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 ? ? ? ? ? ? ? ? ? ? ? ? ? ? ? ? ——《詩經?衛風?淇奧》
1.
阿茶的眼睛瞎了。
沒人知道為什么。
剛瞎的那一個月,阿茶房里的燭火從未熄過。他身上總是帶著細碎的傷痕,不是眼角破了就是臉頰傷了,鞋襪也常常穿錯。
一個月之后,阿茶房里的燭火再未亮起。
他清談淺笑,步履從容,仿佛還是那個先生。
風華內斂。
這一年,是阿茶來岳云城的第五年。
2.
城主千金,名喚猗猗,及笄那日,舉城同慶。
人潮如織中,漫天煙火下,阿茶就這樣出現在了岳云城里。
沒人知道他來自哪里,他來的那么突然,卻又那么自然。
不多日,城里多了個學堂,名喚“淇奧”,阿茶是唯一的教書先生。學堂與城主府比鄰而居,甚至能看到城主后院的軒窗。
有人好奇而來,問起先生名號,阿茶看著手里的茶水,道,鄙人阿茶。
阿茶更像是伙計的名字,來人目露懷疑。
隔日,又有人來訪,這次來的是岳云城的青年才俊。才子多自傲,初時對阿茶多少帶著點不屑,走時卻恭恭敬敬地喚阿茶做先生。
自此,一傳十十傳百,人人都知岳云城來了一位年輕人,他總是一襲青裳,步履從容。
人喚,阿茶先生。
阿茶的學堂與慣有的學堂不同,無論貴賤,無論男女,無論老少,皆能入學。學資不定,貴者多給,貧者少給。
有人從臨城慕名而來,問學里的子弟,阿茶先生如何?
學生想了想,答:“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3.
阿茶來岳云城的第二年,城主將掌上明珠許給了一位王侯公子。
才子佳人,天作之合。
人人都在等著十里紅妝鋪地,等著郎騎竹馬來,迎娶美嬌娘。
可佳期未至,才子先亡。
阿茶來岳云城的第三年,城主又將女兒許給了武將世家的青年將領。
將軍紅顏,也算佳偶天成。
納彩,問名,果然是十里紅妝鋪滿地,春風一笑良人來。
可成親前夕,邊關告急,皇命難違,一去關山萬里。
一年后,馬革裹尸終是回,鴻雁孤飛淚始滴。
一紙退婚書,還未亡人一世自由。
世人皆傳,猗猗姑娘命硬克夫,紅顏禍水。
阿茶有時會站在后院,看軒窗里的姑娘,或讀書或女紅,或作畫或對弈,泠泠琴音也曾入夢。
阿茶想,原來她在旁人的惡毒言語中仍能從容生活,甚好。
阿茶來岳云城的第五年,岳云城主暴斃,城主家的三位公子也接連身亡,一夕之間,風云突變。
誰還記得那年,煙花漫天,有女漪漪,傾城又傾國。
4.
阿茶的眼睛瞎了后,學堂再沒有學生。
岳云城的人也偶有談論,說過去的阿茶先生是如何的品貌不凡,如今卻成了瞎子,毀了一生。說到最后總免不了一陣嘆息,好似阿茶瞎的不是眼,而是被打壞了腦子。
總有人好奇,一個瞎子要怎么生活?瞎子走路會摔嗎?門外總有那么兩三雙好奇的眼,路上總有那么兩三塊擋路的石頭。阿茶微微嘆氣,笛聲里也帶上了一絲蕭索。
一日午后,有人輕啟門扉,裹夾著宿命的味道。
來人磕磕絆絆地說著來意,她說,聽聞先生的學堂有收女學生,不知先生可否收她。
彼時,阿茶笛聲突斷,默了半晌,才輕笑著問來人,你可知,先生是個瞎子。
不想,來人卻反問,先生的才學可會因此而減半分?
