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一)
我已經有好些年沒有見過阿長了。
那時候阿長還是個微胖的小女孩,她的個子不高,性格溫和,我們都很喜歡和她一起玩。
她上學年紀晚,又因為上初中的時候生病輟學了一年,所以她后來和我們一起再上初中的時候年齡比我們大很多,也比我們懂事多了,在生活上時常會照顧我們。所以我們宿舍的人在選宿舍長的時候很一致地都推選她,并且給她取名為“阿長”。
阿長其實是領養的。這個我一直都知道,我和她是老鄉,只是那時候她比我高一屆。那時候我們并沒有什么很深的交情。
我們的友誼開始于她輟學在家休養的那段時間。
我記得那是一個很炎熱的下午,因為陽光很炙熱,我的腦袋被熱辣辣的太陽烤的暈乎乎的。但是我不記得為什么自己還繼續坐在陽光底下任由太陽炙烤,我如今只記得的是阿長在那個午后和我一同坐著,向我訴說著她的遭遇和不幸。
也是從那個午后開始,我的生命中多了一個讓人心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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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長還有一個哥哥,也是領養的。阿長的爸爸媽媽是一對很老的很老的老人,自己沒有生育的能力。后來阿長的這個哥哥取了一個挺有錢的老婆,入贅到她城里的家去了。但是哥哥還是很孝順的,經常會在過年的時候帶著老婆孩子一起回家看阿長的爸爸媽媽。
阿長自己的親生父母也是城里的。她有一個親生的姐姐,是一位牙醫,阿長還有一個親妹妹。阿長說自己年幼的時候身體就不太好,經常生病,所以才會被生母拋棄。
我在太陽底下被曬得汗流浹背,同時又很同情阿長的不幸。我問她:“那這次輟學,你是生了什么病呢?”
“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我經常會東想西想,越想就越害怕,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
“你現在病好了嗎?”
“好多了。我在學校的時候發病了,我很害怕,就一直在一戶人家門口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我不敢一個人回學校。然后那家人看我這樣,才聯系學校,學校聯系我家里人把我帶回家的。”
我當時年紀小,不知道這是什么病,只是知道這是一種讓阿長越想越害怕的病,以為在家休養一下就會好的。
當時我們的小村莊里還不知道有人會有精神方面的病癥,所以也沒有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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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長留級后和我做了同學。
我們當時在鄉里的中學一起念書。那時候我們上學是帶夠一個星期的米和菜,在學校的食堂里用飯盒蒸著吃。一個星期回家一次。通常我們會在星期五下午放學后走兩個多小時的山路回家,然后又會在周日下午提著一個星期的飯菜走路去學校。
我那時候身體發育得很慢,個子小小的,力氣也沒有多少。在去學的路上提著東西走幾下就會累的氣喘吁吁。
阿長身體發育得快,又長得比我胖,力氣自然比我大了很多。她總是會在我提不動的時候幫我提,我的心里對她充滿了感激。
在那條上學的路上我們很快樂,因為我們可以邊走路邊說笑,有時候時節正當,我們還可以在路上摘野果子吃。
總之在這條路上我們一直是打鬧嬉戲著過來的。
大概這樣的嬉戲持續了一年半左右,從此這條路上再也沒有了阿長的歡笑聲,只剩下我一個人在每個周五與周日的下午低著頭孤零零地趕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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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還要從那次夜幕下的談話說起。
那是一個晚自習后的夜晚,我記得當晚有風在吹著,是一個愜意的天氣。阿長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操場,說是有心事困擾她,要我陪她聊聊天。我當然是義不容辭地跟她去了。
阿長拉著我在操場國旗下的一個臺階上坐著。我們抬頭看看對面燈影重重的宿舍樓,又看看天空中點點的幾對繁星。偶爾有幾對小情侶手牽著手從我們眼前走過。在那個風吹著的宜人的夜晚,好像有什么情愫在我們身體里神秘地滋生出來。
我聽到阿長開始和我說話:“上周我不是去我親媽媽那邊了嘛,那里有一個男孩子長得很帥,他說他喜歡我,你說我該怎么辦?”
后來我搞清楚了這種神秘的情愫是我們青春期里發芽的荷爾蒙,一種渴望愛與被愛的情感正在身體里面滋長出來。在那個早戀不被允許的年紀,我們都想窺視一下愛情的神圣外衣。
“你喜歡那個男孩子嗎?”
