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女》 曹毅 科幻世界1999第2期

我對古代女子有種天生的仰慕,或許正因為這樣,我的某些想法似乎顯得過于保守,與這個激進的世界格格不入。所以在妻認為她對我的不忠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時,我既傷心又失望。我只想逃,逃得越遠越好。

對愛因斯坦時空相對論的闡釋和應用早已使時間和空間和諧統一,即是說,時間和空間已不是兩個獨立存在的形態,而是處于一種可以轉換的平衡中,這種平衡是靠速度維系,換言之,只要速度大于光速或者亞于絕對零速度,都可以打破平衡進行時空轉換。在高強度的加速過程中,我感到痛苦無比,仿佛心臟就要蹦出胸腔,四肢好像也將離體而去。不過妻帶給我的痛苦遠甚于此,我只希望在未來的一個月里能撫平心中的創傷,最好是遇到一個能讓我忘記痛苦的女子。隨著時空臨界速度的到來,巨大的痛苦終于撲滅我殘存的最后一絲思想火花……

我一恢復意識就確信自己置身于一片山水間。藍天白云下,一座郁郁蔥蔥的山,其間蒼松翠柏,古木參天,山下清盈透澈的河流泛著潔白的浪花,歡快地奔流著,兩旁綠草依依交相掩映。我索性繼續閉上眼盡情呼吸這里再新鮮不過的空氣。

我猜她一直在看著我,因為當我睜開眼時,她還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她大約十五六歲,一身素衣,亭亭玉立宛如一朵清水芙蓉秀麗脫俗,與這里的明山秀水渾然一體。我驚訝于她的美麗,呆呆地瞧著她;她大概是對我的突然出現及一身的奇裝異服大感驚詫,也傻傻地望著我。

半晌,她才突然問:“喂,你是誰?”

倉猝間我只得敷衍:“我,我就是……是我……”

她“嘻”地一笑猶如牡丹初綻,令我心神一蕩。我敢打賭,她這一笑足以令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做任何事。

“那‘我’又是誰?”她的眼里裝滿笑意。

“嘿,我怎知你是誰,喂,你是誰呀?”我學著她的話反問道。

她忽然發覺自己有點說不清了,本來是她問我答,現在卻變得自己不知怎樣回答了,想來不覺有些好笑。她側頭想了一會兒,嗔道:“我是問你:‘你是誰?’你卻回答我:‘我就是我。’哦不,你就回答我說,你就是你。我又問你:‘你又是誰?’你卻問我:‘你是誰?’到底是你問我我是誰,還是我問你你是誰,干嘛這樣繞來繞去夾纏不清。再問一次,喂,你是誰?可不許再答‘我就是我’了。”

我又好氣又好笑,到底是我夾纏不清還是她夾纏不清?她這番繞口令似的話我頗費心思才完全弄清楚。不過,在這樣秀色怡人的景致里與這樣有趣可愛的女孩子說話,我心情變得好起來,于是故作神秘地說:“我是神仙。”

我以為她定會噘起嘴決不相信,哪知她嫣然一笑:“哦,原來你就是煉仙丹的神仙啊,你真是長生不老嗎?我們大王見了你一定很高興。”

這里還有“會煉仙丹長生不老”的神仙,我倒沒想到,便逗她說:“我是煉仙丹的,你又是干什么的?”

她提了提手中的籃子,甜甜一笑:“采藥草。”我頓覺如沐春風,身爽神怡。

“這里是褒國,這山谷叫褒谷,這河叫褒河。”她又主動介紹。

我只覺得這名字好熟,可始終想不起在哪里聽過、見過。她見我在沉思,就悄悄地走了。待我醒過神,只隱約聽到她婉轉動聽的歌聲,歌詞依稀是:采采薇草,薄言采之。采采薇草,薄言有之①……”

我決定就地留宿一晚,我真的想再看看那笑容。我從沒見過那樣的笑容,就像此間的山水,纖塵不染,不帶半分世間俗媚,叫人不敢心存絲毫褻瀆。

第二天,她仍一身素衣,輕移蓮步,像一朵白云般飄過來。

“你怎么還沒走?”她笑盈盈地問我。

“你怎么又來了?”我也笑著反問她。

“我不來采薇草,吃什么呀?”

