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此夜寒

1.

我醒過來時,外頭已飄起了雪。

紫苑呈上一個暖爐,道:“方才陛下來過,留了一道手諭,說今日天冷,大長公主出行不便,還是不要去皇后宮中了。”

回到京中之后,我越發(fā)嗜睡,如今,竟連他過來也未能察覺。

轉達完這些話,紫苑正要退出去,卻被我喚住:“紫苑,準備一下,午后還是去鳳儀宮罷。”我想,我終歸是要見一見許皇后,見一見如今陪在他身邊的女子。

她面露詫異之色,但很快便恢復到往日的淡然神情:“奴婢這就吩咐下去。“

我掀開厚厚的被衾,兀自走下床,窗外風雪正濃。

去國離京,遠嫁北越,四年后再回大秦,這樣的境遇只令我想起七個字,物是人非事事休。

許皇后是當朝大司馬的女兒,這樣出身的世家女子,性情持重,品貌端莊。她命宮婢奉上一盞茶,笑了一笑:“這是今年進貢的六安瓜片,好陛下賜了一些下來,臣妾便私底下留了點,正好今日能給姑母嘗嘗。”

我捧起茶盞,輕啜一口,便聽聞殿外的宮人們下跪行禮的聲音。

承曜負手走了進來,鶴羽大氅上綴著零星雪花,微微擰眉:“這么冷的天,大長公主怎么還出來走動?”許皇后盈盈一拜:“是臣妾請大長公主過來的,臣妾想……”

“備一頂軟轎,送大長公主回府。”承曜打斷她的話,語氣隱隱有些不耐,“皇后自個兒也要注意身子,天寒地凍的,安心待在宮中便是。”

因為他一席話,宮人重又忙碌起來。

臨出宮時,我端詳著他清俊的眉眼,禁不住輕嘆:“陛下知曉的,原本就是我執(zhí)意要去赴約,陛下又何必與皇后置氣。”

他伸手拂開轎簾,卻說:“你安心待在京中便是,不必為這些憂慮,朱朱。”最后兩個字的聲音,他壓得極低,就好似事隔經(jīng)年,那些時光并未走遠。

可我明白,這一切終究是不同了。

2.

至今我仍記得,他與我的初見,是在慶熙十九年。

那年仲春,北越舉兵入侵大秦,我父親奉命戌邊,率領麾下涼州軍苦守平渡關兩月,等來援軍。北越退兵后,父親因傷重不治而亡。

父親曾追隨太祖皇帝于青州起兵,助太祖皇帝攻下江山,彼時北越之禍日益嚴峻,陛下便將他調至涼州戌邊。父親生前沒有留下家產(chǎn),他過世以后,再無仆人照料我,陛下得知此事,命人將我接到宮中,將我收作義女。

同年秋,承曜被送回宮中。

承曜的身世說起來有幾分傳奇,陛下早年曾在青州娶過一位妻子,并育有一位公子。起兵后為了爭取到世家的支持,他與結發(fā)妻子和離,另娶她人。

后來青州戰(zhàn)亂,那位夫人下落成謎,輾轉多年,陛下才尋到她。那時她已容貌不再,兩鬢霜白,手中牽了一個孩童。她告訴陛下,他們的獨子早逝,只留了唯一一點血脈。

馬車還未行到京中,夫人溘然與世長辭,陛下哀痛,追封她為皇貴妃。

陛下病了許多日,乳母領我前去探視,我將乳母事先交代好的一番寬慰之詞滴水不漏道出,陛下笑了一笑:“朱朱坐在這里也怪無聊的,不如和承曜一塊兒玩去罷。”

宮人將我們帶去了太液池,一泓秋水剔透澄澈,水面上零星點綴了幾株枯荷。我拾起一片碎琉璃瓦,想要打出一個漂亮的水花,一連試了幾次都未成功。原本沉默的他忽然走上前,稚聲說:“不是這樣的。”

我詫異于他開口同我說話,而他卻從容不迫糾正我的錯誤,揀了一塊稍小的瓦片,向遠處擲出,琉璃瓦劃過水面,最后打著旋沉下。

見我怔忪的模樣,他挺直身板,背起小手,眉宇間的一抹倨傲隱約可見。

可其實,他的身量不過稍稍比太液池邊的白玉欄桿高出幾寸。

臨分別時,他坐在宮人膝上,任由他們?yōu)樗寥ナ种姓慈镜膲m垢,那雙烏黑的眼眸定定瞧著我:“下次我還可以過來找你玩么?”

