒放出來,父親告訴我們,竹子一開花就是壽限到了,同一母株中的竹子會同時開花,母親和孩子會同時結束生命。那時我每到竹林里看極美麗絕塵不可逼視的竹子花,就會傷心一次。
她的聲音正像是蓮花初放那一刻的聲音。
那真像一池盛放的紅蓮,讓她覺得是他的一池蓮中最美的一朵。
而那樣純粹專一的養(yǎng)著蓮花,竟使她生出一種奇異的報復的情愫,每當工作累了后,她就從書房角落的錦盒取出他寫過的一疊詩來,一邊回味著當年看蓮花的心情,一邊就看著窗外暗影浮動的蓮花,自己感覺到那些優(yōu)美而雅嫩的詩句已隨著當年的蓮花在記憶里葬落,而眼前,正是一畦新蓮,長在另一片土地上,開在另一種心情上。
她感覺自己的寬容,像水面的蓮葉那樣巨大,可以覆蓋池中游著的鯉魚。
蓮子那樣清潔那樣純凈,就像珠貝里挖出的珍珠,在燈光下,有一種處女的美麗,還流動著蓮花的清明的血。
果然發(fā)現翠綠色的蓮心,像一條蟲蟄伏在蓮子里面。
我聽到自己步行在暗巷中清晰而渺遠的足音,仿佛是自己走在空谷中。只是,空谷足音,誰愿意駐足聆聽呢?
古人也可以生活品質,窮人、鄉(xiāng)下人、工匠、農夫都可以有生活品質。因為,生活品質是一種求好的精神,是在一個有限條件下尋求該條件最好的風格與方式,這才是生活品質。
在一個失去求好精神的社會里,往往使人誤以為擺闊、奢靡、浪費就是生活品質,逐漸失去了生活品質的實相。
那個婦人的不同是,她病得更重,她全身扭成很多褶,就好像我們把一張硬紙揉皺丟在垃圾桶,撿起來再拉平的那個樣子。她抖得非常厲害,如同冬天在冰冷的水塘撈起來的貓抽動著全身。
她走的每一步,都使我的心全部碎裂又重新組合,我從來沒有在一個陌生人的身上,經驗過那種重大的無可比擬的心酸。
她們一步步踩著我的心走過,我閉起眼睛,也不能阻住從身上每一處血脈所涌出的淚。
一時之間,眾車怒吼,呼嘯通過,這巨大的響聲,使我想起剛剛那一刻,在和平西路的這一個路口,世界是全然靜寂無聲的,人心的喧鬧在當時當地,被苦難的景象壓迫到一個無法動彈的角落。
如果遇到下雨的日子,就更覺得那抓餅有難言的滋味,仿佛是雨中青翠生出的嫩芽一樣。
對于喝慣了茉莉香片的人,水仙茶更是往上拔高,如同坐在山頂上聽瀑,水仙入茶而不失其味,猶保有潔白清香的氣質,沒喝過的人真是難以想象。
一杯水就全被香味所濡染,像秋天庭院中規(guī)劃盛放時,空氣都流滿花香。
用手搖動一棵樹,園子里霎時間落下許多金黃色和深紅色的樹葉,這些秋錦的斷片,使園子顯得更干凈寧謐,并且充滿了美和自然,有著生命的力量。
宗旦是表達了一個多么晴朗的境界!花開花謝是隨季節(jié)變動的自然,是一切的“因”;小和尚持花步行而散落,這叫做“緣”,無花的椿枝及落了的花,一無價值,這就是“空”。
從花開到花落,可以說是“色即是空”,但因宗旦能看見那清寂與空靜之美,并對一切的流動現象,以及一切的人抱持寬容的敬意,他把空變成一種高層次的美,使“色即是空”變成“空即是色”。
農夫下結論:“一株稻子完全依靠土地單純的力氣長痘啊,自然帶著從地底深處來的香氣。你想,咱們的祖先幾千年來種地,什么時候用肥料、除草劑、農藥這些東西?稻子還不是長得真好,而且那種米香完全是天然的。原因就在翻土,土犁得深了,稻子就長得好了。”
“舌頭的尊嚴”是現代人最缺的一種尊嚴。連帶的,我們也找不到耳朵的尊嚴(聲之素),找不到眼睛的尊嚴(眼之素),找不到鼻子的尊嚴(鼻之素)。嘈雜的聲音,混亂的顏色,污濁的空氣,使我們像電影《怪談》里走在雪地的美女背影,一回頭,整張臉是空白的,僅存的是一對眉毛;在清冷純凈的雪地,最后的眉毛,令我們深深打著冷顫。
美譽了五官的尊嚴,又何以語人生?
一個人的情感若能青翠如寒山霧氣中的茶,清澈如山谷溪澗的水,確實是值得珍惜,可以像珍寶一樣拿出來奉獻的。
是的,這世界從來沒有隱藏過我們,我們的耳朵聽見河流的聲音,我們的眼睛看到一朵花開放,我們的鼻子聞著花香,我們的舌頭可以品茶,我們的皮膚可以感受陽光……在每一寸的時光中都有歡喜,在每個地方都有禪悅。
一個人的職業(yè)、習氣、心念、環(huán)境都會塑造他的長相和表情。賣鷹者的長相本來就是那樣子,只是習氣與生活的濡染改變了他的神色和氣質罷了。我們從前沒有通過內省,不能見到他的真面目,當我們的內心清明如鏡,就能從他的外貌進而進入他的神色和氣質了。
清晨和黃昏,海面上都會起霧,人朦朧,樹朦朧,大海也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