“你就吃這種野豌豆?”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人可以吃野豌豆為生。

“唉,”她垂下長長的睫毛幽幽地嘆了一口氣,“眼下到處打仗,官爺們把地里種的糧食都征收去了,除了大王,百姓只有吃這種野菜。再過幾年,連這種野菜也吃不到呢。”

看著她楚楚可憐的樣子,我不禁對她口中的“大王”有些憤怒:“大王?什么大王?這樣不顧百姓死活!”

“大王就是鎬京城里的幽王唄。自從去年幽王封帝后,到處打打殺殺,只苦了我們百姓。”

直到此時,我才有一點時間概念。掐指細細算來,現在該是公元前780年左右,離西周覆滅大概只有十年光景。我沒想到在衰亂的西周末期還能在這山水間邂逅這樣一位善笑的女孩,不禁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按照兩千九百年后的禮節,這問話頗為粗魯,大有唐突佳人之嫌。

“我叫褒姒。”她有些忸怩,抿著嘴淺淺一笑。

天!我幾乎跳起來,周幽王時期的褒姒!該不會是那個長時期被無數人詛咒的褒姒吧?可是天下能找得出第二個有如此容貌如此笑容的褒姒嗎?我脫口而出:“你應該在鎬京才對呀!”

“我怎么應該在鎬京?我才不去那里呢,我要陪著我的爹媽呢。”褒姒很詫異。

“你怎么不去?你還要當王后,你的兒子還要做太子。”周幽王廢申后冊褒姒,廢宜臼立伯服是在公元前775年,都是千真萬確的歷史。

褒姒想必是給說糊涂了,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可憐的女孩,你怎么知道歷史已經注定,你不想去也不行,可是你承擔得了世人千百年來的怨恨和痛罵么?但我左看右看,她都不像傳說中媚惑君主淫亂后宮的妖女。

褒姒見我用很奇怪的眼神望著她,就低著頭徑自采薇草去了。我在她身后遠遠問道:“你昨天唱的歌很好聽,是你作的么?”

她頭也不回應道:“是我們女孩子編的。”接著我又聽見從遠處傳來這悅耳的歌,它環繞著白云在山谷久久回蕩。

我決定再留一晚,不知為什么,大概只是因為她是褒姒吧。妻帶給我的不快早被忘得一干二凈,這連我也感到奇怪。

第三天,褒姒很晚才急匆匆趕來,沒有提著采薇用的籃子,我感到一種不祥的預兆。

“我明天就要去鎬京城啦。”

“怎么這樣快?”我一愣。

“褒珦大夫因直言進諫觸犯了大王,被大王關押起來,他的家人求我去救他。他們說只要我向大王求情,大王一定會放褒珦大夫的,我也不知道大王為什么會聽我的。”對,現在你不會知道的,只因你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只因周幽王好色成性,見了你這等天生尤物,就是叫他把江山拱手讓人也不會猶豫片刻。但此時褒姒又怎么能預知呢?

“你為什么要救褒珦大夫?”我問。

“他是個好人,很愛百姓,我們都敬仰他。”褒姒說這話時,眼里自然地流露出崇敬之情。

我不敢說為救一個好人而葬送自己一生是否值得,只是禁不住為她惋惜。我又問:“你為什么跑來給我說?”

“你是神仙,在我們這里,有什么事對神仙說了會得到神仙的幫助。不過,你也許不必幫我,反正我求大王放了他就馬上趕回來,再陪爹媽,哪兒也不去了。”

這個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前面是萬劫不復的深淵,踏了進去怎么還能回來?我倒是很想阻止她,但我無法也不能改變歷史,一旦歷史與將來發生矛盾,時空就會錯位,我就永遠也回不去了——這混帳的臭規律,我一邊在心里暗暗詛咒,一邊下定決心跟著到鎬京去。

車行轔轔,褒姒一行抵達鎬京城外已是我來到西周時代后的第十天,也不知我剩下的二十天中會看到什么樣的事發生。褒姒他們一直沒察覺我暗中跟隨在后。

周幽王聽說褒珦的家人要獻上一個傾國傾城的絕色美女,早早地等在了城外。幾百軍士手持刀斧,明晃晃的兵器閃著寒光。周幽王騎在一匹汗血寶馬上,他瘦小羸弱的身體與這高頭大馬形成強烈的反差,由于荒淫無度耽于酒色,周幽王已是形銷骨立,雙眼深陷。他一見褒姒的座車就迫不及待地伸長脖子,瞪著一雙混濁的醉眼向內張望。當時我真想擰斷他的脖子挖出他的眼珠。

