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繞過一帶杏花,向碎煙洞走來。那少年身著月白衫,腰纏繡金帶。眉清目秀,嘴角含笑,透著一股子跳脫靈動。卻偏生長了一只狐鼻子,叫他那張清秀的臉龐,生出了幾分別扭。
甫一進洞,少年叫道 : “阿姐!阿姐!”阿姐正自伏案描畫,聞聲一驚,慌忙擱筆,收卷卷軸。少年眼尖,早已瞧見了,嘻嘻一笑說道 : “阿姐!別收了,不就是在描畫心上人么?有什么好藏著掖著的!”
阿姐俏臉一紅,把卷軸放入石盒。過了好半天,面色才稍有緩和。少年挨到阿姐身畔笑道 : “阿姐,你什么都好,就是臉皮太薄了些。”阿姐瞪了他一眼,唯恐他口無遮攔再說下去,忙轉話鋒,道 : “你是一刻也閑不住,又來找我做什么?”
少年抱怨道 : “那幾只烏鴉精當真討厭!前幾日,它們又嘲笑了我一番。說我狐晏,枉為狐中王族,活了七百歲,竟然從沒下過蓬蕪山。我氣不過,和他們對吵了幾句。”
阿姐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狐晏不依,急道 : “連你也要笑我?”阿姐道 : “這能怨旁人么?你性子疏懶,疏于修煉。前段時日,才將將勉強能化成人形。阿爹的規矩,你又不是不知,化不成人形,術法修煉不到家,斷斷不可下山。”
狐晏摸摸狐鼻子,嘻嘻笑道 : “好阿姐,你把那件金絲肚兜借我穿穿吧,穿上它,隱了這只狐鼻子,阿爹就會允我下山了。”
阿姐啐道:“也不知羞,那金絲肚兜紅彤彤的,是女子衣物。你一個少年男子,貼身穿在身上,成個什么樣子。”狐晏道:“管它男子女子,我才不在乎。好阿姐,我知道那肚兜,是凰印贈于你的定情之物……”
阿姐聽到心上人的名字,面染紅霞。狐晏只作不知,自顧道:“阿姐放一百個心,肚兜在狐晏在,肚兜亡……”不待他音落,阿姐佯裝把臉一沉:“呸呸呸,胡說八道!”轉過身去,從石屜中取出金絲肚兜,“怕了你了!拿去!”
狐晏喜不自禁,接過肚兜,轉到屏風后,脫去衣衫,赤了上身。肚兜方一沾身,那只狐鼻子驀然化成了人鼻子。狐晏喜道:“姐夫家的金絲肚兜,果然名不虛傳!”
阿姐聞言怒道:“你又在這兒嚼舌根!什么姐夫不姐夫的!他要當你姐夫,怎么著也得先三媒……”她原想說“先三媒六聘,把我娶進凰家”,話沒說完,突然醒悟,這話泄了自己的心思,登時羞得滿面緋紅,窘迫不已,自悔說錯了話。
狐晏暗自好笑,穿罷肚兜,他走出屏風,摸著鼻子,在阿姐的梳妝鏡前照來照去,嘖嘖嘆道:“這鼻子生得不錯!好阿姐,這個人情,我是記在你的身上呢,還是記在姐夫身上?”阿姐聽到“姐夫”兩個字,兩頰又染紅云,右足一頓,伸手來打。
狐晏呵呵笑著,逃到了洞門口,說道:“阿姐,你這金絲肚兜,我定然好生保管!我這就找阿爹去,求他允我下山!”哼著小調出了碎煙洞。
阿爹對狐晏管束得十分嚴厲,不許他這個不許他那個,且時時怪他阿娘阿姐,對他太過寵溺。此次狐晏修得人形,求阿爹允他下蓬蕪山,本是一個歷練的絕好時機,阿爹自是欣然應允。狐晏欣喜若狂,興奮得一晚上都沒睡著。
次晨,別了阿爹阿娘和阿姐,狐晏興沖沖地下了山。他施展出“亂云步”術法,腳下生煙,耳畔生風,只過了半盞茶的工夫,已然到了三百里之外,蓬蕪山遙遙不見。
前方行人如織,車馬粼粼,街市林立,色色嘈雜聲充盈于耳。狐晏何曾見過這般熱鬧的街市,心中十分歡喜,拔腿往鬧市走去。他忽而買兩個糖人,忽而看一陣雜耍,忽而又聽半段說書。只覺在在新奇,事事好玩,暗悔沒有早日修成人形,早日下山。
逛了兩三個時辰,肚子餓得咕咕直叫。狐晏轉頭看見街邊有家“云客來”酒樓,摸摸肚皮,走了進去。
那店小二早已迎了上來,滿面堆歡道:“客官里面請!一樓客滿,小的上二樓給您找個雅座!您樓上請!”邊說著邊一路把狐晏帶到了樓上,找了一張臨窗的桌子,躬身殷情笑道:“客官英眉俊目,顧盼神飛,一看就是個風雅人物!倚窗而坐,觀賞花景,再好不過!”