乳母牽著我,福了福身:“只要陛下準許,小殿下隨時都能同范姑娘一塊玩。”

他思索了一瞬,眸光熠熠:“那我回去了便求翁翁,讓他準許我們一起玩。”

后來陛下將我召至承明殿:“承曜自小孤苦伶仃的……雖說朱朱長他一輩,但終究只比他大兩歲,日后朱朱便陪著他玩罷,莫要胡鬧便是。”

我悄悄覷了眼陛下懷里的承曜,他揚眉一笑,眸光里盡是孩童特有的小小狡黠。

3.

慶熙二十一年,陛下下旨命他入國子監(jiān)讀書。

那時承曜已有八歲,于皇嗣而言,他入學的年紀稍稍大了些。陛下原本想早些將他送去讀書,奈何他身子骨弱,三天兩頭遭病,陛下便將他留在身邊,親自教導他的課業(yè)。

我去承明殿向陛下問安,時常見到那樣的場景,陛下把他抱在膝頭,教他讀書識字,那時的陛下眉宇間再無素日里的冷冽凌厲,在承曜面前,他始終只是一位慈愛的祖父。

陛下說起要送他去國子監(jiān),他頓了片刻,目光向我看來:“范姑娘也去嗎?我想和她一塊兒去。”

陛下不禁失笑:“如果承曜想的話,那便讓朱朱和你一起。”

大秦禮制不似前朝那般森嚴,女子亦可讀書考取功名,或是參軍殺敵。

在陛下的授意下,我成為了承曜的侍讀。

這樣的身份讓我苦惱了整整六年,因為我是國子監(jiān)里最駑笨的學生。

太傅夸贊的最多的是承曜,而訓斥的最多的,自然是我。

終于有一日,太傅怒極,將我斥去罰站。我放下手里的書,施施然起身向屋外走去。

有一道視線膠在我身上,我悄悄側目,見到承曜看著我,眸中隱隱流露出擔憂來。

翌日,承曜來宮中找我,彼時我正在抄書,尚未來得及收拾凌亂的桌案,承曜便走了進來,平靜地望著我:“太傅托我給你補習,這是前幾日的功課,你先過目。”

一整個午后,我端坐在清桐殿,那些枯燥乏味的句子經(jīng)由他講解,竟慢慢變得有趣起來。

有惠惠和風拂過窗柩,將落花送至他的肩頭,我不由得看得失了神。

承曜卷起書輕敲我的額頭,語氣里帶上一絲無奈:“朱朱怎么可以一直這樣笨。”

我微赧,忙不迭移開目光:“你也知道,我最煩這些了的。”

少年眸中透露出些許思量,低語道:“我這里有個消息,定能令你高興起來。”

半月后是一年一度的秋狩,今年陛下終是準許他和我參與。

這原本應是令人高興的,但我隱隱生出幾絲擔憂:“你身子骨一向不大健朗,況且這又是極其消耗體力的……”

“這些我都知曉。”他沉靜地思索了片刻,又道,“可如若有機會,我仍希望能走出這座宮城,前往邊塞之地,與萬千將士一同守我大秦國土……但我明白,這終究是無法實現(xiàn)的。”

他展眉,語氣里頗有幾分嘲弄之意:“陛下希望我安安穩(wěn)穩(wěn)留在宮中,待日后得了爵位,再去封地做一個閑散王爺。至于那些征戰(zhàn)沙場的抱負,在陛下看來,不過是稚齡小童的胡言亂語罷了。”

微微喑啞的聲音落在耳中,令我無端惆悵起來。

我牽了牽他的衣袖:“承曜,這座宮城困不住你,也困不住我,再過幾年,我們一同去涼州,若是……若是陛下仍不準你去,我們就悄悄溜出宮,不要教他們發(fā)覺。”

十四歲的少年負手而立,如芝蘭玉樹,他笑了起來,卻答道:“秋狩一事陛下早有安排,你不必擔心我。”

4.

