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三人一時無言,廟中靜了片刻。風過曠野,如厲鬼嗚咽,聽來格外令人心悸。
連雨江看了容閉月一眼,終於轉向顧今朝道:“老四,你我兄弟多年交情。二哥也不逼你。只要楊夫人交出東西,大哥那里自有我替你擔當。大哥要是不允,我便和你一起歸隱。你看如何?”
顧今朝猶豫了一下,并未出聲。他情知連雨江如此說已是極為難得。
“春江花朝秋月夜”接下的生意,從無失手。江湖中人都道,這名字雖然綺麗,但手下從無活口,無不聞知變色膽寒。如今連雨江答應只要拿了東西,便放過容閉月母子,實在是破天荒從所未有之事。
片刻間,他心意搖擺。畢竟他們兄弟七人手創“春江花朝秋月夜”,一起出生入死。十余年間得來的江湖地位可以不要,十幾年的兄弟之情哪能說放就放。楊易之是他生死之交,連雨江一干兄弟何嘗不是?
連雨江見他眼神猶疑不定,知他心動,又道:“老四,二哥的話也信不過了么?”顧今朝知道這個二哥言出必踐,極重然諾,既然說是如此,定會在大哥面前一力維護。
他暗道:“楊兄,你為朝廷已經賠上一條性命,也算對得起國家了。身后之事,由他去吧。能保得閉月和小易平安,你在九泉下也可安心!”他吐了一口氣,回頭去望容閉月。
容閉月臉上神色一片平靜,見他轉過臉來,緩緩道:“顧大哥,你一路護送,我們母子感激得很。只是這東西是易之性命換來的。只要我容閉月在,必讓它大白天下。”
顧今朝一震,見她一雙眸子明如秋水,容色凜然不可侮,一句話卡在咽喉說不出來。他回頭又看連雨江,見連雨江雙目炯炯,目光期待中夾雜著一絲焦慮。兩雙目光不錯地盯著他,顧今朝只覺自己生來還未遇如此尷尬情形。縱然闖蕩江湖,出生入死,也不如此時之難堪。
他不由低頭。只一低頭,眼光便落在地上那深入石里的八個大字:我輩不出,如蒼生何。那年楊易之高中探花,二人把酒言歡。顧今朝談起朝廷腐敗,貪官橫行,便勸他官場險惡,要多加小心,明哲保身為上。楊易之一口飲盡杯中酒,只答了他這八個字。顧今朝眼前似又閃動著楊易之那神采飛揚的面容。
我輩不出,如蒼生何!我輩不出,如蒼生何!官位、利祿、名譽,甚至性命,在楊兄你心中不過過眼云煙。只有天下蒼生!楊兄你當得起這八個字!
顧今朝猛然抬頭道:“二哥,小弟此番不能從命!”
連雨江神色一變道:“老四,你是為了那姓楊的書生,還是為了楊夫人?”顧今朝臉上一紅道:“二哥,隨你怎么說小弟。這東西是萬萬不能交的。”
連雨江勃然道:“老四,你我兄弟十幾年的情義、春江花朝秋月夜在江湖中的名聲、我們出生入死賺下的今日地位,難道這些加在一起都抵不過這個女人么?”
顧今朝大聲道:“二哥,閉……她……楊易之也是我義兄。此話若傳出去,可是有損楊大嫂名節。望你口下留情。”
連雨江見顧今朝不悅,“哼”了一聲道:“老四,你什么事情能瞞得過二哥。你敢說朝思暮想的那個南海容家女子不是眼前的她么?”
顧今朝大喝,“二哥,你再如此,休怪小弟得罪了!”連雨江“嘿嘿”笑了兩聲,一字一頓道:“那東西你到底交是不交?”顧今朝不答,緩緩搖頭。
連雨江雙手一錯,掌中已多了一對判官筆。兩筆相擊,錚然作響。一旁的楊小易感到刺耳難忍,頭昏目眩。
容閉月伸手將兒子攬在懷里,心中卻在七上八下:原來他對我如此念念不忘!如今他竟要與多年的兄弟翻臉。究竟是為了易之還是為了我?他敵不敵得過連雨江?我當如何?