阿茶想,真是個通透的女子。
女子名喚一一。
阿茶問,可是綠竹猗猗的猗?
女子輕描淡寫地說,道生一的一。
阿茶終是收了一一入學堂。
后來,一一又磕磕絆絆地問阿茶,能否讓她做些雜事來抵學資,她可以灑掃庭院,可以修剪花草,可以準備飲食。
阿茶聽了,也不過是斂了眸,淡淡道了句隨你。
笛聲又縹緲起來。
一一看著布衣青裳的阿茶,執笛而立,如金如錫,如珪如璧。
一一想,原來在黑暗中他仍能如此從容,甚幸。
4.
一一每日都到學堂報道,風雨無阻。
初始,阿茶對她很是冷淡,除了庭院修整和三餐飯食,其他事并不假她之手。也不多交談,每日給她一本書,讓她自己琢磨,不懂再問。一一也不介意,似是看不到他的冷淡,當真問的勤快:
“先生,書上說,君子端方,端方何解?”
“先生,書上說,兵者詭道也,詭道何解?”
“先生……”
“先生……”
……
阿茶有問必答。
如此過了三月有余。
一日暴雨傾盆,阿茶想,今日她該不來了。
一刻鐘后,熟悉的推門聲又響了起來,傳來一一清泠動聽的聲音:“先生,今日雨大,學生來遲了。”
阿茶站在屋檐下,透過雨幕,好似看見了那個渾身淋濕的姑娘正對他凝眸輕笑。
他愣在那里。
“先生早飯還沒吃吧,一一這就去弄,過會兒就好。”
阿茶聽見一一收了傘,帶著水汽快步朝他走了過來,在即將越過他時,他突然伸手,準確的扣住了她的手腕,嘆道:“你不必如此。”
一一怔了怔,拉下阿茶的手,若無其事地笑道:“先生說笑了,學生做的都是該做的。雨天地濕,學生扶你進屋吧。”
阿茶終是摘下了冷淡的面具。
這才知,一一每日要越過一座城,才能到他這里。
城外白云里,流民居處。
她竟然住在城外白云里。
阿茶的心里一陣生疼。
那日之后,似乎有了那么點不同。
一一說,先生,你想看哪本書,我讀給你聽。
一一說,先生,你房里的被褥有點潮,我給你洗了。
一一說,先生,我今日學做了新菜,你嘗嘗看好不好吃。
一一說,先生,你這衣裳破了一角,我給你補補。
一一說,先生,我看城外的花開了,我帶你去聞聞。
一一說,先生,你能教我彈琴嗎?我想和你琴笛合奏。
……
畢生所學,傾囊相授。
畢生柔情,盡諸其身。
5.
岳云城里,終是有人注意到了他們。
那些早已不往來的人又變得熱絡起來,他們問阿茶,你可知那一一姑娘什么模樣?
阿茶淡然反問,一一姑娘什么模樣與我何干?與你又何干?
來人羞惱,義正言辭道,要不是交情一場,我管這事兒干嘛,你別不領情。
阿茶淡淡飲茶,一語不發。
來人又獨自說開:“你是看不到,一一丑的讓人做惡夢,她左臉像被削了一層皮,哎喲,那樣子,誰敢要啊,她分明就是看你有間學堂,來占便宜。”
阿茶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一一走路總是三步輕緩一步重,像刻意調整的一般。
阿茶想,她聽到了啊,她該傷心了。
他放下茶杯,些微冰涼地聲調:“我一個瞎子,有什么便宜可占。你請回吧。”
來人甩袖,恨恨而去,路過一一,竟不敢抬眸看一眼。
一一摸了摸臉,平靜地問:“先生如果眼睛看的見,可還愿收學生?”