陛下挑選了一位將軍教授承曜騎射之禮,又將大宛國進貢的良駒照影賜予他。

然而還是出了變故。

那時我與他并駕同行,林中竄出一頭白虎,我忙挽弓撘箭,同他商量起來:“你已經(jīng)捕獲了不少獵物,這頭白虎便讓給我罷。”

他笑了一笑:“這虎塊頭不小,是否需要我搭把手?”我未作答,屏氣凝神盯著白虎。

長弓張如滿月,“嘣”地一聲弓弦震動,羽箭攜風雷之勢,射向林間白虎。

驀地傳來駿馬嘶鳴,我回首望去,承曜坐下的照影抬起前蹄,仰天長鳴,他攥握韁繩,雙腿緊緊夾著馬腹,面色發(fā)白,十分吃力。

我擔憂他體力不支,堅持不了多久,偏偏我所乘的青驄馬被照影的癲狂之舉驚嚇,不愿靠近。

照影奮力一甩,他的身子脫離馬鞍,斜斜向后飛出,我來不及思索,縱身一躍,接住了他。

“承曜。”我無法阻止接踵而來的下墜之勢,唯有出言安撫他,“待會兒也許會摔得很疼,但……”

疼痛并未如預想中那般迅猛,最后一刻他攬住了我,順勢將我護在懷中。

我伏在他胸口,耳畔是他蒼勁有力的心跳聲,咚咚,咚咚。

他抬手為我理了理鬢發(fā):“不要怕。”

剎那間天地翻轉,他覆身將我壓下,照影一蹄踏在他右肩上,恍惚間,我聽到骨頭碎裂聲,抬頭一看,他緊鎖眉頭,臉上血色盡失。

所幸金吾衛(wèi)聞聲趕來,制住烈馬,將他與我從馬蹄下解救出來。

承曜傷得重,隨從找來擔架,將他抬去陛下帳中。我怔坐原地,回想起方才發(fā)生之事,雙肩止不住發(fā)顫。

一位身穿銀甲的年輕男子上前:“皇長孫已被送去醫(yī)治,范姑娘也早些回營罷。”

我抬頭看清那人的眉眼,霎時明了他的身份——陛下的第三子,信王趙祁。我向他施了一禮:“臣女失態(tài),請王爺責罰。”

趙祁揮手,隨從抬上一頂軟轎,他轉首對我道:“無礙,范姑娘盡快回去,以免陛下?lián)鷳n。”

是夜,陛下詳細詢問了事情經(jīng)過,嘆道:“朕親自給他挑的馬,性情溫良,哪曾想會生出這樣的變故……若非信王恰好在附近狩獵,只怕你與承曜多半兇多吉少。”

燭火搖曳不定,陛下神色晦暗,教人看不真切,語氣仍是和藹的:“罷了,你去看看承曜,他清醒后一直追問你在何處。”

因承曜受傷的緣故,余下的幾日我?guī)缀跏谴绮讲浑x守在他帳中,太醫(yī)送來湯藥,我必定要搶在他之前為他試一試,確保一切無恙。

用過藥,他拂退隨從,只單獨留我在帳中。

他斜斜倚著床頭,肩上裹了重重藥紗,忍不住打趣我:“我又不是易碎的瓷器,犯不著這么謹慎。

此前我從太醫(yī)口中得知他的傷情,即便養(yǎng)好了傷,仍會遺下病痛,想到這里,我便難過起來:“照影發(fā)狂那時,你就不應該為我擋下的,如今連累你遭受這樣一回罪。”

一室靜謐,良久后我聞見他說:“你是個姑娘,怎么能讓你擋在我的身前呢。”

暖暖斜陽投入帳中,給他的側臉鍍上一層柔和光影,我詫異地抬頭,見到的是他眼中清淺笑意。

那雙眼眸未染塵埃,令我憶起慶熙十九年,太液池的一泓澄澈秋水。

5.