周幽王終于看到褒姒了。他的眼睛開始往外凸,幾乎要從眼眶掉下來,握住韁繩的手也哆哆嗦嗦,身子不停地搖晃。一個侍從趕緊扶住他,向大車一招手。褒姒緩緩走下車,一身素衣,長裙掩足,仿佛一片白云托著她慢慢移動。在我眼中,這情形與羊入虎口相差無幾,我不禁上前緊走幾步。

周幽王慌慌張張翻身下馬,雙手粗魯地向褒姒圈去,褒姒驚恐地大叫一聲。我實在忍無可忍,疾奔過去。只見眾軍士中大踏步走出一人,足足比我高一個頭,肌肉虬結,他二話不說,舉起利斧就向我砍來,我本能地掏出槍對著他。哪知,我忘卻了他根本不懂槍這玩意兒的厲害,斧頭依舊向我砍來,卷起的疾風已刮到我臉面。我摳動了扳機,一聲巨響,那家伙碩大的身體頓時直挺挺地向后仰去,腦袋開花血肉模糊。

頓時,全場鴉雀無聲,那家伙離我很近,擋住了別人視線,所以誰都沒瞧見我手中的槍,大概以為我使用了什么魔法,人人眼中充滿驚懼怔怔地望著我。

良久,周幽王才戰戰兢兢地問:“你是誰?”

我想起褒姒的話,于是說:“我乃方外術士,略懂仙法,專門煉制仙丹,修長生不老之術。聽聞幽王廣納賢士,特來相投。”歷代君王沒有不怕死的,周幽王更不例外,他定會想方設法保住他的性命。果然,我一說便奏效,更何況有剛才驚天動地的一幕為我代言,不由他不信。我索性摸出隨身攜帶的提神醒腦藥給他服下,片刻周幽王便神采奕奕與先前判若兩人。他當然不知道這種藥物只能暫時刺激神經,不會持久的。但這一來他對我更是奉若神明,手一揮:“虢石父,好好款待上人,不得有絲毫怠慢,回去后就將那些煉什么鬼丹的飯桶通通處以醢刑。”先前扶住周幽王的那個侍從領命而去。

我沒想到自己變成了“上人”,暗自好笑,更沒想到周幽王在高興的時候還要殺人,并且是將人剁成肉醬。那么不高興的時候他還會做出什么喪盡天良的事來?想到這里我望了一眼旁邊的褒姒,她蜷縮著,瑟瑟發抖,淚光瑩瑩,我知道,現在我是她唯一可依靠的人,可我能做什么,改變歷史么?

周幽王這天興致很高,一方面是得到我的藥物相助,更主要的是得到褒姒這樣的美女。于是他設宴款待我。

酒席間,門外傳來喧嘩聲。周幽王皺著眉頭不耐煩地說:“趙叔帶、譚大夫這幫人太不知好歹,整天吵吵鬧鬧,總有一天也將他們送進大牢。”

褒姒聽著忽然想起一事,道:“幽王,我聽人說褒珦大夫是個大大的忠臣,你可不可以放了他?”

周幽王還沒作出反應,一旁的太師尹氏忙道:“幽王萬萬不可,褒珦辱罵幽王,欺君犯上,其罪當誅。”這尹氏在歷史上是個大大的奸佞,我頓生厭惡,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他懾于我今日之威,不再言語。

周幽王倒爽快:“這個褒珦竟作詩譏嘲本王,實在可惡,不過既是褒妃相求,本王無有不允。”

褒姒聽后,長長地舒了口氣,會心地一笑,她像終于完成了使命,卻不知自己已身在虎口。

我說過,褒姒的一笑可以令世上任何一個男人甘愿做任何事。她就這么淺淺一笑,朱唇輕啟,皓齒微露,昏暗的殿堂立刻亮麗起來。周幽王看得神魂顛倒,渾然忘了一切,竟湊上油膩膩的嘴去親吻褒姒雪白無瑕的后頸。

我急得大叫:“幽王不可。”

周幽王怏怏不樂地回過頭,臉有慍色:“褒妃國色天香,本王想一親芳澤有何不可?”

