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只有日本人才會說出:“我已喪失了為人的資格”這種話。
我曾經橫向比較各個國家和地區的文學性格,就如環球旅行那樣,尋找各個國家的特色:英國文學宏大、法國文學優雅、德國文學莊嚴、俄國文學厚重、北美文學現代、南美文學迷幻……而到了日本文學——不能把日本文學和亞洲文學放到一起,它自己的特色太鮮明,你就走入了一個凄風苦雨的模糊世界,帶有瀝青般質感的滯澀、陰暗,恥感、物哀、厭世、情死……。從日本古典小說《源氏物語》開始,物哀就成為日本文學的性格,到了川端康成時代這種物哀文化發展到極致。物哀則厭生,兩者是息息相關的,直至太宰治———無賴文學的代表人,則直接到了厭生和求死的更絕望的境地,成為獨立的新的主題。包括我們熟知的渡邊純一,在他獨具一格的情色文化中,極致的情欲最終也歸于赴死。死亡,不僅是在日本文學中占了半壁江山的恒久命題,也是文學家心中的信仰和追求。
早就想讀《人間失格》,我對太宰治實在太感興趣了———怎么會有人三番五次想殺死自己?雖是小說,但我想從這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中窺見他本人的心靈。問一個問題,在知道一個人自殺時,你是同情心更重還是好奇心更重?明明知道自殺之人必有不能生受之重,可是你還是讓好奇心占據,不是嗎?人的獵奇心比同情心強烈一萬倍。我鄙視自己的同時,還是翻開了這本血淚之作。
沒有作者的前言,直接進入小說。我讀書習慣于先讀作者的前言,熟悉寫作背景、人物安排、寫作原型、表達的主題等等。這種前言是一種界碑,界碑之前是現實,界碑之后就是脫離作者的獨立世界。可是太宰治不寫前言,他不是界碑,他的世界就是他文字表達的世界。
開頭就是讓人毛骨悚然的三張照片,近似于一個人用銳利如刀的目光解讀自畫像般的剖析和描寫。“是猴子,那是猴子的笑臉——臉上擠滿丑陋的皺紋。”“從他身上感覺不出半點人味。”“這照片讓任何人看了,都會莫名地感到心底發毛,渾身不舒服。”沒有任何的通融與委婉,赫然讓你看到了一個格格不入于他人的異類。
你認為實體監獄的囚籠可怕嗎?對于主人公葉藏來說,監獄簡直是安全可靠的避風港。因為他的囚籠是整個人類世界,無處可躲。而這個異類一生都被困在這個囚籠中,無望掙扎。
困住他的,是內心對人類的恐懼和絕望。恐懼,是對未知的不可把控;絕望,是看到了真相后的無能為力。
沒有天生的異類,我堅信脫離母胎的嬰兒必如白紙般純潔,變化只在出生后被外界的涂抹。葉藏的異類之路除了他極度敏感的心靈之外,更重要的是孩童時代進入他世界中的未知和矛盾。小孩子是值得被慎重對待的,因為他睜開懵懂雙眼看到的一切都進入腦海和心靈成為他初識世界的依據,對于以后的世界觀有著極端重要的影響。
在第一手札中,寫的就是孩童時代的大葉藏怎樣一步步走入異類之路。沉悶、乏味的家庭——自出生始接觸的第一個小世界。在他的著重描述中,我們看到了夢魘般的場景———燈光昏暗的餐廳、餐桌上呆滯的木刻石塑般的諸人、固化而機械的就餐、口味單調的飲食……一切讓年幼的葉藏感到了壓抑和不安,以致以后的人生中,葉藏對食物失去了任何興趣,不知饑餓,進食甚至成為一種折磨。另外,不自然的沉悶會讓人心慌難安,就如我們和一個不熟悉交往不多的人在電梯相遇,全程的無話難道不焦慮嗎?葉藏體會的就是比這焦慮一萬倍的心境吧。為了打破這種恐慌,他戴上面具,讓自己成為一個可以調劑氣氛的笑柄。他的人生悲劇和異類之路就此開啟。嚴肅、冰冷的親子關系是更直接的傷痛,原本父母的愛是孩童面對世界的貼身護甲,而葉藏顯然缺失了這道護甲。當我讀到葉藏偷偷改父親的記事本這件事情時,心酸難過的止不住流淚,難以想象一個幼童在怎樣的無助和恐懼下做出來那樣的荒唐之舉,大人對小孩子誅心太容易、太殘忍。以順從為前提地飼養,權威代替了慈愛,葉藏不知道自己在何時會喪失庇護,這種恐懼致使他對于所有人類產生了恐懼。對于生性格外敏感的孩子而言,自帶情感放大功能,也許弱小的人都如此。“無論家里人對我說什么,我都從不頂嘴。他們寥寥數語的責備,在我看來就如同晴天霹靂一般,使我幾近瘋狂,哪里還談得上以理相爭呢?”他漸漸淪為一個帶著恐懼討好他人的異類。