皇長孫墜馬受傷一事傳遍宮闈,陛下并未做過多追究,只處置了相應的馬夫與幾位低階宦官。

承曜臥床休養(yǎng)多日,等到再去國子監(jiān),模樣清減許多。

我無法為他分擔傷痛,所能做的,不過是在太傅面前好些表現(xiàn),至少,承曜不會再因為我落下的課業(yè)而煩憂。

他是那樣出色的少年,而我只能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離他更近一些。

次年開春,陛下大病了一場,病愈后,于寢殿單獨召見了承曜。

無人知道他們談話的內容,不久后,陛下便下旨命皇長孫前往邊關歷練。

嘉興城同樣位處邊境之地,與陳國毗鄰。不同于頻頻滋涼州的北越人,陳國與大秦常年交好,兩國邊境設立馬市,互有商貿往來。

陛下應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才會讓他去嘉興城的。

啟程之日將近,他前來同我道別。

清桐殿外種的幾株桃花次第開放,和風細雨中,落花鋪陳一地,他撐著竹傘,衣擺處濺了幾點新泥。

他望著我,朦朧水色中,那目光竟有幾分迷離。

直至他走到我的面前,微微俯下身,我才發(fā)覺,他已比我高出不少。

“我快要去嘉興城了,今后我不在宮中,你自己多多保重,若是有人膽敢欺負你,等我回來替你教訓他們,還有……”他看著我道,“如果陛下給你賜婚,朱朱,我希望你不要答應。”

我往后退了幾步,避開他灼灼的視線,雙頰暈開胭脂紅,輕聲道:“那你要快些回來,要不然陛下想起來我年紀已長,指不定就把我許給哪位大人家的公子做妻子了。”

慶熙二十八年四月初五,他隨秦軍離開帝京,前往嘉興城,陛下率百官于城外餞別,我是女眷,無法出宮為他送行。

宮中有有一座百丈高的白塔,站在塔頂上舉目望去,可將帝京的景色盡收眼底。

我孤身登上白塔,看見了遠處的承曜。他翻身上馬,銀色盔甲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輝,雖看不真切他的神情,但我想,他必定是歡欣的。

如他所愿,他離開了九重深闕,前往更廣袤的天地。

6.

他離開的三年里,每隔半月寄信回京,一封給陛下,另一封則是給我。

我開始迷上佛堂,我希望上蒼能聽到我的禱告,保佑他在邊境平平安安。

第二年有使者回京稟報陛下,說承曜率兵與馬賊作戰(zhàn),不慎受了傷。

我無從得知他的具體傷勢,但整整一個月,沒有收到他的信,我漸漸慌了神,連夜抄錄數(shù)卷佛經(jīng)為他祈福。直到那刻,我意識到一個事實,那份執(zhí)念早就深深扎根于我的心底。

早些年陛下的確想為我賜婚,問及我的意愿,我屈膝跪地,行了稽首大禮:“您對臣女有養(yǎng)育之恩,如今您年事漸高,圣體欠安,臣女懇請繼續(xù)留在宮中侍奉您,報答您的恩情。”

待承曜重回帝京,我已成云英未嫁的老姑娘。

他又長高了許多,也不似從前那般清瘦。他與幾位將軍一起步入正殿,取下腰間佩劍,屈膝向陛下行禮。日光穿過雕花窗柩投到殿中,禮畢,他站在大殿中央,側臉沐浴在交錯的光影里,神情堅毅。