我飛快地轉著念頭,小心地應付著:“幽王,據我夜觀天象,發現近日白虎星命犯紫微,所以大王在十日之內不可近色,否則……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周幽王滿臉狐疑。

我急中生智:“幽王是否感到現在精神不如剛才好了?這就是因為大王動了色心,傷及真元之故。”其實我是算準那提神藥的藥力已過,才這樣說的。

果然,周幽王轉而深信不疑,卻又向我要了許多“仙藥”。

我趁機說:“幽王,我要將此女子帶去作法,除掉白虎星的暴戾之氣方可供幽王寵幸。”

正在此時,一人急匆匆進來,未及站穩便跪下磕頭,他滿臉焦慮憂愁,向周幽王奏道:“幽王,趙叔帶有要事稟奏。幽王明鑒,今天下諸侯并起,群強環伺,內憂外患,勢如累卵。然此多事之秋,奸佞當道,惑主誤國以致國勢衰微,天怒人怨。諸侯野心昭昭覬覦周室,況西有犬戎,北有#狁伺機待發,大周危在旦夕矣。實不能再任用讒臣,敗壞朝綱。臣等請命誅小人清君側,整頓國勢,外抗強敵,內修明政。臣等一朝為臣終生為用,丹心一片天日可表!”

這一席慷慨陳詞聽得我暗暗叫好,褒姒也激動不已,不停地點頭。可惜,像周幽王這種昏腐的人怎聽得進去?他厭煩地一揮手:“趙叔帶,又是你。本王明察秋毫,用得著你來教本王嗎?下去!”

趙叔帶仍跪不起,欲再諫。

太師尹氏喝道:“趙叔帶,幽王叫你下去,你敢違抗天命么?”

趙叔帶怒目而視:“師尹,你身為三公,世代受祿,卻不思輔佐我王,振興我邦,只知讒言惑主,倒行逆施,你還有何面目茍活于世?”繼而轉向周幽王,痛心疾首,“幽王,小人一日不除,國無一朝寧日。臣等血濺疆場,馬革裹尸,雖萬死而不辭,只求幽王勿聽信小人之言,以國事為重,切切三思,三思啊!”

周幽王早已動了怒氣,咆哮道:“左右軍士,快快將這叛臣賊子拿下,投入天牢。”候在一旁的虢石父押了趙叔帶下去。

周幽王怒氣未息:“這個趙叔帶,簡直冥頑不化,真氣死我也。”

太師尹氏忙道:“幽王息怒,幽王千金之軀,萬勿動怒傷身。臣惶恐,臣惶恐。”

褒姒蛾眉微蹙,目露鄙夷之色。殿堂氣氛驟然一變,宴席只得草草收場。

我估計十日之內周幽王應該不會有什么暴行,那十日之后呢?我不由深深地替褒姒擔心。

褒姒凝思著,喃喃說:“怎么想個辦法把趙大夫救出來呢?這可如何是好?”

唉,善良的女孩,以后誰來救你呢?

“你怎么會來這里?”她忽然問我。

“這里好嗎?”

“不好。”她搖了搖頭,“等我求幽王放了趙大夫就回家去,我好想爹爹和媽媽。”她又長長地嘆了口氣,隱隱地感覺到要回去似乎不太可能。突然,她眼里閃出光芒望著我,靜靜地期待著。

她知道我一定有能力帶她走。而我確實有能力帶她走。別說帶她走,我就是要一統天下也決非難事,那要比秦始皇早500多年。之后,春秋戰國,楚漢爭霸都會因我而改寫。可是,這樣的話,我就永遠留在這落后的時代了,我嘆了口氣,褒姒的目光立即黯了下去,轉過頭。

第一天,周幽王因不能縱欲,抓耳撓腮,焦急不安。待到第二天,我就開始后悔我定的十日之限了。周幽王難平欲火,變得暴躁易怒,三言兩語就要人命。炮烙,剜眼,殘肢,剖腹,什么酷刑都用盡了,弄得宮中人心惶惶。褒姒只躲在屋里暗自垂淚,連我也不見了。

第五天,周幽王實在忍不住了,強要褒姒承歡。褒姒答應了,條件是免了趙叔帶的罪。她從我面前走過,那眼中三分幽怨,三分凄苦,三分絕望,像怒濤拍岸猛烈地撞擊著我的心。我的手已摸住了槍,來吧,褒姒,讓我帶你走,讓我帶你走吧……褒姒……只要我摳動扳機……但我及時控制住了自己。

翌日,周幽王宴請諸臣。褒姒坐在周幽王旁邊,一夜之間臉色變得蒼白,神情也憔悴了許多。酒席間,趙叔帶被帶了上來。褒姒柔聲說道:“趙大夫,你是忠臣,這就去吧。”趙叔帶向周幽王躬身行禮,卻對著褒姒“哼”了一聲,拂袖而去。我在心里嘆息一聲。褒姒轉過頭,眼眶紅紅的,顯然她知道自己的誠心誠意,換不來別人的信任和理解。嘿,“紅顏禍水”,紅顏當真是禍水么?我一仰頭,飲盡了杯中烈酒。

