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金瓶梅,首先想到的估計是馮導的新戲“我不是潘金蓮”,亦或者“潘驢鄧小閑”論,但這些都不是我要說的重點。該書的作序者東吳弄珠客說過這么段話:余嘗曰:“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
這段話詮釋了100個人心中有100個哈姆雷特。但是,如果你沒有從頭到尾看完這本書,就把它歸為黃色書籍,那我也是醉了。
作者蘭陵笑笑生是誰?此人真實身份已經成為歷史謎團,無處考證。我認為他浮沉于俗世,深知世俗人之悲,他是“四海資深筆一支”的牛掰小說家。蘭陵笑笑生雖心懷悲憫,卻冷眼觀世,冷靜地筆調去寫生死、情色,社會百態。他對每個人都平平道來,不在言辭中加褒貶,只讓故事自主發展。我們來看一段:
……都說韓道國婦人與小叔犯奸。內中一老者見男婦二人拴作一處,便問左右站的人:“此是為什么事的?”旁邊有多口的道:“你老人家不知,此是小叔奸嫂子的。”那老者點了點頭兒,說道:“可傷!原來小叔兒要嫂子的,到官,叔嫂通奸,兩個都是絞罪。”那旁多口的,認的他有名叫做陶扒灰,一連娶三個媳婦,都吃他扒了。因此插口說道:“你老人家深通條律,相這小叔養嫂子的便是絞罪,若是公公養媳婦的,卻論什么罪?”那老者見不是話,低著頭,一聲兒沒言語走了。
在蘭陵笑笑生的眼里,《金瓶梅》里連路人甲都是壞的,一個只出場不過一分鐘的老頭,竟然都是個扒灰的公公,我整個人都不好了!我想,作者對待書里的人物,內心有著厭惡又憐憫的矛盾吧,他讓出場的主人公一個個以不同的方式死去,無論曾是春風得意還是縱欲享樂,最終都落得個悲慘下場。西門慶得意時如何歡笑淫樂,最后如何人死茶涼。潘金蓮如何機關算盡,最后死法如何。李瓶兒如何謹小慎微,最后連孩子帶自己皆因病而死。宋蕙蓮得勢時如何猖狂,末了如何就這么沒了。
西門慶對李瓶兒真摯的情感,是書里少有讓人為之動容的溫情。當讀到西門慶大哭李瓶兒,說“我的好性兒有仁義的姐姐!”時,我這個局外人都會落下淚來(好吧,我淚點低),且看:
......只見李瓶兒驀地進來,身穿糝紫衫、白絹裙,亂挽烏云,黃懨懨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這里睡哩,奴來見你一面。我被那廝告了一狀,把我監在獄中,血水淋漓,與穢污在一處,整受了這些時苦。昨日蒙你堂上說了人情,減我三等之罪。那廝再三不肯,發恨還要告了來拿你。我待要不來對你說,誠恐你早晚暗遭毒手。......」說畢,二人抱頭而哭。西門慶便問:「姐姐,你往那去?對我說。」
李瓶兒頓脫,撒手卻是南柯一夢。西門慶從睡夢中直哭醒來,看見簾影射入,正當日午,由不的心中痛切。
縱觀歷代名著名篇,在中國文學里歷來都有這種世事無常的精神思想,如下:
《桃花扇》所謂: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自為墓志銘》所謂: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金瓶梅》開篇酒色財氣論:
說便如此說,這“財色”二字,從來只沒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見得堆金積玉,是棺材勤帶不去的瓦礫泥沙;貫朽粟紅,是皮囊內裝不盡的臭淤糞土。高堂廣廈,玉宇瓊樓,是墳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錦衣繡襖,狐服貂裘,是骷髏上裹不了的敗絮。即如那妖姬艷女,獻媚工妍,看得破的,卻如交鋒陣上將軍叱咤獻威風;朱唇皓齒,掩袖回眸,懂得來時,便是閻羅殿前鬼判夜叉增惡態。羅襪一彎,金蓮三寸,是砌墳時破土的鍬鋤;枕上綢繆,被中恩愛,是五殿下油鍋中生活。只有那《金剛經》上兩句說得好,他說道:“如夢幻泡影,如電復如露。”見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結束時,一件也用不著。
這本書由生說死,由有說無,隨著讀者閱歷及心境的變化,它的閱讀體驗是有變化的。通讀一遍之后,我的內心只有揮之不去的悚然悲涼。《金瓶梅》具備極高的格調和風范,蘭陵笑笑生把這個故事娓娓道來,無論他要表達的是色身無常,還是因果報應,他都不會強加于你,你看了,自會有你的評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