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東
云頭塢初中就設在云頭塢山岙里,學校因地名而得名。
從來沒有一處學校能令我們如此銘心刻骨,云頭塢初中早已在我們記憶深處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我們作為第一批就讀的學生,在云頭塢經歷了近兩年的初中生涯,從學校初辦時的簡陋,到后來設施的逐步完善,我們見證了學校的一步步成長,學校同樣見證了我們的懵懂青春。
當年,人們根本沒有想到,怎么會在云頭塢這個山岙里去建一所學校。中戴公社原本是有初中的,中戴初中就設在“戴氏宗祠”里。“戴氏宗祠”屬中戴、寺平、下新宅三個村(以前稱大隊)的戴姓族人最大祠堂,梁柱粗壯,建筑恢宏,祠堂內天井、閣樓、廂房一應俱全,清一色的徽派建筑風格,展現了戴氏家族的輝煌。
名噪一時的“戴氏宗祠”曾經是戴氏族人引以為豪的場所,后來被當作學堂,成為鄉民啟蒙教育場所。所以,在文革期間“戴氏宗祠”也沒遭到破壞,躲過了“破四舊”的狂熱。沒想到的是,文革結束后,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或因危房改造,或因新校園建設,這處始建于明代的古建筑竟然被全部拆除了,現在回想起來,依舊令人扼腕嘆息。
其實,在拆除祠堂之前,中戴公社教辦就有了設想,在中戴到曹界的山岙里,一個叫云頭塢的地方,建一所新的學校,這就是云頭塢初中,以解決中戴公社十七個大隊的學生初中就讀問題。
云頭塢其實就是一條山垅,地處上葉村的東邊,靠上瀛頭村云頭殿自然村內首,周邊的山林地塊,又屬于寺平、上葉等大隊所有,建校舍的場地,略顯平坦,屬于上葉大隊所轄,校舍周邊還有大小渡槽等水利建設項目。
當時,擁有一千左右人口的大隊,都是建有初中班的,后來隨著計劃生育政策的推行,村莊里的學生人數逐年減少,才把初中班歸并到中戴“戴氏宗祠”集中就讀。“戴氏宗祠”拆除后,中戴公社所屬的學生就分散在寺平、曹界等大隊校就讀,直到云頭塢初中建好后,又陸續搬遷到新校區讀書。
記得在1977年下半年,當時我才十一二歲,原本在寺平村校讀初一,半個學期上,學校突然說要搬新校舍了,當時我們這群半大小孩興奮得像小麻雀,嘰嘰喳喳嚷嚷個不停,因為從沒去過云頭塢,不知道是什么一個場所,隱隱約約聽說,學校處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山灣里,前不靠村,后不著店,四周除了山林樹木,便是荒草萋萋的墳塋。
搬遷校舍的當天,陽光很燦爛,學生們的心情也很激動。當時不像現在,擁有很好的交通運輸工具,學校里的課桌椅,一些相關的教學設備,全要靠師生人工抬著搬離,從寺平老校區到云頭塢新校址,十多路里步行而去,還得兩人互相抬著一張課桌和兩張凳子。
當年我個子小,身高還不到一米三,和我同桌的同學是節義村人,我們兩個小個子抬著長條型的雙人課桌椅,從湯莘公路一直往云頭塢方向前進。因為個子小,力氣弱,我們幾乎抬個三五十米就要歇一下,然后又繼續往前。十幾里路程,不知歇息了多少次,回頭一看,發現才剛剛離開中戴不遠,也不知要抬到什么時候才能到達目的地。感覺中,這一段路程是我這輩子走過最長的路。
