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悶熱得要命,一絲風也沒有,稠乎乎的空氣好像凝滯了。
下班回來,一進家門,老林就甩掉濕透的短袖,光著膀子去拿茶幾上的搖控器,想開空調(diào)。稍作遲疑,他回轉(zhuǎn)身,按下了身旁落地扇的按鈕。然后,他在屋里來回踱步。他的心里一如這六月的天氣,煩躁不安。太悶了,有點透不過氣。
老伴沈秀琴緊跟著也回來了。她脫掉防曬衣,邊開空調(diào)邊嘟囔,“誰稀罕你省錢?攤上你們父子倆,我算是倒了八輩子霉?!?/p>
“那不也是你兒子嗎?你咋不勸勸他?”
“有其父必有其子。當初,你在學校教書,多好的職業(yè),非要辭職下海。這山望著那山高。我勸你,你聽了嗎?如今,老和尚帽子,平不塌。瞧瞧人家老劉,在家歇著,一個月三四千的退休金。吃啥買啥,穿啥有啥。自己呢,到了這個年紀,還得出去打零工。否則,誰給你錢?”
沈秀琴邊說邊擦拭著臉,回廚房做午飯。至于她是在擦汗或是擦淚,老林不確定,也不敢輕易吱聲,怕事態(tài)更嚴重。他也不是沒領教過這娘們的脾氣。
“你那兒子就隨你。橫豎都不知道人生路上還有橋。這橋啊,咱過了,咱知道。他沒過,他就不知道。你再勸,他就是不聽?!鄙蛐闱購膹N房端著一盤西瓜出來,放在茶幾上,轉(zhuǎn)身又去做飯。
一提起兒子,老林窩了一肚子火,無從發(fā)泄。
“不聽歸不聽。勸,還是要勸的。畢竟一年多收入三千多塊錢呢?!?/p>
屋里有昏暗的感覺,像是烏云密布,太陽也害怕地躲起來了。
他在沙發(fā)上坐下,拿著手機,瞇縫著他那老花眼,撥通了兒子的手機。
“小林吶,你再仔細想想。要不是趕上今年有這項扶貧助殘補助金,這種好事,咱想都不敢想。你只需要拍個照片,把殘疾證復印一下,寄回來。咱就能每年領到三千多塊錢呢。你現(xiàn)在才三十歲左右,這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嘟、嘟、嘟……”
哼,就會掛電話,不等說完就掛。我就知道他煩透我了??伤恢牢乙矡┧浪?。他要不是我兒子,他愿咋殘疾咋殘疾,關我啥事。
終于,老林閉上眼睛,無精氣神地斜靠在沙發(fā)上。
“老林同志,你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
兒子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十九歲。是高大帥。那時他還在做生意。年輕。如魚得水。生意做的紅紅火火。兒子剛十九歲,提親的人就絡繹不絕。他都婉言謝絕。并對兒子說,你要在事業(yè)上有所造詣。不到二十五六歲,甭想結婚。兒子雙手扶著他的肩膀,撒嬌似的說了那句話。
從前,和兒子的同志情、父子親,還歷歷在目,如今,卻是一去不復返。不但不給家里打電話,甚至也不愿接電話。正如老婆剛才說的,難道真就隨了我了?
老林,出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是家里三代單傳的獨子。八十年代高中畢業(yè)后回村教書。一干就是十年,眼看就要民辦教師轉(zhuǎn)正了,可他看到很多人放棄了原有的工作,下海經(jīng)商。他就不顧老婆的勸阻,毅然決然地做起了五金電料生意。
“什么養(yǎng)老不養(yǎng)老啊,趁著年輕,自己掙錢存起來,老了照樣頂退休金?!彼沁@樣說的。生意的確做的很紅火。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朝夕福禍。
2004年夏天的一個下午,他正在商鋪里忙活著,突然感覺心慌意亂,魂不守舍。他剛要坐下歇息,電話響了。
“請問您是小林的爸爸嗎?快到人民醫(yī)院來。你兒子在網(wǎng)吧被人誤傷了。我們正要送他去醫(yī)院。”
瞬間,他覺得眼前一黑,癱坐在椅子上。如同擊鼓般響徹在胸膛的劇烈心跳,使他無法平靜。他立刻發(fā)瘋似的直奔人民醫(yī)院。
幾天痛苦的煎熬、等待,傷情穩(wěn)定之后,他無奈地接受了現(xiàn)實,“左胳膊無法伸直,右手僅有大拇指和食指?!?/p>
“廢了,兒子徹底廢了。可他才19歲?。 彼睦镌诓煌5嘏叵W罱K,他強壓怒火,盡可能溫柔地問兒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正在上網(wǎng)。突然來了一幫不明身份的人,拿著刀亂砸亂砍。我急忙往門外跑,誰知在門口中刀了?;靵y中那些人跑掉了,老板也遭受了巨大損失,但他還是幫忙把我送到了醫(yī)院。路上,他給你打了電話。”
還能有什么辦法呢?他所能做的只有承受。
“謝天謝地,沒有傷及性命。你也不要太過傷心,咱們好好養(yǎng)傷。在家好好歇歇?!?/p>
人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在很大程度上,是靠這指望撐著的。一旦指往沒了,人也就垮了。人生無常,誰會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呢?
