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居·故人

有人說,懷舊意味著老去。不知是否有道理,我時常沉浸在對故居的懷念里。

? 一、庭 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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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座普通的農家院落,十幾口人,四代同堂。五間老屋背北面南。它存在了三十多年,經年的風雨使它像一位滄桑的老者,沉樸,厚重。它默默地見證了這里曾經的熱鬧非常,父母的含辛茹苦,孩子們的成長過程。又默默地看著一個個離它而去,有的去了天堂,有的去了他處。它淡淡地看著世事變遷,從繁華到寂寞,沉默無言。

這里曾經每天都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年邁的老人,出工的大人,上學的孩子,玩耍的幼童,不停地進進出出。大門從來也沒有上過鎖,因為家里總有人在。每每放學時,就無限羨慕鄰家孩子脖子上的那串鑰匙,是我從沒有過的。現(xiàn)在想來,不知他是否也羨慕過我。

墻角下,幾只雞悠閑地刨土覓食。房后,鴨和鵝在柵欄內一扭一扭地走來走去,見人便會嘎嘎地歡叫幾聲。圈里的豬不時地哼哼,舔食著石槽里的殘余。園子里各樣疏菜瓜果噴紅吐翠,孩子們往往等不及它們長大熟透。花墻上一盆盆紅的粉的黃的花兒,溫柔地綻放。

? 二、灶堂與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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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記憶中那兩扇黑漆的屋門,仿佛聽到木門與門軸間“吱呀”一聲,所有的印象瞬間激活。舊時的記憶,如一幅陳年畫卷,以為它塵封得無法打開,輕輕一扯,卻“嘩”地一下呈現(xiàn)在眼前,一如初始的清晰與鮮活。

進屋便是灶堂,水泥墻壁被煙火熏成了黑色。兩側是兩個灶臺,最早時用風箱燒火。臨近年關,這里異常熱鬧。一盆盆發(fā)酵好的黃米面、白面在這里變成一鍋鍋金燦燦的粘豆包和白饅頭。灶堂里熱氣升騰,煙霧繚繞。母親在兩個灶上來回忙碌,我們蹲坐灶前,機械地拉著風箱,一進一出,單調無趣。

為了打發(fā)這格外漫長的時間,邊拉風箱邊唱歌,把會唱的歌翻來覆去地唱了一遍又一遍。出鍋的時候,急嘴地拿起一個剛撿出的豆包,燙得在兩手間倒來倒去。母親也不怪。這在平時,是不允許的。后來,風箱換作鼓風機,省了不少力氣。

灶堂最里邊是陳舊的碗櫥和幾口大缸,有水缸、酸菜缸和咸菜缸。清楚地記得,水缸得六桶水才可以盛滿。屋門前就是水井,家家都有,喚作“洋井”。

壓水是孩子們的日常工作。自家的井壓起來總是比鄰家的沉,水流也不及人家的旺,便要多費些力氣。不過,總會自得其樂,歌聲不斷。一邊唱著音樂課上新學的“啊門啊前一棵葡萄樹”,一邊跳著腳使勁地將那井把壓下去,白花花清亮亮的水便順著管口汩汩地流入桶里。

這時,鄰家大男孩嘹亮動聽的歌聲也從墻上飄過來,好像也正干著什么活計,歌聲走來走去,他在唱著“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后來他曾成為我的語文老師,不知怎的,輩分卻比我小,見了他便總是很尷尬。

快過年的時候,村里的喇叭也會放一些歡快的曲目,《李雙雙》《劉巧兒》什么的,一邊聽著曲一邊壓著水,心底充滿了過年的喜悅,手中的工作也輕松了許多。

三、 里 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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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屋靠窗的一面是炕,地上擺放著幾節(jié)柜,寬寬大大的那種,漆成大紅顏色,很實用。特別喜歡看母親從柜里取東西,有時是幾個紙鞋樣,夾在發(fā)黃的書里;有時是一個包裹,一層層打開,里面是幾塊嶄新的布匹,還有一塊錦繡綢緞,不知誰能有福消受它;有時會有幾顆硬硬的糖果;有時甚至是一個珍貴的罐頭……

總覺得那里藏著無盡的寶貝,很神秘,讓我非常好奇向往。恨不得母親把柜子倒扣過來,讓我一氣看個夠。然而,母親總是不。在物質極其匱乏的年月,母親在不經意間,讓我保持了對物質極為豐富的想象。心中的那方田地從沒有貧瘠過,甚至可以說是神秘而富饒。

最早的窗子分上下兩截,下半截是固定的,中間有塊較大的玻璃。上半截是紙糊的窗格,可以用一根木棍撐住,打開。小的時候,父母忙著活計,奶奶坐在炕上哄著我和妹妹,講著貓來了狗來了狼來了的故事,嚇得我們不敢亂動,乖乖地聽話。直到傍晚時分,家里人陸續(xù)地都回來了,才敢從她身旁移開。

正是初冬,玻璃上蒙了一層薄薄的霧氣。我們用手指在上面作畫,畫菜畦整齊的園子,畫簡單的房子,畫各種各樣的花花草草,還有穿著花裙子的女孩子……玻璃上畫得沒有一絲空隙。如不滿意,用手胡亂抹了。只一會兒,又一層霧浮上來,接著再畫,興致盎然。