中午的陽光酷熱酌人,抬著桌椅前行的同學們,個個汗流浹背,塊頭大的學生,已經早早領先去了,一些如我般小個子同學,則像螞蟻搬家一樣,三步一歇,五步一停,慢慢地向前移動。也許是天佑憐人,正當我和同學抬著桌椅艱難前行時,一輛到山里拉貨的手扶拖拉機開過來,機手見憐我們弱小的身軀還得抬著桌椅,便停車召呼我們,將桌椅擺到拖斗里,載著我們往云頭塢開去。
坐在拖拉機的拖斗里,享受著午后山谷里吹來的涼風,我們本已濕透了的衣襟,頓覺涼爽無比,這是我最愜意的經歷。從來沒有過在筋疲力盡、無可支招、幾盡絕望之時,會有一輛拖拉機載我一程,這個拖拉機手叫什么雖然不知道,但我對他的感激則是終生難以忘懷。
到了云頭塢初中新校區,我們這才發現,說是學校,四周卻沒有圍墻,完全是在山岙中的一塊平地上,依“7”字型構造,搭建了一大一小兩排低矮的瓦房,一排大的房子是四個教室,一排小的房子是教師宿舍。學校操場則是一塊尚未平整過的土地,地上還存留著村民種植的玉米桿或蔬菜殘葉。
校舍的四周,都是高高低低的山丘,山上除了稀稀拉拉長著幾株馬尾松外,再就是荊棘和茅草。從校舍窗戶往外望去,落入眼簾的便是一個又一個墳墓。校舍走廊的一頭,掛著一塊銹跡斑斑的破犁鐵。上課時間到了,老師就會用榔頭敲響破犁鐵,“鐺、鐺、鐺”的清翠聲,在寂靜的山谷中回蕩。
這,就是我們以后就要就讀的云頭塢初中嗎?
新建的云頭塢初中設施很不完善,學生和老師全部實行走讀式,早上六點半到校,晚上五點左右放學。我的老家離云頭塢要十多里路,早上怕遲到,我不得不四五點種就起床,步行上學。家里又沒有鬧鐘或手表,時間全憑天際間的亮光或雄雞打鳴判斷。有時起得早了,走到學校,發現天還沒亮,老師還沒來開教室門,只好蹲在教室門口,迷迷糊糊又打盹睡著了。
夏天還好對付,但冬天就難熬了。冬天的早晚,除了冷之外,天還很黑,當時我們人小,膽也小,越黑越怕鬼,早上去上學時,路上碰不到一個行人,越黑越心慌,好不容易遇上到山里砍柴的農民,就悄無聲息地跟在后面,雖然不認識是誰,但也一步不敢落下,這樣好歹還可以壯膽。晚上放學回家,走到家里時,早已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
記得有一天早上,我起得太早了,也不知是幾點鐘,走到中戴村南面,天還沒亮,反而更黑了,也許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俗稱“天亮烏”。我走在路上,碰不到一個行人,唯有腳后跟“沙沙”聲響個不停。我越走越怕,看到前面有個涼亭,涼亭口有點光亮一閃一閃。我以為是早起的農人在此歇腳抽煙,便也想靠近涼亭歇一下,等天亮了再走。
走近涼亭一看,哪里有什么抽煙的人啊,分明是一具棺材橫在涼亭內,閃著光亮的則是棺材兩頭的長明燈,整個涼亭彌漫著樟木焚燒的香火味。嚇得我拎著書包奪門而出,朝田野里落荒后逃,以至于以后一路過涼享,都會想起這具烏黑的棺木,不由得心有余悸,膽戰不已。
教室邊的空曠場地,原本是上葉村民耕種的山地,村民在地里種植了蕃薯、玉米和大豆,建了學校后,這塊地自然就成為學校的場所。師生們在場地上稍作平整,就讓學生在上面踩踏玩耍和上體育課,權當操場之用。
但上葉村的社員起初不認可這是學校的土地,往往學生一上課,村里人就把牛牽到操場上翻耕。于是乎,學生踩踏完了,村民就來翻耕,村民耕完了,學生又去踩踏,周而復始,沒完沒了。這樣的日子重復了一個多月后,經過公社、學校、村民多方協商,這才確定操場歸學校使用。
