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先生把口中僅剩的十七顆牙齒,比作是一群“官匪”。照他的說法,因為普通所謂“匪”,是當局明令通緝,四處追捕的那種恐怖份子。而他的牙齒,雖然屢屢作祟,卻依然袒護如故。每天洗漱保養,百般呵護,而且委以重任,指望能知恩圖報,效忠主人。不料這群驕奴寵宦,養尊處優卻個個變節!歪瓜劣棗,吊兒郎當,全然起不到一點正用,還一味加害主人!使他遭受奇痛怪癢,抽不得煙,喝不得酒,作不得文。連說話,睡覺都齜牙咧嘴,苦不堪言! 平日里百般呵護,卻不思克盡職守,反而沆瀣一氣謀害主人。所以,豐先生說他們是一群貪贓枉法的“官匪”。請來一位牙醫,委以“剿匪總司令”的頭銜,將盤踞在口腔里的這群“官匪”連根清除。并重新配置了一批新牙,個個中規中矩,盡職盡責。先生口中的國土,從此又歸天下太平。
如今,我的牙齒也起了貳心,顯現出腐敗的端倪。牙齦又紅又腫,局部地方甚至出現了水泡。同樣害得我抽不得煙,喝不得酒,做不得事。甚至整天暈頭耷腦,坐臥不安。無奈之下,來到醫院,希望醫生能幫我消除苦痛。
接待我的高醫生恰好是熟人,曾與我毗鄰而居。他為人友善,年輕時在部隊當衛生員。轉業到醫院后,正趕上牙科缺人手,于是就做了一名牙醫。因為是新工作,對業務還不是很熟悉,需要邊干邊學。而醫學是門頭等細致的事業,尤其講究精準。要反復摸索與不斷的積累,其間難免會有一些失敗的體驗。北宋文豪蘇東坡說過:“學書費紙,學醫費人。”可見,對于學醫的風險,古人早有心得。 我因為知道高醫生不算老手,總覺得有一絲絲不安穩,擔心自己成為試驗品。但看到他慈眉善目,一團和氣的樣子,彼此又有幾分熟悉,不方便將這種心思表露出來。有道是“既來之,則安之”,自己畢竟是來求醫的,哪能顧忌太多。只好小心翼翼坐下來,聽憑醫生處置。 高醫生用一根金屬探鉤在我牙齦的根部掏了好大一陣子,找不到明顯的病灶,只好要我去放射科拍個牙片來,以便參照診斷。
放射科的雷醫師更是熱情,到暗室里特制出一張大小合適的底片放進我口中。很快就拍成一張一寸見方的牙片,并約我二十分鐘后來取片子。
拿到片子后讓我吃驚不小,底片上清晰的顯示我上頜牙床里有一顆牙齒,橫亙在兩顆門牙的底部,好像旁逸的樹根,倒臥在地下,沒有按規則生長出來。高醫師說這叫“阻生牙”,或稱“潛生牙”。因為生長的位置不正確,橫在牙床里面,不僅損壞了牙齦,還嚴重阻礙著其他的牙齒正常生長。必須開刀拿掉,否則后患無窮。
因為很快找出了我的病因,他顯得格外健談,不斷地向我講解關于牙齒的知識。真是不聽不知道,這里面的學問深得很。現在才了解到他原來懂得恁多,使我茅塞頓開!誰能想到原來的鄰居忽然就變成了良醫,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先前那些唐突的想法和無謂的擔心,所幸沒有表露出來。我趕緊張開嘴,安安心心接受高醫生注射麻藥。
麻藥起作用后,口中的感覺就變得模模糊糊起來。只知道高醫生將一支金屬探鉤深深的扎進我的牙齦里面,鉆山打洞般尋找那顆牙齒。口里血流不止,他不斷往里面塞棉球,同時肆意地在牙齦上打洞。那支白晃晃的探鉤拿在他手里,就像考古隊員拿著一把洛陽鏟漫山游蕩,想挖就挖,根本不把我的牙齦當肉看。隨意扎進去,鉤出來,可憐我包裹牙齒的那塊粉紅色嫩肉,被他憑蠻力劃得支離破碎,弄得不倫不類,像片魚鰓懸在口腔中。也不知捱了好久,口里的麻藥漸漸不起作用,滿嘴疼痛難忍,牙齦也被翻了個遍,卻絲毫不見底片中那顆牙齒的影蹤。