不久,宮里傳聞周幽王正千方百計使褒姒開懷綻笑。自從進宮第一天褒姒破顏一笑后就再無笑容,周幽王什么荒誕離奇的辦法都用盡了,就是不能博得褒姒一笑。

一日,我應詔進見。在后殿,周幽王袒胸露背赤裸著上身在地上一圈圈地爬,一邊爬一邊苦著臉說:“褒妃,本王怎樣才能讓你笑一笑?本王把王位讓給你來坐好不好?”褒姒只是呆坐著,雙眼噙淚。我簡直不敢相信,她就是不久前那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她凄迷無助地望著我,這幾乎令我的最后防線趨于崩潰!周幽王回頭對我說:“明日,本王偕褒妃同登驪山,游山玩水,上人可陪駕前往。”我答應后立即逃出褒姒的視線,躲進屋里,但始終覺得自己暴露在褒姒的目光下,渾身煩躁不寧,坐臥不安。

驪山高拔險峻,可鳥瞰千里,其間設有烽火臺以傳召諸侯,眾軍士嚴陣以待,氣勢非凡。

我一直在躲避褒姒滿是乞求哀憐的目光,這幾天我差點被這目光逼瘋。我真不敢相信這溫順柔弱的女子就是那禍國殃民的褒姒,我不由想起了“烽火戲諸侯”的典故,就是在此處么?就是眼前這人么?

褒姒似乎看透了我不會為她做任何事,于是轉向一側,對著褒國的方向癡癡地發呆。是時,兵荒馬亂,民不聊生,滿目瘡痍,一片衰敗之象。她忽然輕輕地唱起來:“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韻調諧美,意蘊深邃,更加回腸蕩氣。尤其是唱的最后兩句:“民莫不榖,我獨不卒……我心傷悲,莫知我哀。②”霎時,柔腸百轉,草木搖落,山風嗚咽。唱罷,已是淚流滿面。

她一定是想起了以前在褒河畔唱著歌采擷薇草的情景,想起了與爹爹媽媽在一起共享天倫之樂的往事。而今,她緊鎖的眉頭鎖住了那段美好的時光,鎖住了無窮無盡的哀傷。我始終不肯相信這多愁善感的女子就是人們深惡痛絕的褒姒,我寧愿相信是世人誤解了她,而這一誤解就是兩千多年的漫長時光,其中的痛楚悲苦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我忽然有種想逃的感覺,逃得越遠越好,這種感覺比上次強烈得多。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我,我終是要走的。你就……就來這里,我、我……”我不知道自己能向她承諾什么,只是一股沖動,不能自已。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聽到,她只是望著褒國的方向凄然欲絕。她已對我徹底失望,我對自己也很失望,簡直有點鄙視自己。難道我真如此放不下以前那個花花綠綠并且讓我傷透了心的世界么?

忽忽幾日,已到了我的一月期限,我必須得回去。這一個月我不但沒有調理好心情,反倒沒來由地引來更多的惆悵。而周幽王為讓褒姒展顏一笑已然窮思極慮,他貼出文榜,告示天下,不論誰不論用什么方法,只要能逗褒姒笑一笑就能得到黃金千兩。但是,前來揭榜的人寥寥無幾。試想,褒姒既然貴為國母,錦衣玉食、珍奇玩物都不能逗她開心,還有誰敢貿然揭下文榜無端招來殺身之禍?這一來,周幽王更是急得如熱鍋螞蟻團團亂轉。嘿,千金一笑,這笑容可是用黃金買得到的么?恐怕普天之下也只有我才能讓她笑一笑,但這又怎樣呢,我最多只能讓她短暫地一笑,卻不能救她永遠脫離苦海。這樣一個女子的一生居然與周幽王那樣的男人緊緊地聯在一起,上蒼的這個玩笑未免開得太離譜太殘忍了。

忽然,我想起褒姒說過,在這里,只要什么都對“神仙”訴說,就會得到“神仙”的幫助。我想起了褒姒那令我心碎神傷的眼神,我幫助過她么?我心里一陣刺痛,我現在唯一能做的是:讓她笑一笑,在我離開之前,哪怕只是短暫的一瞬。我摸進馬廄,騎上周幽王的汗血寶馬,向褒國直奔而去。