見到他如今的模樣,陛下高興得很,笑著道:“朕身體大不如前,今年的秋狩儀式,就由皇長孫代朕出席。”這樣的事情原本落不到他的肩上——陛下膝下有兩子,雖說肅王資質平庸無所大成,但承曜的三皇叔,信王趙祁,文才武略俱佳,又是先皇后所出,理應由他代替陛下出席儀式。

殿內闃然無聲,朝臣們神色各異,承曜怔了怔,方跪地行禮,領下旨意。

不久又傳出消息,陛下有意在此次秋狩中為承曜挑選郡王妃,于是由周貴妃做主,邀京中適齡的世家女子參加今年的秋狩。

不同的是,今年秋狩,陛下命我留在宮中,繼續(xù)司掌原先的事宜。

我領下旨意,走出承明殿,暮色已晚,盞盞琉璃宮燈掛在檐下,微風和薰,燈火搖曳,有一人踱步走來,正是承曜。他將我上下打量一番,壓低聲音問我:“陛下獨自召見你,可是和你說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唯有沉默以對,他往前走了數(shù)步,攥住我的小臂:“跟我去一個地方。”我慌張地抬頭,好在四下并無宮人經(jīng)過,他挑眉,好整以暇看著我:“如果范姑娘再不走的話,待會兒被人看了去,我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釋了。”經(jīng)他一番胡鬧,我回過神來,眄他一眼:“我竟然沒察覺到,你待在邊關風吹日曬幾年,不僅增進了閱歷見識,還長厚了臉皮。”

他將我?guī)チ税姿藭r夜色漸濃,漫天星辰璀璨,他指著北面:“往北再行千里,是涼州城,你曾說過要和我一起去涼州。”

晚風拂過鐵馬,發(fā)出清越的響聲,我定定看著他,不由得笑了起來:“原來你都記得,我還以為你只將這些話當做玩笑。”

“這三年,我很想你,你呢?”他伸出手將我攬到懷中,那一剎那,仿佛世間萬物靜止,我耳邊所聞,唯有他清淺的呼吸。

銀霜般的月光徐徐傾瀉到天地間,我怔在原地,卻又不忍從他的懷抱里掙脫出來,我所有的思慮,擔心,憂懼,忽然在這一刻消弭。

他抬手將玉笄簪到我的發(fā)髻間,然后輕輕扶著我的雙肩,迫使我轉身看向宮城外影影綽綽的燈火。

“朱朱,你再等等,再過些時日,我就向陛下請旨,娶你為妻。”

我閉上眼,唇邊勾起弧度:“承曜,我向來是個很較真的人,你所說的種種,我一并記在心里,還請你勿要違背此諾。”

7.

慶熙三十一年秋狩過后,陛下將皇長孫調往江北督辦軍務。

這一次行程緊迫,他沒來得及同我道別,而我亦沒能目送他遠行。

陛下已病入沉疴,我留守承明殿侍奉湯藥。陛下從昏睡中醒來時,小黃門在殿外稟報說皇長孫的車馬已出城。我撥動調羹,心間悄然勾勒出他一身戎裝的模樣。

十二月冬,陛下病情加重,罷朝七日,大臣們請求立儲的折子雪片一般送到宮中,多半是支持立信王趙祁為太子。

陛下逐一閱過,不作回應,立儲一事遲遲未議,不久,涼州傳出軍情,北越出兵攻打邊境。

樁樁亟待處理的政事壓在案頭,陛下咳血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

信王舉兵逼宮那夜,帝京下了一場大雪。

隱隱有廝殺聲自幾處宮門的方向傳來,禁軍統(tǒng)領披甲佩劍闖入殿中,道信王與丞相勾結,從百里外的晉州調來十萬兵馬,現(xiàn)下已攻入帝京。

陛下怒極反笑:“好一個逆子,當初他在承曜的坐騎上動手腳,朕饒過了他,現(xiàn)在他連君父的性命都要一并奪去了是嗎?”我隨宮人一起退出承明殿,約莫一炷香過后,一位常在御前伺候的小黃門打開殿門,傳陛下口諭,命我入殿聽旨。

西園有一條密道直通宮外,陛下命我攜兵符和圣旨,由暗衛(wèi)護送出宮,把這兩樣東西轉交到承曜手里。

晝夜不休地趕路,兩日后抵達江北,我屈膝跪于承曜面前,將盛放圣旨兵符的錦盒高高舉過頭頂:“請殿下速速回京救駕。”

他接過信物,扶起我,急急問道:“陛下是否安泰?”