四、 園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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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午后,大人們通常會午睡片刻。孩子們是睡不著的,正是杏黃時節(jié),悄悄地打開屋前的柵欄門,鉆進園子,貓著腰,飛快地溜到西南角的杏樹下,偷摘那些發(fā)黃的杏子。咬一口,酸酸甜甜,滿口生津。旁邊是沙果樹,枝條生得很低,低處的果子卻不多。脫掉鞋子,小心翼翼地攀著枝椏上去,不敢亂晃,生怕?lián)u動的樹梢暴露了目標。

那時常常幻想著一幅圖景:鋪一張席,躺在樹下的蔭涼里,隨手翻著一本書,抬手就可以夠到果子,或者干脆落到嘴里,那一定是神仙般的日子。

母親通常不允許我們隨便進園子,怕踩了菜地。若誰得了摘豆角或黃瓜的差使,便似領了圣旨一般,提了籃子,在別人艷羨的目光中,大模大樣地順便將園子巡視個遍。如果有熟了的西紅柿,斷不會遺落的。當然,出來后要分享。

花墻有半人高,將庭院與園子隔開。花墻上是一個個斑駁破舊的花盆,去年采摘的花的種子,春天種了下去。母親每每做飯時,都不忘舀上幾瓢水澆灌它們。趕上花開時,還要站上一會兒,一朵朵地端詳半天,滿臉的喜悅詳和。

有一年,花墻根下種了一溜南瓜,枝蔓茂盛,攀爬到了花墻上面,最后在花墻上結了一個個金色的果實,像一盞盞黃燈籠,許多個晦暗的日子也變得生動鮮亮起來。

? 五、老 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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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許多人家陸陸續(xù)續(xù)地翻蓋了新房,一抹的紅磚紅瓦,分外氣派。老屋也幾經修茸。先是在原來的泥頂之上,蓋了瓦。那時我大約八、九歲的光景,很是興奮,還大膽地和鄰家男孩一起,攀著木梯上了房頂。

之后,在房子前身貼了磚,門與窗之間,用水泥修飾了許多時髦的立體圖塊。東西兩邊,各修飾成一豎的七個菱形方塊。每到春節(jié),這一處的對聯(lián),父親總要單獨對待,先將紅紙裁成一個個菱形塊,然后再寫,最后再踩了凳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貼上去。

屋里是沙墻,墻面常有沙粒脫落,“天花板”上也裂開一道道細小的縫隙。無數(shù)個夜晚,沒有電視,早早地躺在炕上,望著頂上的裂縫發(fā)呆。

慢慢地,它們在眼前幻化成一個個具體的形狀,有的像只小動物,有的像一把手槍。我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說與姐妹,她們認真看了一會兒,說真是像呢。

后來,父親不知從哪里弄來了許多舊報紙,平平展展地糊在墻上,屋里似乎亮堂了許多。我們很高興可以在墻上看到字。報紙剛剛上墻的時候,每個孩子都如饑似渴地貼在墻邊,或站或坐,將能看到的字通通讀了一遍,不管是時事還是報道。如果有一段比較文學,就會如獲至寶地讀了又讀。

那時經常做一個游戲:一個人在報紙上看了一句話或一個詞,記在心里,假裝去另一面墻看一會兒,然后讓另一個人去找它的出處。因為已經很熟悉,一般都會很容易地找到。再來,便在冷僻的角落,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墻根或拐角處,找字。如果難住了對方,便像得了好大勝利一樣歡喜。

窗子也換了幾次。先是換作三扇的玻璃窗,窗框漆成天藍色。中間固定,兩側可以打開。后來,又換成兩大塊可以推拉的玻璃,明亮通透。

然而,無論怎樣修茸更換,都無法掩飾老屋日甚一日的衰態(tài)。就像一件綴了新補丁的舊衣服,總也掩不住整體的落魄。曾經給了我許多美好回憶的老屋,在鄰里氣派的新房中間,也給了我許多自卑與寒酸。我期盼著推倒老屋,重建新房的那一天。

這期間,老屋經歷了多次的婚喪嫁娶。姐妹們相繼從老屋嫁了出去。哥哥也娶妻生子。奶奶和父親在同一年的夏冬相繼離世。那時,我還在外上學,對家事不甚明了,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十多年后,母親也去了。老屋只剩下兄嫂侄兒。

母親故去的第二年,哥哥終于下大力氣,翻蓋了新房。一排高大明亮的平房取代了老屋的位置,院子也被占了好多。菜園及花墻均被夷為平地,呈開放狀態(tài),再也不見一絲綠意。久盼的夙愿終于實現(xiàn),我以為我會高興的。可是當我邁進家門,卻是那樣的疏離陌生,無法親近。一股莫名的情緒在胸中奔涌,忽然有想流淚的感覺。再大再好的房子,沒有了母親,還叫“家”么?

曾經的家已物非人非。此時,才痛徹地感到,伴我度過了青蔥歲月的故居,它的一磚一瓦,一草一葉,已經在我的心里生根發(fā)芽,三十多年來潛滋暗長,早已葳蕤成一棵樹,一棵繁茂堅定的樹,植根于血液,與我血脈相連。

此刻,六月的風暖暖地吹過。又一次吹綠了我心中的那棵樹,吹開了那些深藏于心的紅的粉的花朵。我總是一不小心,就跌落其中,跌落在對故居一朵花一片瓦的懷念里……

哥哥翻蓋后的新房,再也見不到一點故居的模樣

? ? ? ? ? ? ? ? ? ? ? ? ? ? ? 寫于200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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