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來談談我童年記憶中的那些女人,女孩們的故事。
我出生在山西省代縣灘上鎮一個偏僻而寧靜的小山村,那里群山環繞,植被茂盛,小橋流水,雞犬相聞,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任何現代化工具,我們是在日月星辰的陪伴下,聽著爺爺奶奶講著老掉牙的故事長大的。我的童年歲月就是在戲水、滑冰、看云,洗衣服、撿羊糞、牛糞中度過的,沒有波折,也了無波瀾。當然,我也親眼目睹了大自然的暴虐,人類的脆弱,在山洪中,我目睹了放羊倌被大水沖走,牛羊在水中的掙扎與嘶鳴,我也目睹了下游的群眾對撈到牛羊的喜悅和親自品嘗了美食。在那一刻,我們對生命是麻木的,是缺乏悲憫之情的,我現在想來是因為深深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所以我們用忘卻和麻木加以逃避。
現在我來談談那些有關生命與死亡的女人的話題。
那年我五歲,我的媽媽懷了一對龍鳳胎,換到今天,這是多么值得慶賀的事情;可是在那時,在那個小山村,這卻是一場災難。或許是親眼目睹,或許我只是后來聽媽媽多次談到此事,保持了記憶。媽媽在生下弟弟和妹妹后,兩個孩子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弟弟被當作命根子一樣被包了起來,而妹妹卻因為當時的封建思想:一陰一陽,家敗人亡,被溺死在血泊中,而當時的家長,我的爺爺的那種堅決,我的爸爸,我的三叔將溺死的妹妹棄之荒野。我的母親看到此事,當時大出血昏迷了,從此我的媽媽對于生孩子有了深深的恐懼。我想這對于可憐的弟弟也是一種創傷,而對于我身為一個女孩,我更是誠惶誠恐,這種對生命的藐視與扼殺,讓我們對于生命多了更多的隔離、冷漠,他就像一座冰窖,讓我們的情感無法流動,讓我們的能量卡在了逝去的妹妹身上,在我的生命中感覺妹妹的靈魂久久未散去,感覺她只是去了我們不知道的遠方,在我們的家族史上,我是唯一的女孩,后來弟弟表弟組建家庭后生的都是男孩,包括我生的也是男孩,所以我非常慶幸自己是第一個出生的孩子,也許是自己的命硬,聽說我本來是有哥哥的,但因為媽媽小產,我就得到了這獨一無二的地位。
后來根據妹妹慘遭毒手的經歷,我問到媽媽,是不是生下我,爺爺一臉的不高興,我媽媽的回答印證了我的猜測。我也理解了爸爸把我當作男孩的教養,我大概不到四歲就被爸爸故意丟在戲院,唱戲的那是一堆外地人,大家可以想見我當時的害怕與緊張,但我還是憑借自己的智慧回了家。更嚴重的一次是我家的馬生了小馬駒,需要喝蜂蜜,當時是晚上11點鐘,因為那天爸媽吵架,奶奶好像病了,二叔好像也有事,親愛的爸爸,派年僅不到四歲的我去兩里之外的姥姥家拿蜂蜜。那天月明星稀,天空就像白天一樣,沿途都是山,還有水,還有一座陰森恐怖的廟,我一路狂奔,不敢回頭,頭腦中出現了吊死鬼的畫面和上天保佑的聲音,當我推開姥姥家門的一剎那,我喜極而泣。當然是我親愛的姥爺把我送回家,并批評了我爸爸一通說,家里沒人了,派一個三四歲的小孩黑地半夜來取蜂蜜。在我們搬到新的地方,山西省原平市時,可能是我們遠離了那種封閉,我們的生活也大有好轉,爸爸的觀念中不再太有重男輕女的思想,一路供我上了大學,我也終于成為了他的驕傲。我對父親的感情比較復雜,恨他童年時對我太過嚴苛的要求,又感激她對我一路的教導和培養,使我學會了堅強,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再回頭說說我記憶中的女人們,我對廟宇的恐懼是始于一個女人的死亡,我姥姥村靠河邊住的一家人家,女人要生孩子,可能是大出血,馬車馱著去鎮上的醫院去看,結果沒到醫院,女人就沒命了,好像在路上生了一個女孩還活著。因為這是不吉祥的征兆,屬于惡死,所以這個可憐的女人是絕不允許回村的,會給村民帶來不吉利,甚至會帶來災難。所以這個不吉祥的女人躺在血泊中,衣不蔽體,孤零零的被放在一座破廟中,既沒有供奉,也沒有吊念,是被同村人拋棄的,是被家族厭棄的,村里人能離多遠就離多遠,等到時程,匆匆下葬,裹一襲破席而被埋,這樣的一個女人是萬萬不會有棺木的,墳墓遠離村莊的一個荒蕪之地,死了卻不能回家,不能回村,真正成了孤魂野鬼。一個因生育而死去的女人,被拋棄在一座破廟中,我不知道那個活著的女孩怎樣看待女人?怎樣看待生育?我卻在好長一段時間,把生命與死亡連在一起,內心充滿了深深的恐懼,恐懼女性的身份,恐懼世人對于女性的冷漠殘忍和拋棄。