信王控制京畿后,再無半點消息傳出,我無從回答。見此狀,他喚來親衛(wèi),命他帶我們去另一處營帳稍作休息。

我黃昏時才醒過來,方想起身,忽然覷見他靜坐床邊的身影。

“大軍半個時辰后出發(fā),你暫時留在江北,待戰(zhàn)事平了,我再派人接你回京。”他的聲音有些喑啞,頓了良久,才繼續(xù)說道,“倘若萬一我失敗了,自會有人護送你離開江北。”

我將一雙手覆在他冰涼的甲胄上:“不要說這樣的胡話,你答應過要娶我的,再讓我等下去,我當真就成了沒人要的老姑娘。”

他再未說話,伸手為我理了理稍有凌亂的鬢發(fā),我抬起雙眸,含笑望著他,這靜謐的時光,成了狂風驟雨來臨前夕最后的平靜。

我不能再給他添亂,所以選擇遵從他的安排,盡管我一直很期待能夠去到他的身側,見證他力挽狂瀾的時刻。

8.

戰(zhàn)事持續(xù)了兩月,第二年開春,承曜奪下京城,迎陛下回宮。陛下念在骨肉親情,僅廢了信王趙祁的爵位,將其貶為庶人,流放南疆,此生不得再回京。

宮中來使到江北接我的時候,桃花正灼灼,我一路聽聞了許多關于承曜的事跡。人心所向,他日后定會是位明君,我倚靠車廂壁,靜靜地想。

陛下尚在病中,大秦遭此戰(zhàn)亂,涼州形勢愈加危急,數(shù)戰(zhàn)過后,幾座城池接連失守。國庫日漸空虛,一籌莫展之際,我朝派遣使者與北越和談。

北越終是同意退回關外,但要求秦國與之簽訂和約,每年賜糧食錦緞若干,以及送一位公主和親,以表誠意。

使者解釋說宮中沒有嫡公主,幾位庶出的公主年紀尚小,未到婚嫁年齡。

北越的將軍皺眉,冷笑道:“秦國皇帝不是還有一位養(yǎng)女,雖說年紀大了點,但我們大單于不介意,只要昭告天下,將其敕封為公主,她一樣可以嫁到北越做側閼氏。”

消息傳至帝京,我整宿未眠,在承明殿的石階前來回踱步,沒有宮人上前勸阻我,我就這樣不安地等候即將被宣判的命運。

天色熹微,殿門啟開,中常侍走出,朗聲宣讀陛下新擬的旨意。

送嫁日期定于兩月后,宮中上下為了這場婚事忙碌起來,朝野上下都很滿意和談的結果,除了承曜。

信王之亂過后,晉州軍進行大清洗,他奉命前去整頓軍務,聞悉此事,連夜趕回京中。

未經(jīng)通報,承曜夜闖承明殿。

他取下佩劍交由小黃門,俯首拜了一拜:“還請陛下收回成命,莫要讓范姑娘遠嫁北越。” ?  陛下緘默,許久才答道:“承曜,北越人有備而來,如今能與他們談攏,保住平渡關以北的千里疆土,已經(jīng)是很好了。”

他揚聲道:“陛下,我大秦將士皆是鐵骨錚錚的男兒,假以時日,必定能擊退蠻族,可為何為何要靠犧牲一個女子來維系邊塞安穩(wěn)?”

