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念兒女,就像河水,日夜不停地流;
子女想父母,就如樹葉,風吹一下就動一下,風不吹就不動。
我的父親一生勞碌,勤勤懇懇,忠厚老實。只管干好自己的活,不多事,不投機。一年到頭,風吹日曬、風刀霜劍、風里來雨里去,苦心經營著這個家。
母親說,她和父親結婚時,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分家時一副碗筷、一張床、一個箱子都不曾有,只分得一間十來平的老房子。在奶奶的冷眼中,我降生在那間陰暗潮濕的后房,伴著老鼠橫行、蛛網橫生和黯淡的煤油燈度過了我的嬰兒時期。
為了養家,父親學了一門手藝,說的好聽叫建筑師,說白了就是泥匠。每天早出晚歸,一個月勉強掙得幾百塊錢。家里還種著十多畝地,還有幾頭嗷嗷叫的豬以及一群雞飛狗跳的飛禽走獸。
隨著弟弟的降生,父親憑著自己的技藝給我們砌了一間土坯房,一層,蓋瓦的。雖然不大,但總算從龐大的家族中獨立出來了。母親說,當時我們一家四口睡覺在一張床上,做飯也在一間屋子里,物什多而雜,房間顯得特別擁擠。
大概三歲的時候,父親把僅有的一點積蓄拿出來又蓋了一棟磚房。新居落成時恰巧是我剛開始記事的時候。最初的記憶里,總有那么一幅畫面:父親帶著一幫青壯年,一起嘿喲嘿喲喊著“一二一”把我們的土房子推到了,一家人開開心心搬到了新居。
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總過得太慢。我和弟弟早上放牛,母親洗衣做飯種菜喂豬,父親早出晚歸養家糊口。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和弟弟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父母的一切饋贈,從未覺得有什么不妥。后來,隨著母親身體的每況愈下,我和弟弟很懂事地承擔了很多的農活。三伏天割稻子,雷雨天插秧,大冬天砍柴,我們的童年基本都是在泥巴里摸爬滾打度過的。
而這些時候,父親是和我們一起甘苦與共的。
割稻子時,父親和我們約定,他割兩排,我們要割到一排。我和弟弟嘴上答應著,干起來卻總時不時直起腰來偷下懶。望望父親,他總是靜靜地一邊蹲著一邊飛快的用鐮刀收割,似乎永遠不會疲倦,每到頂就抽一支煙,再繼續,到頭再一支煙。
把谷子拖回家后要扛到二樓去曬。每當這時累得喘粗氣的父親一個人卸下十多包谷子,早已汗流浹背,本來黝黑的臉經過陽光的炙烤就散發出一種帶著鐵青的勞累,浸滿汗水的衣服緊緊貼在瘦骨嶙峋的背上,一手搭在肩上的谷包上,一手拿著他的舊草帽,一步一步邁上樓梯。
這個時候父親邁的每一步,揮落的每一滴汗水都是我的心疼。
盡管全身上下,父親都散發著一種“泥腿子”味道,但在我心里,父親是絕對有內涵有深度的知識分子。村里要起草什么合同,都離不開父親父親那只筆,我們成績單上總有父親的諄諄告誡,更讓我佩服的是,每到除夕寫春聯,父親從來不屑抄黃歷,他低頭一吟就佳句偶得!
有一次觀看父親給人家蓋房子,當我看到他拿著畫筆把房檐修飾得古色古香,我驚訝得都不敢相信這是我親爹!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畫畫,也不知道他還會這一手,我似乎隱隱約約為自己的文藝氣息找到了一點基因的源頭。
生活的艱辛使得父親明白,唯有知識改變命運。從小他就對我們寄予厚望,但他從來不給我們施壓,考砸了不訓也不吼,得獎了不夸也不贊。
記得初一時,有段時間迷我上了李陽的瘋狂英語,每天為李氏發音而著迷,特別渴羨也能說一口純正流利的英語,于是我怯怯地向父親表明了我的需求,父親二話不說,立即托叔叔在縣城給我買了一套《李陽瘋狂英語》,拿到書后我也的確煞有介事模仿了一段時間。
可是我多么想有一個復讀機啊!那時班上好幾個同學都有了,每當看到他們滴答一聲,就發出我們極少聽過的美妙語音,我就手癢得厲害!于是周末我又纏著父親帶我上街買,當售貨員拿出好幾個精美的復讀機出來,我有一種美夢就要實現的奇妙感覺。挑了一款藍色的,定價280,我一看價錢,立即又把手縮回來。280元,那需要父親拿多少塊磚頭,敲多少下泥刀,流多少汗,吃多少苦啊!
父親看出了我的心思,一言不發付了錢。
那一天,我坐在父親的后座上,心里翻江倒海,很不是滋味,一邊為自己不懂事而羞愧,一邊心里暗暗發誓,我一定要努力讀書,將來加倍對父親好!
可是,當我躊躇滿志把復讀機帶到學校后,還沒用上一個星期,就被盜了!我百爪撓心、憤恨絕望,哭成淚人!找老師幫忙、私下跟蹤嫌疑人,半夜到教室蹲守,我用了各種辦法,復讀機終究還是沒有回來。
周末我惴惴不安回到家,生怕父親提到復讀機三個字,第一周父親沒提,我算躲過一劫;第二周父親微笑著問我復讀機還好用不,我強裝淡定,還行;過了很久,我以為父親已經淡忘了,有天他突然說怎么沒看過你的復讀機呢?我特怕他知道實情責怪我,趕緊謊稱放學校了。
隨著時間而逝,這一風波漸漸平息。我卻一生難忘,走到哪里,我都告訴自己,我不能讓父母失望,我的不成器就是對父母辛勞的最大辜負。
我總是對自己說,父母在,不遠游。等我畢業了再好好孝順父母,等我工作了再加倍償還父母,等我買房了再接父母一起住,然而所有的等待與誓言其實都是最無情最自私的!