我們那個小山村是非常盛行童養媳的,小小年紀就被抱來當媳婦,我的嬸嬸就是童養媳,本來是給我三叔當媳婦的,后來因為與我三叔經常打架,就給我二叔當了媳婦,因為她一出生就來到我家,奶奶是把她當女兒養的,我們也就稱她為姑姑,當然我們的關系特別好,今天故事的主角并不是我的姑姑,而是另一位童養媳。這位童養媳與我妗妗是有親戚關系的。某天我正在姥姥家的后院玩兒,聽說這位童養媳上山去采草藥,摔下山坡死了,那一年我不到三歲,那一天是夏天的某日,那一刻是中午時分,我們正準備吃飯,聽到這個噩耗,我并沒有從大人臉上看到慌張和同情,而只是聽到徒嘆這個女子的命不好,接著就是張羅衣服準備后事的冷靜。聽說這個童養媳也是被破席包裹,并在村里不敢聲張,因為村里人一旦聽說是惡死,整個家人都是會遭到唾棄的,特別是年輕而死去的女人,那是一場災難,是被詛咒的。從這兩個女人的死,我看到了人們對于死去女人的一種態度,那種嫌棄,那種厭惡,那種冷漠,那種當做一種災禍,想盡量遠離;我也看到了同是女人的那種麻木無力和逃避,所以身為女人就是一場苦難,很多人挺了過來,也有一部分女性早早的被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中。
我們那些小山村,除了童養媳,還有換親一事,家里有妹妹的給哥哥換親,那時男女雙方都沒有見過面,只是媒人說和,而妹妹的命運就系在哥哥的幸福上,她是沒法選擇的。只要聽說嫂嫂有何異動,妹妹家里也一定不得安寧。我的三舅是一個有知識的人,因為我的三妗成天吵鬧而上吊自殺,而我的三姨也不得已從夫家回來,那時實際上我的三姨生活挺幸福。我那幾家換親的親戚,沒有幾家走到最后的,這就是女子的命運,她的命運是很難幸福的,是給整個家族服務的,在這里女性從來不是獨立的個體,她沒有為自己而生活的權利。
所有的一切隨著我九歲時搬離這個山村而結束了,雖然來到的也是原平市的一個農村,但這里再也沒有童養媳,沒有換親,沒有因惡死而被棄之破廟的事情發生了。我看到的是男女為改變生活而共同的辛勞,看到的是女教師得到全村人尊敬的微笑,看到的是小女孩追逐的嬉戲,那個時代的記憶被我沉封到了瓶子里,我親手關上了厚重的大門,我仿佛聽到了那些女人的尖叫與哀鳴,我仿佛看到了她們因掙扎而猙獰的臉,我仿佛感覺到了那一刻我的決絕和冷漠。
事實上,離開并不意味著結束,我后期的刻苦努力,永不停歇,在很大程度上是生存焦慮,是想為自己更好的生活爭取更多的砝碼,是想逃離農村女人的命運。我在生活中緊張高效,從不敢偷懶,是因為我害怕,我害怕被批評,被責難;我在生活中做一個賢妻良母,是因為我怕被傳統文化所拋棄,被男性世界所拋棄;生活中我被迫堅強,不敢軟弱,是因為我怕失去控制,我害怕無力。
隨著自己的心靈成長,當我看到這一切之后,心中了然,我知道我可以慢慢做回女人做回女孩了。我自己有力量了,不再會因為身為女人而害怕,在當今這個文明社會,我不再需要害怕了,我要找回自己的柔軟,找回自己的軟弱,那才是自己的財富。我要孕育一個生命,當然如果是女孩,我會第一時間告訴她,她是媽媽的榮耀,媽媽會陪她過她想要的生活,媽媽會永遠跟她在一起;如果是一個男孩,我要讓他學會尊敬女性,理解媽媽的不易。
此時我在山西太原的家中,陽光明媚,窗外車流不息,我在盡情的叔寫,盡情地傾聽生命的律動,把這份書寫送給40歲的我,也送給我未來的孩子。歷史的大門依然關閉,但歷史的情緒情感卻依然流動,但愿故事瓶里放出的精靈,能給逝去的那些女人女孩們送去告慰,讓她們的靈魂回家;能給現實和未來的女人女孩們,送去祝福,祝愿她們的生命能夠綻放,綻放成一朵花,綻放成一座花園,綻放在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