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原名舒慶春,另有筆名絜青、鴻來、非我等,字舍予。因生于陰歷立春,父母為他取名“慶春”,大概含有慶賀春來、前景美好之意。上學后,更名舍予,即“忘我”之意。北京滿族正紅旗人。?中國現代小說家、作家,語言大師、人民藝術家。代表作有《駱駝祥子》、《四世同堂》、劇本《茶館》。其作品扎根北京,語言幽默,記錄歷史,思考人性,對后來的寫作有著不容忽視的影響。近年來,如老舍這一輩作家似逐漸淡出評論者的視野,但就寫作者而言,他依然是一個好的老師,其所思所想仍不無可取之處。
一、景物描寫
我們在設想一個故事的全局時,便應打算好要什么背景。我們須想好要這背景干什么,否則不用去寫。人物如花草的子粒,背景是園地,把這顆子粒種在這個園里,它便長成這個園里的一棵花。所謂特定的色彩,便是使故事有了園地。
一般的總以為觀察便是要寫山就去觀山,要寫海便去看海。這自然是該有的事,可是這還不夠,我們須更進一步,時時刻刻的留心,對什么也感到趣味;然后到寫作的時候,才能把不相干的東西聯想到一處,而創作出頂好的比喻。夜間火山的一明一滅,與呂宋煙的燒燃,毫無關系。可是以煙頭的燃燒,比擬夜間火山口的明滅,便非常的出色。呂宋煙頭之小,火山之大,都在我們心中,才能到時候發生妙用。所謂觀察便是無時無地不在留心,而到描寫的時候,隨時的有美妙的聯想,把一切東西都寫得活潑潑的,就好像一個健壯的人,全身的血脈都那么鮮凈流暢。小說家的本事就在這里。
無論我們要寫什么樣的風景,人工的園林也好,荒山野海也好,我們必須預定好景物對作品的功用如何。真實的地方色彩,必須與人物的性格或地方的事實有關系,以助成故事的完美與真實。反之,主觀的、想象的背景,是為引起某種趣味與效果,如溫室中的熱氣,專為培養出某種人與事,人與事只是為作者背景的力量而設的。
景物與人物相關,是一種心理的,生理的,與哲理的解析,在某種地方與社會便非發生某種事實不可;人始終逃不出景物的毒手,正如蠅不能逃出蛛網。這種悲觀主義是否合理,暫且不去管;這樣的寫法無疑是可效法的。這就是說,他們對于所要描寫的景物是那么熟悉,簡直地把它當作個有心靈的東西來看待,處處是活的,處處是特定的,沒有一點是空泛的。
寫景不必一定用很生的字眼去雕飾,但須簡單地暗示出一種境地。
最偉大的作家都是這樣,他們在一個主題下貫串起來全部的人生經驗……他們是在描寫一景一物的時候,隨時隨地地運用著一切經驗,使全部故事沒有落空的地方。
精確的比擬是最有利的小花樣,處處有這樣的小花樣,故事便會不單調,不空洞。
二、人物描寫
描寫一個人不要全部死板地全部寫在一處,須隨時地用動作表現出來,每一個動作中清楚有力地表現出他的一點特性出來,他便越來越活潑,越實在。
除人物的職業階級等之外,相貌自然是要描寫的,著需要充分地觀察,且須精妙地道出。
以言語、面貌、舉動來烘托出人格,也不要過火地利用這一點。
景物、事實、動作都需與人打成一片。無論形容什么,總要把人放在里面,才能顯出火熾。形容二人談話,應順手提到二人喝茶,及出汗——假若是在夏天。如此,則談話而外,又用吃茶補充了二人的舉動不同,且極自然地把天氣寫在里面。此種寫法是十二分地用力,而恰好不露出用力的痕跡。
三、事實運用
實事是事實,是死的,怎樣運用它是我們自己的事。
小說中的人與事是相互為用的。人物領導著事實前進是偏重人格與心理的描寫,事實操縱著人物是注重故事的驚奇與趣味。
因靈感而設計,重人或重事,必先決定,以免忽此忽彼。中心既定,若以人物為主,須知人物之所思所作均由個人身世而決定;反之,以事實為主,須注意人心在事實下如何反應。前者使事實由人心輻射出,后者使事實壓迫著個人。若是,故事才會是心靈與事實的循環運動。
小說,我們要記住了,是感情的記錄,不是事實的重述。
四、言語風格
風格不是由字句的堆砌而來的,它是心靈的音樂。叔本華說:“形容詞是名詞的仇敵。”是的,好的文字是由心中煉制出來的;多用些泛泛的形容字或生僻字去敷衍,不會有美好的風格。