2015年7月22日,我一生都無法忘懷的日子!晴天霹靂,五雷轟頂!父親干活從六米高樓重重摔下,當我看到他血肉模糊、傷痕累累的模樣,那一刻我的心都凝固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可憐的父親,我吃苦耐勞的父親,我勤勉敦厚的父親,怎就突遭如此橫禍??
在奔涌而下的淚水與呼天搶地的哭號中,馬不停蹄送往醫院搶救。當醫生要我在病危通知書上簽字時,我差點跪在醫生面前,弟弟遠在國外,母親大字不識,我只有含淚簽下了我的名字!
手術門外漫長的等待,母親的自怨與哀痛欲絕,我的沉默與膽戰心驚,親人們的祈禱與聲聲議論……萬幸的是,兩個多小時以后,醫生告訴我們父親已經沒有生命危險,成功完成了局部脾切除手術,菩薩保佑!
轉到病房以后,被包扎后的臉已經看不到千瘡百孔了,父親也在親人門殷切的關切中清醒過來。看著父親破損的臉孔、摔斷的手腿,殘留的血跡,我的心直顫抖!
多希望能幫父親分擔一點點痛苦,讓他不那么艱于呼吸、欲動不能,可是除了心痛什么也幫不了。到了晚上,長時間的仰臥使父親背上灼熱難忍,我和母親不停地扇風,隔幾分鐘就幫他翻身,擦洗止熱。一晚上,父親在痛苦的呻吟中無眠,我們也在隱隱作痛中難以成眠。
等腹部傷口愈合得差不多,7月29日,父親二次手術。腿和手三處粉碎性骨折,盡管這次手術沒有生命危險,我還是深深地擔憂。依然是在六樓的手術室門外,依然是漫長的等待,依然為父親祈禱。半小時,一小時,兩小時,三小時!父親終于出來了,我們趕緊上前迎接!
回到病房后,我們詢問他手術過程,痛不痛,難不難熬,因為這次是局部麻醉,人很清醒地體驗全過程。當父親講著講著,居然像個孩子一樣嗚嗚地哭了起來……這是我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父親哭,是啊,以前父親是個多么怕痛的人,打個針都會害怕,這一次手術,父親清醒地聽著醫生操著手術刀在自己身上不停地剜刮、割絞,明明手都痛入骨髓,可他依然咬著牙在手術臺上堅持著,愣是沒有掉一滴眼淚。
可母親一句“這次命撿回來了……”父親一直以來偽裝的堅強隱忍的情感這一刻都旁若無人、無所顧忌地釋放了。
我們住在一個集體大病房,母親挨著父親好伺候,我睡在隔得有點遠的一個空病床。有天夜里,父親急著想小便,又不忍心叫醒我和母親。他自己忍著劇痛,掙扎著起來,一點一點移到了床沿,忽地一下,我聽到一聲慘烈的嗷叫,我摸著黑狂奔到父親的床位,鞋子都沒顧上穿,原來父親的腿不小心掉下床沿,一彎曲就鉆心地疼,我趕緊小心翼翼把他的腿托起來平放著。
那一次,我忍不住向父親吼起來,為什么不叫我們,再摔出個好歹怎么辦!!
住院的那段日子,我全身心地照顧著父親,喂飯、拿藥、擦身子。也就是這段時間,我才意識到,這么多年,我們姐弟倆都是在一味地索取,卻從不曾感激。父親辛辛苦苦把我們供到了大學,讓我們享受著同齡人該享有的一切,我們又何時憐惜過、心疼過他?
也是這段時間,父親這么多年,頭一回停下來歇息。在二次手術前,醫生讓我每天給父親洗手洗腳,說洗干凈了好動手術。打好熱水,我把父親的手放到臉盆里,摸著他的手,竟是那么粗糙,那么多老繭!甚至還凝固了一些水泥石灰在上面,我從未認真端詳過父親日漸衰老的臉以及那雙被泥漿淹得開裂的手。
我細細的搓,慢慢地揉,一盆水清水竟變得混濁,浮滿了剝落的灰塵,一連洗了一個星期,父親那雙手才終于換了一層皮,干凈了許多!
我在想父親這雙手拿起過多少塊磚頭,敲下過多少次泥刀才會變成這樣啊!
等到父親稍微能站立緩慢行走了,他就吵著要出院,根本不顧醫生的勸告和我們的哀求。傷筋動骨一百天,父親這個情形,醫生說起碼得一年才能恢復。
我和弟弟說什么也不讓他再去干苦力活了,讓他乖乖在家呆著,沒事看看電視聊聊天。可父親哪里閑的住,歇了不過半年,就趁我們不在家又跑工地上去了。
其實做兒女的又怎么會不知道,他何曾不想喘一口氣,歇一歇腳,種種菜讀讀閑書,可當他想到,他有一個剛成家的女兒沒房沒車生活窘迫,還有一個尚未娶妻的兒子,他怎么停得下忙碌的腳步,怎么閑得下辛勞的雙手?
只愿時光慢一點,再慢一點,不要讓你老得這么快,子女愿用一切,換你歲月長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