“我也不是很確定,只是覺得他長得挺帥的。”
當時以為真的有這么一個男孩子。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五)
再后來事情愈演愈烈。
先是阿長遞給我一封信,說是這個男孩子寫給她的情書。我和同桌迫不及待地將信打開,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她自己的筆跡。
再后來是她經常在放學后的黃昏里跑到學校的后山上,說是那個男孩子在那里等她。
當時的我們年幼愚昧。單純地以為只是阿長的生命中缺愛,所以才捏造這些甜蜜的謊言讓自己幸福。所以我們當時都有種看戲的樣子看著阿長自導自演這部愛情片。
直到另一個放學后的黃昏,這部自導自演的電影終于以一個足以讓觀眾震驚的結局殺青了。
那時候我們一群同學零零散散地在操場上漫步,大概是晚自習開始前大家都想讓自己放松點。然后阿長叫我們大家都聚到一起,說是有好東西讓我們看。
我們睜大了自己好奇的眼睛,圍著阿長,看著她那伸在眾人面前的拳頭,期待著拳頭打開后里面會出現意外的驚喜。
拳頭被阿長慢慢地打開了。
是一把樹葉。
我們幾個噓了幾下打算繼續漫步,突然阿長猛地一下將樹葉全部灑向了天空,又從口袋里一把接著一把地掏出樹葉,全部灑到了天空后,阿長大叫了一聲圍著操場狂奔了起來。
我們嚇壞了。不知道是誰叫來了班主任,班主任把阿長拉到了辦公室。她們大概聊了很久。我只記得自己在辦公室窗前張望的時候里面的老師們一個個神情嚴肅地圍著阿長。
許久后,班主任打開門出來,對我們說了幾個字:
“精神分裂癥。”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六)
阿長的養父過來取走了阿長的行李。
那天我不記得阿長跟在他爸爸后面的神情是什么樣的,那天我記得的只有紅色。
那是一只木箱子的顏色。當時我們住宿的學生都有一只這樣子的木箱子,用來放書或者放一些貴重的物品,然后給箱子上鎖。我們學校的宿舍沒有專門的柜子讓我們放置物品。
那天阿長跟在她爸爸的身側,兩個人一人騰出一只手抬著這只箱子。我站在他們身后很遠的地方看著他們慢慢地走遠,慢慢地跨出了校園,慢慢地有點看不清他們的身影。只是這一只紅色的木箱子,太過醒目和扎眼,直到他們的身影完全消失前,我還看的很真切。
這紅色過于艷麗,迷了我的眼睛,那天我的眼睛澀澀的,我止不住地流了一天的眼淚。
我家里到現在還放著這樣一只木箱子。每當我看到它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那天阿長微胖的身影,她和她的老父親抬著這樣的一只箱子,搖搖晃晃地,走出了我的視線。
從此我便很少看到阿長了。阿長由于大病被親生母親接了回去。
有時候過年的時候她會回來看望她的養父母。
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我已經在上高一了,阿長早就輟了學不讀書了。
那時候她回來過年,來我家找我玩。我看到的阿長已經跟記憶中的她完全不一樣了。以前的時候阿長微胖,但這次看到的阿長已經很瘦很瘦了,看了就讓人心疼。身上有一種中草藥的味道。
我問阿長:“現在身體好些了嗎?”
阿長告訴我已經沒有什么大問題了,只是要一直吃藥。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阿長。后來的我在北方上大學,回家的次數少了,而阿長,估計后來回家的次數也慢慢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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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很尋常的一天,我爸爸告訴我阿長的養父死了,聽說是抬了重物一時出不了氣就過去了,死的時候耳朵鼻孔里一直往外流著血。
我問爸爸阿長回家了嗎,爸爸告訴我阿長回來了。可惜我還在上學見不到她。
再后來是去年冬天的時候,我的一個發小發給我一張著火的圖片,告訴我說家里著火了,燒的是阿長家。
那個寒假我回到家,看到阿長的老媽媽一個人坐在房屋廢墟前的一個臺階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睛是很渾濁的,仔細看的時候發現眼睛其實并沒有聚焦。
我想起以前放假我回到家的時候,阿長的媽媽總是對我說:“楊吉你回家了啊,過來找阿雪西諾。”(“西”是浙江溫州方言,意思是“玩”)
阿長的名字叫翠雪。
她在我們友誼開始的那個炎熱的下午告訴我,她出生在春天。
春天植被開始發芽,有時候雪還沒有化,覆蓋在植被上,白皚皚翠綠綠的一層特別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