小說是用散文寫的,所以應當力求自然。
用字與其俏皮,不如正確;與其正確,不如生動。
人物要固定,事情要有范圍。吧人物與事情配備起來,像一棵花草似的那么有根、有枝、有葉、有花,才是小說。
比喻能把印象擴大增深,用兩樣東西的力量來揭發一件東西的形態或性質,使讀者心中多了一些圖像:人的嫻靜如嬌花照水,我們心中便于人之外,又加了池畔嬌花的一個可愛的景色。但是,真正有描寫能力的不完全靠著這個,他能找到很好的比喻,也能直接的捉到事物的精髓,一語道破,不假裝飾。
運用合適的長短句表現動作的急促或者柔緩
分節的功用,就是在敘述程序中指明思路的變化。
對話須簡短。
五、題材生活
題材應是自己真正熟悉的材料,作家可以從各種不同的角度來闡明題材的意義,也就形成了不同的主題。相同的一個題材,莎士比亞寫過,本生也寫過,而主題卻不相同。
主題應當是水到渠成的東西,生活豐富是最重要的。
要創作便須在面前的血淚生活中討取生活;先有了新的生活,而后有創作的新內容與新形式。膚淺的觀察是消極的,萬物靜觀皆自得,本是無所動于心。
?作家的企圖必是想打破舊的方法與拘束,杰作永遠是打破記錄之作。哪里去找此種打破紀錄的法寶?體驗。把自己放在大時代的爐火中,把自己放在地獄里,才能體驗出大時代的真滋味,才能寫出是血是淚的文字。這種文字不會犯脆弱、空洞與抄襲等毛病。崇高的理想使作家立在大時代的前端,熱烈地掙扎使他能具體地捉摸住當代普遍的情感;這樣,他的思想與感情便足以代表當時的企冀與生活,所以她的著作才能作此時代的紀念碑。
我們須找自己真懂得的事去寫。每寫一件事必須費許多預備的工夫,去調查,去訪問;絕對不可隨便說說,而名之為小說。
六、關于幽默
所謂幽默的心態就是一視同仁的好笑的心態。有這種心態的人雖不必是個藝術家,他還是能在行為上言語上思想上表現出這個幽默態度。這種態度是人生里很可寶貴的,因為它表現著心懷寬大。一個會笑,而且能笑自己的人,決不會為件小事而急躁懷恨。往小了說,他決不會因為自己的孩子挨了鄰兒一拳,而去打鄰兒的爸爸。往大了說,他決不會因為戰勝政敵而去請清兵。(這罵吳三桂呢吧。)嬉皮笑臉并非幽默;和顏悅色,心寬氣朗,才是幽默。一個幽默寫家對于世事,如入異國觀光,事事有趣。他指出世人的愚笨可憐,也指出那可愛的小古怪地點。世上最偉大的人,最有理想的人,也許正是最愚而可笑的人,吉訶德先生即一好例。幽默的寫家會同情于一個滿街追帽子的大胖子,也同情--因為他明白--那攻打風磨的愚人的真誠與偉大。
諷刺與幽默在分析時有顯然的不同,但在應用上永遠不能嚴格的分隔開。越是毒辣的諷刺,越當寫得活動有趣,把假托的人與事全要精細的描寫出,有聲有色,有骨有肉,看起來頭頭是道,活像有此等人與此等事;把諷刺埋伏在這個底下,而后才文情并懋,罵人才罵到家。它不怕寫三寸丁的小人國,還是寫酸臭的君子之邦,它得先把所憑借的寓言寫活,而后才能仿佛把人與事玩之鼓掌之上,細細的創造出,而后捏著骨縫兒狠狠的罵,使人哭不得笑不得。它得活躍,靈動,玲瓏,和幽默。必須幽默。不要幽默也成,那得有更厲害的文筆,與極聰明的腦子,一個巴掌一個紅印,一個閃一個雷。
那么,要緊的似乎是這個:文藝,特別是幽默的,自要”底氣“堅實,粗野一些倒不算什么。dostoevsky(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還有許多這樣偉大寫家的作品--是很欠完整的,可是他的偉大處永不被這些缺欠遮蔽住。受過教育的與在生活上處處有些小講究的人,因為生活安適平靜,而且以為自己是風流蘊藉,往往提到幽默便立刻說:幽默是含著淚的微笑。其實據我看呢,微笑而且得含著淚正是“裝蒜”之一種。
諷刺必須幽默,但它比幽默厲害。它必須用極銳利的口吻說出來,給人一種極強烈的冷嘲;它不使我們痛快的笑,而是使我們淡淡的一笑,笑完因反省而面紅過耳。諷刺家的心態好似是看透了這個世界,而去極巧妙的攻擊人類的短處。幽默者的心是熱的,諷刺家的心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