那個在他眼里,曾是高大帥的兒子,眨眼間成了廢人。他內(nèi)心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卻不敢在老婆和兒子面前有所顯現(xiàn)。畢竟他是一家之主,對這個家里的氛圍起著一定的主導作用。在給兒子辦完殘疾證之后,他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先在市區(qū)買房子,這樣的兒子,將來結婚,沒有房子,是萬萬不可的。
一年之后,小林去了東莞從事磨具加工。他并沒有怨天尤人,頹廢消極,而是接受現(xiàn)實,努力生活。跟同事拿一樣的薪水,甚至為了不做另類,寧可交稅,也從不出示殘疾證。他樂觀、陽光,有自己的業(yè)余愛好,生活算不上豐富多彩,卻也充實知足。然而,在父母眼里,他卻一直被看作殘疾人。父母的這種態(tài)度,讓他很不是滋味。
更讓他哭笑不得的是在2009年,也就是24歲那年,父母讓他回老家相親。女方是個閃結閃離的女孩,看起來也很不錯??伤€沒有嘗過戀愛的滋味,看著女孩卻不知所措。而女方卻對媒婆說同意。于是,媒婆就對他媽媽說,女孩都說同意了,你兒子就不用說了。他媽媽高興地拿出1600元的見面禮,媒婆600元,女孩1000元。接下來,雙方家長就互稱親家,商量著結婚事宜。就這樣,一個星期之后,他糊里糊涂地被結婚了。
“就算是我殘疾了,我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力。我也不是按照你們說的,只要隨便找個女人就能結婚的那種人。”
一個星期之后,他果斷地離了婚。可憐那個女孩又一次遭遇了閃結閃離。而他,從此,再沒談過婚事。
由于心力交瘁,2010年,五十歲的老林把生意盤點出去,資金借給別人吃利息,自己偶爾打個零工。以解煩惱。
平平淡淡的日子就這么日復一日地過著,他時不時地勸兒子,把找對象的標準稍微放低一點點,你不是從前的你,如今你是殘疾人。天長日久,兒子聽著不耐煩,“不管怎么樣,你一直講我殘疾的話,只能使我更反對。你在一點一點消耗我的自信心和對生活的勇氣?!眱鹤釉僖膊辉附o家里打電話,更不樂意接這樣的電話。而兒子的婚事至今也沒有著落。
更讓老林煩惱的是,他的債務人由于生意慘敗,跑的無影無蹤。這簡直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完了,完了,養(yǎng)老,徹底泡湯了。沒辦法,五十多歲的人了,別人都當了爺爺、拿著退休金,而他不得不帶著老婆去家政公司幫工。別的地方,沒人用啊。所以,對于老婆的嘟嘟囔囔,他都是能忍則忍,不能忍,也得忍。沒轍啊!
唉!不管怎么說,他畢竟是自己的兒子。人生路長橋多,就像下棋,一步走錯,百步難回。那怕自己的自尊低如塵埃,也要說服兒子去領這筆殘疾補助金。
他無奈地睜開眼睛,重新?lián)芡▋鹤拥碾娫挕纳嘲l(fā)上站起來,走到窗口??吹絼倓偦野啄樕奶炜?,漸漸沉下來,被沉重的灰黑色取代,調(diào)皮地風四處流竄,幸災樂禍地看著街上人們的狼狽。樹無奈地搖著頭。他打開窗戶,關掉空調(diào)。
“小林,你聽爸爸的勸,就算我求你了,行不?”
“別人都沒有把我當殘疾人,只有你們一直這樣講。你們知不知道這樣有傷我的自尊。我自己有工資,我寧可交稅,也不會出示殘疾證。如果你真想拿到那筆錢,你就把自己的手或腳弄殘,去領錢好了……”
這時,天空一陣咆哮聲,雨像箭一樣射下來。老林悲痛欲絕的眼淚隨著撲過來的雨水,覆蓋了飽經(jīng)風霜的臉。他急忙關上窗戶。隨著震耳欲聾的雷聲,雨頃刻間狂下起來。仿佛在沖刷著一種憂愁。從頭到尾沖刷著一種人間的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