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每個人都對切爾諾貝利保持沉默?為什么我們的作品不書寫關于切爾諾貝利的事?他們描述戰爭和集中營,但是對于這里,他們很沉默。為什么?你覺得那是意外嗎?如果我們戰勝切爾諾貝利或了解切爾諾貝利,人們就會談論和書寫它,但是我們不了解其中的意義,無法把它放入人類的經驗或時間的框架中。所以怎樣比較好?記得還是遺忘?” ? ? ? ? ? ? ?——核泄漏受難者自述
1986年4月26日,烏克蘭北部切爾諾貝利核能發電廠4號反應堆發生嚴重泄露及爆炸事故。這次災難所釋放出的輻射線劑量是廣島原子彈的400倍以上,烏克蘭、白俄羅斯等地受污最為嚴重,長期影響更是不可估量。直接接受輻射的清理人員,先后都不成人形地死去。因呼吸空氣中飄散的有毒物質而患上各種各樣癌癥的人更是不計其數。如果將母親受到輻射后生下的嬰兒照片展示出來,那么這是絕好的墮胎廣告——因為沒有人敢生孩子。最后有數萬人背井離鄉撤離受污染區。包括切爾諾貝利受污染嚴重的隔離區,都變成了死城。
但在世人眼里,他們是切爾諾貝利人,沒有敢接近他們周圍。他們被孤立、歧視,只能在同類人間通婚。
有一位切爾諾貝利居民這樣對阿列克謝耶維奇說——
如果你和他們一起玩,你就輸了。一個烏克蘭女人在市場叫賣大紅蘋果:“來買蘋果喲!切爾諾貝利的蘋果!”有人勸她不要這樣叫賣,沒有人會買。“別擔心!”她說,“還是有人買的,有些人要買給丈母娘,有些買給老板。”
這個黑色幽默讓我想起國內以艾滋病為題材的電影《最愛》,他們知道死期終將來臨,但生前仍保持樂觀,并與另一個患者喜結連理。其中有個情節:郭富城和章子怡帶著喜糖挨家挨戶扔到院子里,大街小巷大聲地念結婚證書。除了核泄漏事故本身外,被歧視、隔離的災民與艾滋病人處境有著極大的相似性。
當然,這個事件本身更難以理解的,恐怕還是超越倫理的核能問題。
作者在寫《鋅皮娃娃兵》時,當地人向她展示一些從阿富汗斗士手里得來的外國武器。那些意大利地雷設計非常精美,有一位軍官卻說:“你說這個意大利地雷看起來很漂亮,像是圣誕節的裝飾,但如果有人踩到的話,就會炸得血肉橫飛,要用湯匙在地上刮才刮得干凈。”作者深受俄羅斯文學影響,但認為文學的尺度可以更廣,所以當時將這個血肉橫飛的情節寫了下來。同時,她說:“但是在隔離區——那是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與外面的世界不同——那些強烈的感受是文學無法形容的。”
什么是文學無法形容的?我想,各種各樣的苦難就是其中之一,但俄羅斯幾個世紀以來都是一個苦難的國家,它也不缺書寫苦難的藝術家。自十九世紀以來,俄羅斯孕育了多少優秀的小說家、詩人和藝術家,從普希金、萊蒙托夫、果戈里到托、陀、契訶夫,然后是“白銀時代”的茨維塔耶娃、阿赫瑪托娃、曼德爾施塔姆,每一個獨自蹦出來就已是璀璨的明星,更何況一同交相輝映。(嚴格說來,阿列克謝耶維奇來自白俄羅斯,但自小在偉大的俄羅斯文學的浸染中長大,其中的傳承是很明顯的。)其他任何國度在任何一個時期都不曾密集出現過如此大數量又高質量的文藝大師,他們謳歌“天藍的俄羅斯”,描寫人的靈魂和種種黑暗,但無一例外地,他們都因自身的苦難、俄羅斯的苦難而在筆下用“苦難”來滋養文學。“苦難”與俄羅斯文學是分不開的。我們提到俄羅斯文學,往往將“偉大”二字相匹配之,這是實至名歸的——俄羅斯可以說是苦難的“代言人”。它的偉大,自來便是從苦難中淬煉出文學的本質。
深受俄羅斯文學影響的人,經常這么說:托翁拓展的是世界和人性的廣度,陀翁卻深入了靈魂的深度。可是,他們是否想過還存在著文學無法形容的世界。如果存在,那么為何大家對它避而不談?
俄羅斯每一位巨匠都在打造帶有本人特色的“苦難”書寫,隨著時代的演變,將苦難的邊界拓展得越來越寬,其尺度在兩個世紀以來的詩人手中越來越廣闊。阿列克謝耶維奇覺得還可以更遼闊。即使如此,這里還存在著文學都無法形容的世界,這就是二十一世紀的科技災難。
無法形容,是因為政治讓作家們都得了失語癥?還是沒有與之相應的寫作能力,所以不寫?我想,更主要的原因是現今的核能問題已經超越了倫理,這是花多大的心力都無法理解的,所以只能沉默。說到“二戰”,我們可以慷慨激昂地回顧日本投降的過程,但提到廣島的原子彈,大家都沉默了。這是一個超越倫理的世界,無法放入人類的經驗或時間的框架中,我們只能避而不談。
阿列克謝耶維奇無疑是偉大的,她的偉大不是經過字斟句酌所構造的藝術作品,不是來自于精湛的文學造詣,而是在于她作為優秀記者的身份。她不為苦難作定性的結論,不止步于接受或讓讀者接受簡單和呆板的事實,她設法多方位傳遞當事人的感受、傳言和想象。她認為與其強調這些無法理解的事實,還不如關注從事實中衍生出來的感受,以及這些感受演變的過程。因為人們往往會恐懼面對無法理解的事物而急于蓋棺定論,從起因一下子跳到結論,但人們的感受是真實的,即使事件本身很荒誕,你也可以通過對荒誕的感受而更接近真相。所以,對于切爾諾貝利這樣無法理解的事件,也許記錄下當事人的感受更為有意義。阿列克謝耶維奇就是這樣做的。在這里,非文學的非虛構本身,恰恰完美地投射出文學的真正內涵:真誠地書寫“苦難”。
試想,如果是托爾斯泰,他會怎么寫這部作品?阿列克謝耶維奇選擇的是找出當事人的感受,收集這些感受,并將其仔細保護起來。這便成了這本《切爾諾貝利的悲鳴》。
“苦難”在俄羅斯文學中具有恒久的傳承性。從作品的內容來說,你看現在阿列克謝耶維奇記錄了哪些事件:二戰、阿富汗戰爭、切爾諾貝利核災難事件、蘇聯解體及其整個價值體系崩塌之后的自我認識等等。我想,這就是苦難俄羅斯正面臨的新一代文學母題。
我想,給她的頒獎詞如此更為貼切:因其真誠地描寫新時代人性的苦難,她作品中非虛構的真實記錄比任何一部文學作品都具有純粹的文學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