狐晏落座,果見街對面一戶人家的小小院落里種滿了薔薇花,嬌美絕倫,清風沐處,盈盈顫動。狐晏見這店小二口齒伶俐,借著別家的薔薇花招攬客人,不禁莞爾。也不點吃的,問道:“店小二,你們這鎮子上,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那店小二正欲開口,忽聽窗外街道上傳來吵鬧聲,十分刺耳。
狐晏循聲瞧去,只見“云客來”斜對角拐彎處,一對父女正在厲聲爭吵。那老爹五十五六歲,雙目無神,面皮蠟黃,醉態淋漓,踉踉蹌蹌地搶奪著少女手中的錢袋,口中罵罵咧咧:“臭丫頭!連……連你老子……都敢忤逆!跟你娘親一路……一路貨色!快把錢袋拿來……小心老子劈了你!”
那少女十五六歲,瘦比黃花,著一件灰跡斑斑,不甚合身的粗布青衣。左手緊緊握著錢袋,右手提著一只竹簍,簍中裝了兩只老母雞,咯咯直叫。
老爹當街辱罵,少女登時又羞又氣,俏臉煞白,緊緊抿著嘴唇,晶瑩的淚珠在眼眶中滾來滾去,竭力忍住,沒讓淚水滑落臉龐。她帶著哭腔顫聲道:“爹!錢袋子里沒有幾文錢,我原要賣了這兩只雞,再湊些銀子,給洛兒做身新衣裳!”
老爹斥道:“你和洛兒的命,都是……都是老子給的!沒有老子……哪兒會有你們!臭丫頭……快,快拿來!”醉步蹣跚,搖搖晃晃,好一陣搶奪。那少女就是不給,掙扎間兩只老母雞咯咯亂叫,撲著翅膀,從竹簍小小的圓口中竄了出來,先后撲到了老爹的臉上。老爹身子亂晃,往后直躲。
少女得隙,提著空竹簍飛也似的逃走了。
老爹兀自在身后罵罵咧咧:“臭丫頭……你給老子……給老子回來!”少女早已沒入了人叢,眨眼間不見了。圍觀的眾人,個個對那老爹怒目而視,搖頭嘆息。
狐晏回過神思,道:“攤上這樣的爹,這姑娘真是可憐!”店小二應聲嘆道:“客官有所不知,這老爹原姓謝,本是金陵人氏,年輕的時候,風姿俊秀,貌賽潘安,得了個謝再安的綽號。再加之,他才氣過人,那時是金陵出了名的風流才子。”
狐晏盯著店小二瞧了兩眼,笑道:“看你小小年紀,怎么連外地人的陳年舊事,都知道得這么清楚?”店小二呵呵一笑:“云客來客來客往,什么樣的陳年舊事聽不到?”