陛下厲聲斥責:“涼州失守,北越人打到關內,遭受戰(zhàn)亂之苦的不會是你這個安居京中的皇長孫,而是北地十三州的百姓!你若是不想再通過和親換取邊境數(shù)十年的和平,那你就學著如何做一個明君,厲兵秣馬,揮軍北上征討蠻族,讓大秦的國土莫遭異族入侵,讓百姓免受北越人驚擾。”

承曜聲音已有些哽咽:“皇祖父,您明明知道我喜歡她,這幾年間明里暗里拒絕您為我賜婚的好意,也不過是為了她……”

陛下出聲打斷他:“承曜,朱朱是個好姑娘,但她與北地十三州孰輕孰重,你心中應該衡量的出。”

他俯首跪地,嗚咽之聲慢慢泄出。

相識多年,我頭一次見到他表現(xiàn)出這樣失態(tài)的舉止。

直到承曜退至殿外,我才從屏風后緩緩走出。

陛下怔怔望著前方,神思仿佛沉浸在久遠的往事中:“朱朱,他日黃泉之下,朕沒有顏面再見你的父親。”

  

9.

我約承曜見了一面,依舊是在白塔的頂樓。

我退還了他當初所贈的玉簪,努力想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些:“你看,這些事既非你我所能左右,不如就此放下。你不要責怪陛下,是我辜負了你,可這一生,我也沒有什么可以補償給你的了。”

“從前幾次都是你送我離開,這一次,應由我來為你送別了。”他沉聲道,眸中交織著難以分辨的情緒,“朱朱,你好好保住自己,給我五年時間,五年后,我必定接你回大秦。”

我再未回答他,背過身走向陳舊的木梯,一步也沒有回首。

如果再多看他一眼,我必定會因此沉淪,因此后悔,甚至是哀求他帶我離開這座宮城,但我心中殘存的最后一絲理智告訴我,我不能那樣……

一旦陛下薨逝,這錦繡山河,將悉數(shù)交托到他手中。

嫁去北越,為他的江山換來短短幾年的安定時光,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

雖說時間倉促,可一切都準備得熨帖妥當,陛下不但準許了承曜送嫁的請求,還賜下幾名身懷武功的陪嫁侍女隨我一同前往北越,紫苑便在其中。

五月初,海棠花開遍宮墻內外,車隊啟程。

一路往北行去,景致漸漸陌生。

偶爾侍女卷起車簾,悄聲談論騎馬走在前頭的皇長孫,每每到這個時候,我一向是緘默的。

我喜歡他,這份喜歡于多年前就已根植于骨血之中,無法割舍。

馬車駛入涼州城中,百姓夾道歡迎,我緊緊攥著手里的繡帕,聽著歡呼聲,眼睛微潤,有了淚意。

他與我約定過一起去涼州城,卻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

行至涼州城外白狼河,對岸是北越的疆土,已有迎親使者在等候,按例,秦國送親的使節(jié)不能再往前行進。

我隨侍女登上木舟,回眸看去,只見他負手站在那處,衣袂被清風揚起。他緊抿薄唇,眉宇間透出堅定。

與我一起玩耍的小小孩童,終于長成了豐神俊朗的堅毅男子。

小舟駛離,載著我前往溟芒未知的彼岸,我與他的命運就此交錯。

我向他拜了一拜,權當最后的訣別。

遠方,一行鴻雁掠過浩渺天際,往南飛去。

我嫁入北越王庭當月,陛下山陵崩,承曜繼位。

此后四年里,他三度興兵北伐,吞并北越數(shù)百里疆土。后來大單于病逝,北越王庭內亂,他再一次出兵,秦軍深入北越腹地,距離王都僅三百里。

二王子奪了單于之位,匆匆派人與承曜和談,稱愿意再割讓五十里疆土,并把側閼氏送還故國。

10.

今夕已非昨夕,舊事重提,徒增傷感。

出了宮城,見遠處有幾位身穿絳色官袍的大臣與守城門的侍衛(wèi)起了爭執(zhí),我不禁問紫苑:“你去看看,前面怎么了?”