重新注射麻藥后,高醫生拿來一把錘子和一根鋼鑿,看來是要下重手了。我心里十分緊張,生怕他把本來完好的牙齒弄得松動。高醫生依然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只聽到鑿子在牙床上敲敲打打,如開山劈石般震得人兩耳發麻。眼見得滿口牙齒分崩離析,嘴里血流如注。這哪里是醫生治病,分明是一場不計后果的野蠻發掘,像盜墓一樣毫無理性!我再也無法忍受下去,咿咿呀呀叫個不停。
終于,牙齦被鑿開一個豁口,循這個口子可以直視牙根,卻依然看不到那顆橫臥著的牙齒。高醫師累得滿頭大汗,我示意要他停下來洗個臉,免得豆大的汗珠子直往我嘴里落。可他以為我要揩血,拿塊紗布在我臉上使勁的擦了起來。
激烈的運動之后,高醫生開始啟動腦子了。經過一番思索,他建議我把兩顆門牙拔掉。從門洞入手往里挖,這顆壞牙垂手可得。他還一再保證,重新裝上的假牙與現在毫無區別,絲毫不影響美觀,也不會妨礙咀嚼。聽到這個荒謬的建議,我趕緊搖頭堅決反對。看到我的態度強硬,他只好放棄拔牙的想法。但不甘心就此罷休,決定重新注射一管子麻藥,用那把洛陽鏟向我口中再仔仔細細探察一遍。
他也實在想不通,一粒牙齒,無腦無腿,就算有本拉登的奇門遁術,這么棗大點地方又能躲到哪里去?
他一臉茫然,卻摩拳擦掌,不依不饒的樣子,讓我感到很絕望,我終于搞明白他是哪一號醫生了。夾板整駝子,不計后果,不擇手段,哪里一點醫生治病的斯文做派,完全是在拉病人過堂,使些屈打成招的手段。
就在高醫生準備重新動手時,突然改變了主意,要我再去一趟放射科,重新拍一組正側位的片子,他要從不同角度比照,以便精準定位這顆牙齒。
虧他及時冒出這個想法,所謂“魯漢千慮,或有一密”。總算天不絕人,冥冥之中,不知哪位過路神仙動了惻隱之心,在這節骨眼上靈光一現,讓高醫生冥頑不化的腦子突然開竅,迸發出這樣一個念頭,免卻我此后無量的苦難。
接下來的事情就像卡夫卡炮制的荒誕劇情一樣,收場令人欲哭無淚!我重新拍好的一組三張牙片,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找不到那顆該死的牙齒。
原來,放射科的雷醫師一時疏忽,將兩張牙片張冠李戴弄錯了主。高醫生耗費整個半天按圖索驥,在我嘴里苦苦追尋的那顆牙齒,正安然無恙的橫臥在人家嘴里。我被高醫生殺得九死一生,原來只是代人受過。這個人就站在我身后,他嘴里長著一顆怪牙,手里卻揣著我的照片。在我被誤殺的幾個鐘頭里,他一直站在我的旁邊,見證著高醫生揮汗如雨的勞動,也目睹了我的全部災難。當他終于明白,這場血淋淋的誤傷,只是在別人嘴里尋找自己的牙齒。眼看真相大白,即將牽扯到自己,這個懦夫趁人不備逃之夭夭。
他是擔心苦主索賠?還是怕高醫生下他的狠手?我不得而知。可以想見,即使真有這顆牙齒,他也不會請高醫生動手挖,驚悚恐怖,親眼所見,那搞法太嚇人了!換了我,也會義無反顧地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