阿茶緩緩伸手,沿著她的臉一寸一寸撫到眼睛:“世人看人靠眼,阿茶看人靠心。我的心從未瞎過。”
一一笑的溫柔,阿茶手指漸濕。
這一年,是阿茶在岳云城的第七年。
有人編了一首童謠:
阿茶瞎子,一一丑女。
瞎子不點燈,丑女嚇死鬼。
明里是師徒,暗里有一腿。
童謠一傳好幾年。
阿茶不在意。
一一也不在意。
6.
阿茶說,一一是他生平所見,最為聰慧通透的女子。
一一說,阿茶是她此生所遇,最為博學多才的先生。
可對弈,可琴笛相和,可論天下事。
阿茶曾不只一次的想,留住她留住她,想盡辦法留住她。
其實不用想盡辦法,只要他永遠抗拒黑暗,一一就不會走。但最終,阿茶還是讓自己完全適應了黑暗,他能聽風辨音,由音而見,幾乎與常人無異。
一一站在檐下,看著那個長衫橫笛的男子,風華依舊。
五年了,她想,該走了,再不走,便走不了了。
一一說,先生,我給你做了些衣裳,都是你喜歡的樣式,放在你屋里的第三個格子。
一一說,先生,我給你納了幾雙鞋,上面繡了綠竹圖紋,你總穿白色的也不好,鞋子我給你放在屋里的箱子里。
一一說,先生,西邊的花圃,我又灑了些種子,過幾天該破土了,這是城外的那些花兒,以后你在家里便能聞到了。
一一說,先生,一一走了。
一一走了,阿茶沒有留的理由。
那天夜里,阿茶屋里的燭火又亮了一夜。
阿茶想,一一走了,阿茶該多寂寥啊。
7.
半個月后,岳云城主五十大壽,舉城同慶。
煙火漫天,人潮如織,猶如那年。
阿茶站在街頭,雖看不見,亦可知眾人的笑臉。可有一人想起當年的城主?也曾權傾一城。可有一人還記得那年及笄的少女?也曾萬千寵愛,也曾名滿天下。
十年時光,于人是小半生年華,于歲月,不過長河一粒沙。
錦繡華服,風華絕代,藏了十年,終還是藏不下去。
人生就是一個個的取舍,不是嗎?
城主府里燭火通明,觥籌交錯。阿茶癮在角落,一口一口飲著茶。
酒至半酣,歌舞助興。
一陣腳步聲,中間夾雜著三步輕緩一步重的節奏。
一陣高過一陣的喝彩,有人打著酒嗝,迷噔噔地說:“美,真美,面紗上的眼,勾魂,勾魂~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阿茶靜靜地坐著,他聽到一個很小的聲音說,那人好眼熟,像誰呢?
月上中天,美人相陪。
城主醉醺醺地喊著美人,一口一口喝光了美人喂的酒。
美人笑著問:“世伯,你還記得猗猗嗎?”
記得猗猗嗎?
怎么會不記得猗猗?
那個從小就美的天仙一樣的女子,像是長在心里的罌粟。
想得到,想毀滅。
斷她的姻緣,殺她的親人,奪她的清白,毀她的容顏。
那是他這輩子心里最鬼祟的秘密,如何能忘?
城主看著摘下面紗的女子,左邊像被削了皮的臉,他驚地大駭,他大聲喊著,想掙扎卻全身無力。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五年前,不也是下藥么?
一刀又一刀,一刀又一刀,為她的父親,為她的三個哥哥,為她的的兩位夫君,為她自己,為……先生。
鮮血染紅了舞衣,像盛開的凄厲的花。
門“咯吱”一聲開了。
猗猗想,我終于要死了嗎?早該死了,早該死了。
禍水紅顏,當真禍水。
只是,不知道先生是否穿上了那雙繡有綠竹的鞋?
“綠竹猗猗?”
“道生一的一。”
先生,你可知,我是綠竹猗猗的猗?
先生,你可知,你的眼睛是陪你五年的一一弄瞎的?
8.