顧今朝聽連雨江雙筆一碰便發出如此駭人的聲音,顯是灌注了十成內力,知他心意已決。他一咬牙,在腰間一扣,抽出“流彩虹”。他左手捏個劍訣,右手一抖,“流彩虹”劍尖向下彎了下來。
連雨江點頭道:“老四,承你眼中還有二哥。不用謙讓了,進招吧!”他話雖如此說,心中也著實駭然。顧今朝劍尖向下表面上是以劍代人,向他點頭行禮,實則內力所至,竟能透過劍身,逼彎劍尖。他白日一場惡斗,受傷之下,內力還如此精純,實在出乎自己意料。
顧今朝知他不會以大壓小,搶先進招,當下低喝一聲:“二哥,得罪了!”他右手一抬,劍尖彈起,反而向上,斜挑連雨江前胸。這招“追本溯源”是八十一路“飄萍劍法”起勢,隱隱含有以小犯上,請對方勿怪之意。顧今朝此時使出,又有追想兄弟結義、同創“春江花朝秋月夜”往事的意味。
連雨江見他一招出手,中規中矩,法度謹嚴,端的是大家風范,心中也贊嘆道:“不想老四武功進境如此,今日只怕未必能討得到便宜。”
他等顧今朝劍尖到胸前尺許,左筆嗖地斜封,架開來劍,右筆快如閃電,疾點顧今朝左肋。
顧今朝軟劍被判官筆一蕩,順勢圈回,在身前劃個圈子,化解開點向左肋的一筆。連雨江左筆如風,隨劍勢欺進顧今朝身前,點他雙睛。顧今朝右腕一抖,軟劍翻轉上來,叮叮兩聲震開來筆。連雨江右手筆如影隨行,連綿而上,直指顧今朝咽喉。顧今朝退后一步,側頭避開。
連雨江三擊不中,停筆不發,喝道:“老四,你若不還手,就讓楊夫人交出那東西!”顧今朝劍橫胸前道:“二哥,你長我幼,小弟以小犯上,當讓一招。你此番出手是為了‘春江花朝秋月夜’,小弟是為私事,以私害公,當讓二招。六年前,小弟受太行五煞圍攻,若不是二哥相救,這條命早就不在了。二哥深情,小弟不敢相忘,當讓三招。”
連雨江點頭道:“老四,你既決意維護她們,過去的事情也不必提了。你我刀頭上舔血討生活,有今日無明日,何必在乎這些舊日恩怨。我正要見識你的‘飄萍劍法’。”他雙筆一震,猱身又上。
顧今朝聽連雨江語氣冷冰冰的,但分明看到他眼角閃爍,不由心下長嘆,隨手揮動軟劍,架開雙筆。
容閉月將楊小易拉到身后,凝神看二人過招。顧今朝仍是八十一路“飄萍劍法”。“流彩虹”軟劍在他手中如靈蛇亂舞,銀星萬點。連雨江掌中一對判官筆上下翻飛,如流光電閃,咄咄逼人。
二人身形在廟內亂轉,忽進忽退。容閉月手伸到懷中,握住昆吾劍劍柄,微微顫抖。她每見連雨江轉到背向自己,都不禁握緊劍柄,心道:“此時若是我從后夾擊,十有八九可一擊得手。但不知他是否愿意我插手。他們是結義兄弟,我若傷了連雨江,他勢必愧疚一生。我若不出手,他身上帶傷,能不能敵得住連雨江如狂風暴雨般的攻勢?”
窗外月已高升,如銀光泄地,透過窗子灑進廟內。廟內三團銀光飛舞,寒氣迫人,蓋過了月色光華。容閉月只覺得手上的汗漸漸冷了,又漸漸涌出一層。她見連雨江已變了三路判官筆法,或凌厲,或刁鉆,或沉雄。兩只判官筆在他手中使來,指天劃地,縱橫開闔間如風雨大至,雷鼓齊鳴。南海容家是武學世家,見聞廣博。自己未嫁楊易之前闖蕩江湖,也會過不少判官筆名家,但從未見一人能將判官筆這樣小巧的兵器使得如此大氣磅礴。
顧今朝“飄萍劍法”堪堪使完,仍脫不出連雨江兩只筆的圈子。他吸一口氣,劍法一變,“流彩虹”忽地不再夭矯靈動,劍勢如霹靂狂風。一時間廟內劍氣縱橫。連雨江見他突然使出這路自己從未見過的劍法,心下略驚,一下被他逼得倒退數步。
容閉月見顧今朝攻勢大盛,心中略安。不料卻聽顧今朝叫道:“楊大嫂,你快帶小易先走!”容閉月便是一愣。她聽顧今朝語氣惶急,卻好似落了下風一般。但若是他形勢危急,自己又怎能一走了之。她抽出懷中的昆吾,便要上前夾攻連雨江。
顧今朝一劍快似一劍,嘴上不住喝道:“快走,快走。莫忘了楊大哥……”他下面的話還未說出,連雨江筆法已變,以快打快,如初夏驟雨冰雹齊至。容閉月在一旁已看不出筆勢來路。不過兩三招間,連雨江筆上光華四射,燦若金蓮春花。
容閉月大驚,失聲叫道,“九天幻花筆法!”顧今朝被逼得連連后退,出劍越來越無力。
容閉月銀牙一咬,昆吾出鞘,便要上前夾攻。顧今朝看她抽出昆吾,大吼一聲,“閉月,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容閉月聽他稱呼竟然變了。
她只一愣時,顧今朝嘴里噴出一股血箭。連雨江雙筆急點。顧今朝軟劍回收擋在胸前。連雨江雙筆順勢一夾,十字叉花,將軟劍封住,喝一聲,“老四,撤手吧!”“流彩虹”應聲落地。顧今朝又是一口血咳出,撲地摔倒。
連雨江見他沒來由地連噴兩口血,搶前一步,抓住他胳膊,見他面色如灰,驚道:“老四,你毒發了?”