店小二說著,索性坐到了狐晏對面,接著說道:“可惜了!那謝再安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看中了袁大人家的萬貫家財,百般引誘,勾上了袁家的千金袁懷玉,成了袁家的上門姑爺。謝再安是獨子,謝父謝母自是不愿兒子做別家的上門女婿,勸罵無果,二老雙雙氣病在床,不久之后,撒手人寰了。謝再安與袁懷玉,前后生了一女一兒,都隨母姓。女兒袁凈初,就是方才那姑娘。”
那店小二是個愛熱鬧的,說了一通,愈發起勁兒了。“天不佑人,過了五六年,袁家敗落,陡遭查封,家財散盡,金屋銀屋變作草屋。為避禍事,舉家遠走,來到了我們沙陽鎮。那時,謝再安對娘子態度大變,判若兩人。老毛病也不遮掩了,眠花宿柳,終朝不歸。夫妻兩人日日吵罵,去歲,袁懷玉帶著遺恨去世了。”
狐晏插嘴道:“少了管束,那謝再安豈不更是肆無忌憚了?”店小二嘆道:“誰說不是呢?謝再安只顧流連花街柳巷,家中的大小事宜,均落到了袁姑娘的肩頭。謝再安短了上青樓的銀子,就找女兒要。”
狐晏咋舌連連,鄙夷道:“天下竟有這樣的爹!”對那袁凈初大動惻隱之心。店小二咂嘴應道:“這還不算什么!袁姑娘若是死活不給,謝再安就找張家李家借!寫一張欠條畫上押,萬事大吉!那欠條上寫的無非是抵債的條目,不是叫袁姑娘到張家做一個月的舞姬,就是叫她去李家當半年的花奴,照料花木!”向窗外努了努嘴,“喏!那薔薇花就是袁姑娘栽蒔的。”
狐晏隨店小二,又望了一眼那片薔薇,驀然覺得,那片片花顏,于嬌美婀娜之中,又多了幾分凄苦可憐,不勝憐惜。
忽然,鄰座一個臉瘦眉長的漢子嚷道:“店小二!怎么回事啊!我的桃花釀怎么還沒送上來!”店小二忙站起身,對那人躬身賠笑道:“馬上就來!馬上就來!”又問明狐晏要點些什么,轉身下了樓。
飯罷,狐晏經店小二指點,逛到了鎮子上的慶余街,果然十分熱鬧。可聽了袁凈初的事之后,饒是他天性樂觀,也有些氣苦,無心逛玩。沒過多久,天色忽暗,冷風卷起了雨絲。雨絲又化作雨滴,又急又密,敲打著青瓦,慶余街漸無人息。
狐晏忙跑到一戶屋檐下避雨,正擦拭著臉上的雨漬,突聽吱呀一聲,右側隔著兩三家的一戶人家,傳來開門聲。狐晏轉頭瞧去,一老一少兩人走了出來。少的灰斑青衣,右手提了一只小竹簍,正是袁凈初。老的身形佝僂,銀絲滿頭,是個六十上下的老婦。
狐晏隱隱聽那老婦說道:“凈初姑娘,你好歹再忍忍,再過個幾年你爹過世了,你的日子就好過了。”話畢突覺失言,閃過一絲窘迫之色,忙把手中的油紙傘遞了過去:“這傘你帶著!”袁凈初接了油傘,眉眼間悶悶的,勉強笑了笑,說道:“但愿這樣的日子早點過去。”忽地轉了話鋒,“甘婆婆,我又幫你紡了兩個時辰的紗,我爹欠您的銀子該是還清了。”老婦點了點頭。
袁凈初道:“如此,凈初就告辭了。”左手執傘,右手提簍,走到雨簾里,向狐晏右首沿慶余街走遠了。狐晏瞧那背影,嬌弱玲瓏孤芳無依,心中一蕩,大生憐惜之意。鬼使神差地化作狐形,如一團白練般,朝袁凈初急奔而去。忽地一下從小小圓口,竄到了袁凈初手里的竹簍中。
狐晏使出了“輕身咒”術法,袁凈初毫無所覺。始料未及的是,那竹簍裝過老母雞,散發出一股子雞屎臭味兒。狐晏眉端微皺,捂住了鼻子,右爪扇了好一會兒,才稍稍好了些。
狐晏湊到竹簍間的縫隙前,朝外張望。只見袁凈初穿街繞巷,出了集市,向沙陽鎮外偏遠處走去。路間人煙漸稀,冷雨飄搖中,荒煙裊裊,蔓草萋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