進入學校的葉藏認識了更多的人,也看到了更多的的虛偽:老師的道貌岸然外表下的八卦和獵奇心理,課上呆板授課,課下卻把學生當笑料;同學之間看似熱鬧相交,背后的詆毀和敵意……這一切的矛盾讓葉藏看不清楚到底該如何跟人類相與,最終他選擇搞笑,“這是我對人類最后的求愛。盡管我對人類滿腹恐懼,但是怎么也沒法對人類死心”他用搞笑來應付一切人,企圖讓他人漠視他的存在,嘲笑就不會有實質性的攻擊。這是最殘忍的選擇,以放棄尊嚴和違背本性為代價,只能讓他在異類的道路上忍受心靈車裂的疼痛。疼痛到了極點,他不得不放棄,卻“滑向更加墮落的深淵”。
“朋友”和“女人”,這是進入社會后進一步致他走向墮落的推手。
有人說,《人間失格》是一個抑郁癥+孤僻癥患者的心路歷程,我不敢茍同。他只是有著最純粹的需求,想要一點真實、要一點認可、要一點安全,難道我們不想要嗎?只是我們被其他的需要蒙蔽,忘記了、忽視了而已。我們的一點奢侈品只是他的必需品罷了。
葉藏進入社會后認識了“朋友”堀田正雄。敏感的、對人類有著清楚認知的葉藏自始至終地知道這個人是“酒肉朋友”。可他依然從不拒絕借錢給他,哪怕經濟拮據之也時典當衣服借錢供他玩樂,在自己自殺未遂后去找他,在看到他的冷漠后從不痛恨他……”活在世人中的異類是自卑的,我開始一直認為這是葉藏無法控制的對人的討好所致。當第一次自殺未遂,堀田跟他說起世人會怎樣看他時,他領悟到世人只是一個抽象成的集合體,對他構成影響的只有跟他接觸的人。“世人是誰?世人不就是你。”葉藏看透了以世人模糊的概念來壓他的那些真實的重量,就是在自己人生中那一個個的真實存在。堀田是一種象征,是葉藏眼中世人的象征,世人就是一個個的堀田,真實的世人也不過是這樣。他在堀田身上看清楚了世人,也在堀田身上絕望的看到自己永遠都是異類,這倒是給了他一種莫名的輕松———恐懼轉為絕望。
不少文學作品都給予愛情或者兩性關系對人再生改造般強大的影響力,而《人間失格》用最冷酷的筆觸寫了兩性關系——用一個人來填滿自我的深淵。葉藏對女性的認識從來都不美好,幼年時家庭中女性的乏味、女傭們的惡趣味、姐妹們的表里不一和矯揉造作,他說女性是最難琢磨的生物。女人的神秘感從來不會振奮起他的征服欲,只是讓他產生悲涼的滑稽之感。唯一讓他安心的是娼妓,他稱之為“白癡”的一個群體,她們沒有深如海底、暗如黑夜的不可知。可是莫名其妙的,他卻有著強烈吸引女性的特質,他的生活總是和女性的糾纏不清。文中描寫了他的三個女性伴侶——恒子、靜子、好子,三位女性分別代表了葉藏的三種渴求——“同類”、“安穩”、“信賴”。
恒子是同類。當丑陋、窮苦的恒子出現之初便讓葉藏注意到她,并且發現了她身上那種和己相似的對于人世的絕望,異類有敏銳的“雷達系統”發現自己同類,并迅速靠攏。二人相約殉情自殺,恒子自殺成功,葉藏被救起。自殺未遂本是蒙羞之事,被眾人認為間接害死女性更是讓眾人開始遠離葉藏。之前只是他自我認知中的異類感,在這之后成為現實。
靜子代表安穩。作為一名編輯,她讓葉藏過上看似正常人的生活。家庭中有幼女的陪伴,給他工作讓他給雜志畫漫畫,這種被需要讓葉藏感到了安穩。然而,一次無意中聽到靜子和女兒的溫馨對話,讓葉藏決然離去。他終究還是自卑,擺脫不了異類的自我認知,認為自己會毀滅掉那世俗人的幸福。看到此,震撼地感動,一個絕望之人怎會輕易放棄手邊的救命稻草?對人類既絕望又有愛,這是怎樣的心境。
好子,是年輕的處女,葉藏從她身上感到了久違的可信賴感,和她結婚了。婚后,和可信賴的好子的生活讓葉藏放松了一點對人類的戒心。可是,好景不長,葉藏最后的一點支撐也瞬間被摧毀。我一直沒有弄明白事件是怎樣的,好子被強暴還是與人通奸或者只是有曖昧的身體接觸?因為作者對這件事的描寫非常模棱,用的詞語是“侵犯”,可是好子的反應卻只是愧疚和極度的不安。總之,這件事情之后,葉藏對于妻子被“侵犯”之事本身毫不關心,他只是徹底的絕望———最后的信賴也破滅了。他并未指責,甚至還同情地看著內心備受折磨的妻子,內心凄然絕望,無可留戀的吞下妻子收起來準備自殺的藥。
就此,他徹底人間失格。再次自殺未遂后,他被送入精神病院,人間已不再對他容留。雖然這之后,哥哥將他接到家鄉,但依然隔絕了他,只留一個年老丑陋的女人照顧他。
太宰治在寫完這部小說后便自殺了,這次他終于成功了。看完他的絕筆之作,真為他的死松一口氣,他終于不用再痛苦掙扎了,幸好他有這最后的選擇。
“異類”——這是多數人話語的霸權,雖然小說中葉藏如此自稱,可我不想這樣來定位葉藏或者太宰治。小說最后用酒館老板娘的話說出來“我從未見過他那樣單純善良的人,他是神之子。”生而為人他并非沒有資格,誰也沒有規定成為人類需要多高的標準,我寧可執著相信,他只是錯到了人間的“神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