我開始變輕,變透明。我知道,時間和空間正逐漸恢復原來的平衡,我的一半已經開始穿越時空回到以前的世界。現在,我最想見的是褒姒,我要將她的一顰一笑在我的最后時刻里升華成記憶中永恒的美,無與倫比的美。

侍衛發現我不見了,馬上向周幽王報告,褒姒立刻提出要到驪山烽火臺游玩。周幽王倒不在意我到哪里去了,他見平時郁郁寡歡的褒姒今天興致高漲,自然是歡天喜地。于是命太師尹氏、王叔鄭伯友陪同前往驪山。

這天晴空萬里,藍天上白云朵朵。褒姒在烽火臺前四處張望,終于發現,在向著褒國的城堞上竟擱著一大把嫩綠的薇草。她緩緩地走過去,輕輕地捧起它,仿佛又回到了褒河畔,傾聽到河流的歡唱,聞著綠草的芬芳,笑意漸漸從她眼眸中、嘴角邊溢出。周幽王自是看得魂不守舍,連陪同的人也欣欣然飄飄然。虢石父不失時機地躬身奏道:“幽王,想必褒妃喜歡烽火臺才笑得這么開心,我們何不燃起烽煙,壯大聲勢,引來萬人瞻仰褒妃之傾國容貌,以揚我王之天威和盛福?”

一旁的師尹接口贊道:“此計甚妙,幽王,這就下令燃火吧。”

周幽王笑逐顏開:“好,好,就依愛卿之意,燃火,燃火。”

鄭伯友和譚大夫大吃一驚,不約而同跪下:“幽王,切勿聽小人之言,想那烽火乃傳遞軍中急情召集諸侯之用,怎可因如此小事而妄燃烽火,引得天下大亂?幽王萬萬不可!”

周幽王怎聽得進去:“本王為贏得美人一笑已然無計可施,這豈能算小事?兩位不可再加阻撓,燃火,燃火!”烽煙沖天而起。

譚大夫急得捶胸頓足:“幽王千萬不能因女色而誤國家大事啊,想那商紂王正是聽信了妲己一番妖言才遭滅國之災,幽王不可重蹈覆轍啊!”

周幽王咆哮道:“你敢拿本王與那商紂暴君相比?”

師尹在一旁火上澆油:“譚大夫,我王英明神武,仁義為懷,澤被蒼生,豈是商紂那暴君可比之萬一?你這樣說豈不是有辱明君?”

周幽王這一下被激得暴跳如雷:“左右軍士,與我拿下這逆賊!”

可憐譚大夫忠心耿耿,字字血淚,卻落得個身陷囹圄。

王叔鄭伯友這時已是淚如雨下:“幽王,長此以往,大周滅國,朝夕事矣。”

師尹漫不經心地說:“王叔,大周千秋基業,萬代江山,你怎可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其罪不小啊。再說,幽王為博美人一笑,何錯之有呢?”

鄭伯友仰天長嘆:“妖女,妖女,我大周數百年江山斷送在你手中!天要亡我大周,你也必遭天譴,劫數難逃,尸骨無存!”

褒姒自然不知她這一笑便背上了千古罵名,淪為妲己、妹喜③之流。她只是含笑捧著薇草,透過濃濃烽煙,向著故鄉凝望。故鄉的山林,故鄉的褒河,還有褒河畔的采薇少女。慢慢地,這笑容溢出臉龐,漸漸擴散到連綿起伏的群山,化作一道清風,拂過每一個山崗。這一刻,時間仿佛凝固,每個人都為這笑容忘身物外,宛若乘著云駕著風在藍天上遨游,在朵朵白云間穿梭……

褒姒,可憐的女孩,來吧,讓我帶你走,褒姒,美麗的女孩……我將帶你到永遠,到宇宙的最深處……

遠處塵煙四起,前來救急的各路諸侯蜂擁而至。當他們發覺上當受騙后,西周就自此埋下滅國的禍根,褒姒也因此作為一手斷送西周王室的罪魁禍首,蓋棺定論。

她只不過是一個來自褒河畔笑得很美麗的女孩,卻糊里糊涂充當了歷史誤筆下的替罪羔羊。毫無疑問,歷史再一次揶揄了萬物之靈的人類。

靜女其姝,靜女其孌④。靜女含笑,回頭望鄉。不見故鄉,哭斷柔腸。

這個女孩叫褒姒,那山水間的笑容是不會亡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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