云頭塢初中校址原來就是一片荒山,附近村莊過世的老人,幾乎都安葬在這片土地上。建了學校之后,這一現象還沒改變,一旦周邊村莊有老人過世,學校的操場上便會擺上烏黑的棺木,舉著孝幡的亡者后人在操場上祭祀跪拜,哭喪聲、鞭炮聲、銅鑼聲起此彼伏,往往蓋過教室里老師講課聲。每當這時,學生們的眼睛都盯著了操場上看熱鬧,而老師也無可奈何,只好讓學生自由活動。
最難受的還是學校沒有廁所,男同學還好說,漫山遍野隨地都可以解決,可憐的是女同學,為了解決上茅房,一到下課時分,女同學就在學校周邊的玉米地、松樹叢里亂鉆。這樣的日子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學校在邊上建造了一處簡易廁所,這才解決了學生“方便”難題。
剛搬遷時,由于學校沒有建造食堂,學生和老師只好早上自帶飯菜,用毛巾或布條包裹得嚴嚴實實,這樣到了中午,飯菜還有點余溫,師生們便將就著吃。偶爾有賣餛飩或豆漿的小販來學校叫賣,師生們便會花五分錢買上一碗,把熱湯澆在飯菜上,這就是學生們最舒心的午餐了。
我的一位同學,早上到學校時走得急,帶飯菜時,誤把家里的一杯茶葉當作霉干菜帶到學校,到了中午吃飯時,才發現帶錯了菜,無可奈何的他,只好把白米飯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好在同學之間情義深厚,大家紛紛把自己帶來的腌蘿卜、腌缸豆分一些給他,好歹也解決了一餐之困。
由于學校沒有食堂,師生們喝水就更隨便了,從山谷里流出來泉水甘洌清澈,用毛竹管子隨便一接,就成了師生們的自來水,渴了就掬一抷喝下,甘甜爽口,令人回味無窮。后來,學校在邊上建造了食堂,專門顧請了燒飯師傅,這才結束了師生吃冷飯、喝生水的歷史。
云頭塢初中四個班級,二百多名學生,連校長在內只有九位教師。在當年艱苦歲月中,云頭塢初中的老師們,都是盡心盡職的,這些老師除個別是公辦教師外,大多數還是民辦教師或代課教師。盡管薪酬低微,但老師們都全身心投入到教學當中,以校為家,在這個山岙中盡著鄉村教師的本份。
盡管條件艱苦,但教師盡職,學生用功,云頭塢初中的教學成績仍然可觀。公社分管教育的領導來學校察看時,目睹學校的現狀,止不住夸贊云頭塢初中的學生和老師:“上學兩頭烏,隨身三個筒?!币馑季褪牵瑢W生來校讀書,“兩頭烏”就是早上出門黑,晚上歸家黑,“三個筒”就是學生隨身要帶著“飯筒、菜筒、茶筒”,以此彰顯師生勤教苦學的精神。
每天走讀上學早晚“兩頭烏”的日子,過了一段時間后,我的父親便在云頭殿村里找到一戶熟悉的農家,讓我暫時借住在他家樓上。在云頭塢初中班,我是第一批在云頭殿村里借住上學的學生,當時我還找了同村的三位同學作伴,相約一起借住農戶家。我們借住的農戶姓盛,是一位熱心腸的老農。盛姓夫妻倆對我們這些借住讀書的娃兒十分關照,冬天還幫著給我們燒熱水洗臉洗腳,衣服破了還幫著縫補,這份情義一起伴隨著整個初中生涯。
后來,學校也覺得借住可以減輕學生往返走讀的艱辛,就由學校出面,到云頭殿村去走訪,以便讓更多的學生能在村里借住??梢哉f,云頭殿村雖然很小,但卻是一個很包容的村莊,家家戶戶以寬闊的胸懷包攬了全校所有需要借住的學生,而且不需要學生出一分錢的租費,這在現在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然而,當時,我們這群又吵又鬧的學生娃,就是這樣在云頭殿村,給村民制造了諸多歡樂,也增添了諸多煩惱。