他話猶未落,顧今朝雙掌翻出,正拍在他胸口。連雨江不防他重傷之下,還能暴起出掌。這兩掌結結實實印在連雨江胸口。連雨江身子如斷線風箏,直摔出去。顧今朝支撐著站起,又咳出一口血,道:“二哥,對不住……你了。”
顧今朝中毒后雖服解毒藥,但未能去盡,一直憑深厚內力強自克制。與連雨江一場激斗,催動真力,便再也壓不住了。他本試圖搶攻纏住連雨江,讓容閉月母子趕緊逃走,但一輪急攻,毒發更快,傷了心脈;加之連雨江使出“九天幻花”筆法,再也支持不住,連吐兩口血。
他也知容閉月絕對不是連雨江的對手,連雨江一來扶他,他心念電轉,無奈下出手打傷了連雨江。他方才怕自己傷后無力,出掌甚重。此時,顧今朝見連雨江臥在地上,一動不動,心中大驚。他勉強走上兩步,到連雨江身前五尺,凝神細聽。連雨江氣息奄奄,然而一呼一吸之間卻連綿不斷,顯然多年內力修為非同小可,還不致有性命之憂。
顧今朝心中稍安,雙膝跪倒,沖著連雨江磕了一個頭道:“二哥,小弟罪該萬死。二哥見……”他心中情知下手太重,一個“諒”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容閉月在一旁看得驚心動魄,方才回過神來,忙問道:“連二爺無礙吧。”顧今朝撐起身子,搖頭道:“性命多半無礙,只是……唉,我打傷二哥,和各位兄弟算是徹底破了臉。”
容閉月低頭道:“都是為了我們母子……”顧今朝打斷她下半句話,“收拾東西,快走吧!”隨著這話,他又是一口血噴出。容閉月見他面色如死人一般灰中帶白,驚道:“你毒又發作了?”
顧今朝喘一口氣,擺手道:“快--走--”
他話剛出口,只聽廟外有人高聲道:“到了這時候,還走得了么!”那人聲如龍吟,說“到”時聲音距此還有里許之遙,說到最后一個“么”字,聲音已到廟外。容閉月聽這人來得如此迅速,功力又在連雨江之上。她再看顧今朝,顧今朝卻一跤跌在地上,喃喃道:“大哥到了--”
廟門開處,投下一個瘦瘦小小的人影。容閉月望去,見來人身形甚矮,約莫四十四、五歲年紀。那人一步步走來,身后留下一串腳印,好似踏在雪地中一般。不過,縱然是踏在雪地中,也未必踏得這樣齊整。若不是親見,容閉月萬萬想不到這瘦小的來人就是威震天下的“春江花朝秋月夜”大當家“踏雪有痕”南再春。
顧今朝苦笑一下道:“大哥,你也來了。”
南再春不理顧今朝,攙起地上的連雨江,從懷中掏出一粒藥丸,喂他吃下,又扶他靠在一旁休息,似自言自語道:“竟下得了這樣的重手。”
顧今朝道:“大哥……你來了也好……今日小弟的性命……便請取去吧。”
南再春道:“你的性命還用我取么?聽你說話中氣不足。想是中毒傷了心脈。若再不運功抵御,拖得一時三刻,毒氣散入五臟六腑,大羅金仙也救不得了。”
容閉月聽他語氣輕描淡寫,仿佛全不放在心上。她臉色煞白,雙手顫抖,情知顧今朝生死實在已懸于一線。此時顧今朝話也說不出來,只得盤膝打坐,五心向天,一心一意將毒氣逼住,使之不再擴散。
南再春根本不看他們幾人,眼望窗外,悠悠出神。
廟中氣氛靜得怕人。楊小易看顧今朝跌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叫道:“顧叔叔!”他想掙脫母親的手撲過去看。容閉月一把將他拉住,喝道:“別動!”
她望著南再春背影,心中一股寒意漸漸冒了上來。江湖傳言,“春江花朝秋月夜”的大當家南再春武功高深莫測。見過他出手的人寥寥無幾。近年來,“春江花朝秋月夜”名頭越響,他卻幾近不再出手。若是他此時出手,自己斷斷抵擋不了。他還在等什么呢?(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