阿茶的眼睛是猗猗弄瞎的。
那年,阿茶如往常一樣站在院前,卻看到軒窗里的姑娘被人擄走。
等他找到時,猗猗呆坐在石灰池邊,衣裳半敞,多處燒傷,沒人知道她是如何從池里爬上來。阿茶想要為她披上衣服,卻被突然發狂的猗猗灑了滿眼石灰。
一夕之間,滄海桑田。
阿茶醒來后,猗猗已不見蹤影,他再不曾提過當日之事。
直到那日,有人輕啟門扉,他幾乎瞬間就知道,是她來了。
她說想入學。
阿茶想,這真是個好借口。
原是千金之軀,原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她又何須入一個瞎子的學堂?
她想補償,以她的方式,阿茶無法拒絕。
可阿茶心疼。
她也曾萬千寵愛,也曾名滿天下,也曾仆人成群。而今卻居于流民處,沾染人間煙火。
她想隱藏,他就裝不知,只是一日日過著油鹽醬醋的生活。
直到她說離開。
阿茶,依舊沒有留的理由。
他枯坐了一夜,想了一夜。
藏了十年,離京十年,最終他還是逃不過命運的安排,最終還是逃不過那重身份。
阿茶推門進屋的時候,只聽到一聲又一聲刀子入肉的聲音,還有一聲又一聲絕望的嗚咽。
阿茶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到漪漪的身邊,他聽見女子的呼吸有一瞬的停滯。
漪漪看到了那雙綠竹圖紋的鞋子。
她想問,先生,你為什么要來這里?
她想問,先生,你是怎么認出我的?
可她什么也說不出口,所有隱藏在歲月里的苦難都噴涌而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
她本是為了贖罪,才以求學的名義來照顧他的點滴,可這五年時光卻溫柔了她的悲慘人生。
對不起,對不起,我并非有意。
對不起,我害了你。
對不起,我本是想贖罪。
對不起,最后我卻愛上了你。
猗猗問,先生,你可知我是綠竹猗猗的猗?
阿茶答,我知。
猗猗問,先生,你可知是我弄瞎了你的眼?
阿茶答,我知。
猗猗問,先生,你可知,我初時到你學堂是為了贖罪?
阿茶答,我知。
猗猗問,先生,你可知我非完璧之身?
阿茶答,我知。
猗猗想,果然,先生什么都知道。
阿茶問,猗猗,你可愿意跟我走?
猗猗說,先生,我殺了人啊。
阿茶笑,那又如何?從今往后,榮辱與共,福禍相依。
9.
阿茶消失了,跟他來時一樣,沒人知道為什么。但沒人注意到他,相比一個瞎子的消失,更多人關心的是城主府的那場大火,火光十里可見。
很多人說,城主在壽宴上喝多了,失手打翻了燭火,院子走水。
十年里,岳云城主兩易其人。
阿茶問,猗猗,你不問我的來歷嗎?
猗猗笑的溫婉,先生會因為身份不同而待猗猗不同嗎?
阿茶笑,輕執素手。
初時,為尋親而來。
天家貴胄,猝然得知自己的身份,原來雙親另有其人,原來不過一出貍貓換太子。年少的他不甘,遠走千里,想看看生他的人一眼,想看看被他替代的女子是什么模樣。
他厭了那重換來的身份,在小城一躲十幾年。
他看了一眼又一眼,軒窗里的姑娘是那么美。
他看著她許了一個又一個人家,卻姻緣坎坷,他看著她在惡言惡語里,淡定從容。
有歉疚,有贊賞。
命運的陰差陽錯,誰曾料的到。
阿茶說,猗猗,我帶你回家,回你真正的家。
10.
邊陲小城,來了一對夫妻,皆已白發蒼蒼。
男的是個瞎子,女的是個丑女。
他們的屋里掛著一幅舊畫,畫里美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畫上提了字,蒼遒有力,瀟灑從容:
黑暗來臨前,入目可見你的臉。
世間萬物,最美不過你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