云頭塢初中實行分班制,學生按成績高低,分成四個班級,成績好的學生,基本上都分到一班,也就是俗稱“尖子班”。能分到“尖子班”的學生,都會有自豪感,覺得自己在學校里,是名次靠前的優生,而分到四班的學生,也會覺得自己已經被學校遺忘了,從此也就自暴自棄,不思進取,勉強讀完初中,便步入社會打工去了。
這種分班制形式,在現在均衡教育體制下,也許會覺得不可思議,顯然不適合義務教育規則,然后在當時,這卻是激勵著優秀學生再接再厲,努力拼博進取的有效辦法。在云頭塢初中四個班級中,曾經在一班就讀的學生,后來基本上都考上了大學,或各自成就了一番事業,而其他班級的學生,因為成績差,學業荒廢,大多數在初中畢業后就回鄉當了農民。
當時,初中班正處于從二年制到三年制的過渡期,不知公社領導出于什么考慮,讓云頭塢初二年級的學生,與全湯溪區三年制的初三畢業生一起參加中考,結果,云頭塢初中一班有三名學生,還真的在中考時,超過了中考分數線,被錄取到湯溪中學讀高中,我就是當年初二考上高中的三名學生之一,接到高中錄取通知書時,我剛剛過了13周歲生日。
當年云頭塢初中從初二考上高中的三名學生,應該是學校中成績名列前茅的優等生。十分可惜的是,由于“拔苗助長”式的教育,初二的學生完全無法適應高中學生所需的基礎知識,其中一位同學因父母落實政策回溫州讀書外,我和另一名同學在湯溪中學讀高中時,因為沒有經歷過初三階段教育,數理化課程嚴重脫節,英語更是從未接觸過,從而一步一步跟不上學業,以至后來高考無望,最終與大學失之交臂,這也成了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而當年初二(一)班沒考上高中、繼續留校讀初三的同學,在云頭塢初中系統地完成了他們的初三學業。后來,這批優秀的學生絕大多數都考上了高中、大學,接受了高等學府的再教育,成了國家的棟梁之材。其中有的同學成了領導干部,有的同學成了教育界骨干,還有的同學成了企業界精英。
云頭塢初中在辦了兩屆之后,因地處偏僻,學生就讀不方便,最終還是荒廢掉了??梢哉f,云頭塢初中辦學時間雖不長,但造就了一大批優秀人才,許許多多同學都成了業界的行家里手,在各自的崗位上發揮著自己的作用。
曾經的“戴氏宗祠”拆除后,原址上又建造了新的中戴初中教學大樓。中戴公社相關村的學生,從此可以在嶄新的校園內就讀,而培養過兩屆學生的云頭塢初中,就成了山岙中的棄兒,泥土擁壘而成的校舍,在荒郊野外,一任風雨侵襲,終于被遺忘在歷史的角落里。
離開校園后,我經常會想起在云頭塢初中讀書的點滴生活,校園內外往事依然歷歷在目。后來,我又專門去過云頭塢初中原校址,希望能找到當年就讀時的點點滴滴痕跡。然而,學校的原貎早已不復存在,曾經的校舍已經被拆除了,留下的幾堵泥墻經風吹雨淋之后,變成了殘亙斷墻,破敗不堪,殘墻四周荊棘枯茅瘋長,最終成了野兔出沒的荒涼之地。學校的操場早已被村民耕種成一片蘿卜地,校舍周邊也長滿了毛竹和松樹。唯一不變的,就是邊上荒草萋萋的墳塋,依然隱逸在山丘上,見證著云頭塢曾經的繁華。
如今已經快四十年過去了,云頭塢初中,這個在中戴鄉村教育史上留下過濃重一筆的辦學經歷,令我們一輩子難以忘懷。我敬愛的老師們,我親愛的同學們,記載著我們懵懂青春的云頭塢初中,是人生中刻骨銘心的記憶,在這里就讀過的學生,誰還會忘記這一段充滿苦樂的歲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