紫苑扶我上了馬車,卻道:“左不過是為了朝事爭執(zhí),大長公主不必在意。”

一位大人瞥見青蓬馬車,徑直朝我們走來,紫苑忙催促車夫動身。

我霎時明了于心,他們必定又是在勸諫承曜,勿要與我來往過從密切。

這幾年里,承曜背負太多罵名,不體恤民情,好大喜功,窮兵黷武……甚至有傳言說,他每次來我府中探視,是在與我行茍且之事。

回京不過兩月,就傳出了這么多的流言蜚語。

我苦笑了一瞬,低聲問紫苑:“太醫(yī)院那邊,你打點好了么?”

見紫苑點頭,我稍稍安下心。

隨后幾日,我對外稱病,閉門不出。

承曜攜太醫(yī)前來,我竟虛弱的連下床給他行禮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好斜斜靠著軟枕,略帶歉意地沖他一笑:“還請陛下寬宥我的失禮。”

數(shù)十位太醫(yī)魚貫入內,一起為我診治。他負手而立,攢著眉頭,看起來竟然比我還要急切。

一炷香后,太醫(yī)向他回稟我的病情,北地苦寒,我染上寒癥,需慢慢調理,最好是前往氣候溫暖的江南一帶養(yǎng)病。

他命所有人退下,偌大的屋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之中。

我望向他,開口道:“若是陛下準許的話,我想讓紫苑陪我去徽州養(yǎng)病。”

誠如我所想,他定然沒有理由拒絕這個請求。

他彎下身,為我掖好被衾:“等到來年清桐殿外桃花盛開,氣候回暖,我再命人將你接回來。朱朱,你答應我,一定要回來。”

我的神思漸漸飄遠,聲音也低了下去:“陛下,皇后是位心善的女子,她從未因為那些不堪的流言對我生出厭惡。我待在京中的這些時日,她暗地里讓婢女送來過不少藥材給我滋補身體,故而我才會拂逆您的意思,想要去見見她。往后……往后你要好好待她。”

“朱朱,你還沒有答應我的條件。”他眸底壓抑的情緒漸漸交織成溫柔,又重復了一遍“等到來年開春,你一定要回來。”

我笑著道:“好,陛下到時候不許來早了,一定要等到清桐殿外所有的桃樹開了花,才能來接我。”

可我明白,我不會再回這里了。

在北越的四年里,我其實過得很艱難。大單于一如既往冷漠待我。而北越部落的侍從痛惡我秦國人的身份,明里暗里地作踐。我一次次忍著羞辱活下來,只是為了再見到承曜……

久病未愈,沉疴難治,我的身體狀況已不允許我繼續(xù)陪伴著他。

況且,天下人的非議會使他的名聲受損,如果我離開了,今后他便不會再有那樣多的煩心事。

也曾有一次,紫苑問我,為什么不愿意繼續(xù)留在帝京,安心待在陛下的護佑之下。

我抄好最后一卷經(jīng)書,擱下筆,想了想,然后告訴她,我是個貪心的女子,與其留在他身邊再捱過一段時日,讓他瞧見我病容枯槁的模樣,還不如離他遠一些,靜靜地死去。

此后漫漫余生,他回憶起的,會是那些與我共度的最好時光。

永寧五年初春,是夜,宮門開啟,有使者策馬入宮,傳報喪訊。

他怔忪許久,終于從這個消息中緩過神,啞聲問:“她走的時候,一切可還好?”

紫苑答道:“大長公主走的很寧靜,她托我給陛下帶話,此后的歲月,請陛下遵守諾言……”

余下的話,他再未聽進去,揮手命紫苑退下。

夜已深,他提一盞燈籠,獨自去了清桐殿。

殿外幾株桃樹冒出了花骨朵,又是一年春,今年桃花緋雨時,已無人與他共賞此景。

他蹲下身,將一根玉簪埋于桃樹下。

風吹熄燈籠,一切沉入清冷夜色,他忽然明白一樁事。

無論是過去的十年,還是今后漫長的歲月,她一直在他心間,從未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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