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楓樵
七月,少年們終于盼來了高考后的幸福狂歡,我卻遺憾自己18歲那年沒去打工。
從大學校園無縫對接到中學課堂,我人生的前半段可以說是在象牙塔里成長、工作,一度以為生活中只有陽春白雪才有真實的意義,那些瑣屑的日常、苦難和挫折只存在于電影或新聞里。
慚愧地說,25歲之前,我從來沒有打過一份像樣的工,大都是虎頭蛇尾,無疾而終。
高中畢業后,我做的第一份兼職是發傳單。
由于沒有正確理解老板的指令,妄自揣度老板中午會不給飯吃,我竟中途落荒而逃。
這件事的后果,不僅是媽媽對我的嚴厲批評,還連累了介紹兼職的姑媽給領導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懵懂無知的我給自己下的定論是:我受不了體力上的苦,只能做文職。
所以我的目光轉向了家教。
由于學的是師范,比較擅長英語,考過鋼琴業余十級,所以我就打算從這兩個方面入手。
我按照招聘廣告上的地址,信心滿滿地去了城區一家待遇比較好的英語補習班面試。
當時的我自以為四六級取得了較高的分數,又參加過英語演講比賽,條件還算不錯。
可去了之后才發現,和我一起面試的有兩個人:坐在我左邊的是一個來自美國的外教,右邊是一個西裝革履的英語專業八級畢業生。
授課、回答問題采用的又是全英文……結果可想而知。
我灰頭土臉地回到大學寢室,消沉了幾天之后,一個英語專業的同學又給我介紹了一個郊區的家教工作。
這次門檻沒那么高,教小學生,但是老板要求坐班,這意味著我除了平時上學,周六周日都不能休息。
我于是和老板討價還價,希望減少坐班的時間,旁邊的老板娘聽見了直接把我掃地出門:一個新人還敢談條件?
這次我倒是沒有太后悔,因為一想到雙休日全都泡在工作上,就覺得犧牲了太多,雖然空余時間我除了去圖書館看看書,寫寫作業,偶爾和同學出去浪一浪,實際上也沒做什么有價值的事情。
入職之前我又陸陸續續做了鋼琴、英語家教,但都沒堅持太久。
記得入職培訓時,領導說過我們這一代人(九零后)“很能吃,但是很不能吃苦”。
我的年齡在增加,可是思維并沒有很大長進:怕吃苦,怕擔責任,覺得很多家務、瑣事都是在浪費時間。
01.初出象牙塔
回想起來,從當初的虎頭蛇尾、落荒而逃,到如今的認真負責、有始有終,跨越了近八年的時間。
若不是選擇新生,我也許永遠不會有這些感悟。
從小學課本上我就知道了吃苦耐勞的重要性。
那些勤工儉學、可歌可泣的故事,我也早已耳濡目染。
然而真正來到這廣闊的天地間,我才意識到,從前人生中任何一次接受磨礪的機會都是寶貴的。
雖然父母說過他們準備的資金足夠支持我這幾年的開銷,但我作為成年人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心安理得地索取,所以登陸不久我就開始尋找兼職的機會。
我起初的期望也是做一些教育培訓工作。
我找到一家補習機構,但是老板希望我先全職處理賬目、收款等雜務,附帶著做一些文藝教學。
還處在適應期的我,應對課業都覺得時間緊迫,更何況還要全職做繁冗的工作。
思來想去我決定放棄,在書山題海中掙扎的同時,繼續尋找別的兼職。
暑假我有了相對多的空余時間,于是決定重啟兼職計劃。
當我讀到大作家嚴歌苓初到美國時給人當保姆,看到加國當地那些億萬富翁的孩子,假期照樣去端盤子、自食其力,我終于決定降低期望值,放下身段,努力邁出融入社會的第一步。
我打遍招聘廣告上的電話,頂著大太陽四處投簡歷。
暑假本身就是生意的淡季,再加上疫情,很多留學生沒有回家,所以供遠大于求,連最基本的雜務活也變得很搶手。
我茫然地搜尋了一個月,終于在一家華人餐館找到了打包餐盒和接電話的工作。
新開的餐館比較缺人,電話里聊了幾句,老板就讓我第二天去試工。?
02.華人餐館打工的女孩
就這樣,我成了華人餐館里打工的女孩。
早就聽說華人餐館對員工的苛刻,上班之前我已經把種種剝削、壓榨在腦中預演了好幾遍。
于是我秉承著“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的信念,穿越半個城市,準備好去忍受折磨。
一進廚房,卻發現老板是一個嬌小的中年婦人,面目和善。
她熱情地和我打招呼,然后開始不厭其煩地打開已經包裝好的餐盒教我怎樣分辨食材,怎樣避免手被燙傷、怎樣盛酸梅汁才不會淋出來……
廚房師傅休息的時候不忘問我一句:“你有水喝嗎?”
負責送餐的墨西哥小哥見了我立即招呼道:“你好,我叫炸魚”
我愣了兩秒鐘,回答道:“你好,我叫炸薯條”。
他咧著嘴大笑,這才自報家門:“Ethan”。
我也笑著回應:“Sara”。
我每天只工作四小時,老板知道我九月開學,也沒有安排我去學切菜等繁重一些的體力活。
廚房一到下午就開始疾速旋轉,老板、員工和電話里的顧客們在英語、粵語、國語之間來回切換,訂單像雪片一樣飛來,各種套餐包含的醬料、菜品、餐盒五花八門。
我從原先的笨手笨腳、疲于應付也漸漸開始學著預測可能發生的各種情況,廚師的菜還沒出鍋就知道準備什么形狀的蓋子,看到缺的紙盒也知道要及時補充,豎著耳朵聽清顧客的要求,接過老板沒來及填好的單子就開始飛快地計算價格……
說也奇怪,找到第一份兼職不久,之前找工作時認識的小伙伴突然打來電話,讓我教她鋼琴,緊接著我又找到了一份雙休日的工作。
仿佛一夜之間,我從一只畏首畏尾的寄居蟹變成了一顆自給自足的海螺,成了我認為只有在報紙上才能看到的那個“打三份工、吃苦耐勞的留學生”。
03.天地間瘋長
安大略省的夏天,白晝很長。
下班路上,天還是亮的,我坐完公交,再徒步大約一公里就能到家。
踩在堅硬的水泥地上,心里格外踏實。
汗水濕透了衣背,深藍的天際劃過幾只火紅的飛鳥,我不禁駐足三秒,深吸一口草木的芳香,倚著大馬路看斜陽,渾身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參果,無比暢快。
以前的我太習慣了把自己養成一株看似精致,實則不堪一擊的盆景,習慣了把超出的根系蜷曲在花盆底部局促狹隘的方寸角落,躲在在溫室里等待著澆灌、松土。
如今來到了荒野里,就結結實實地在天地間瘋長一次,像野草一樣蔓延,迎接風雨和彩虹,手握朝霞,腳踩大地,從花拳繡腿、依附他人的藤曼,變成結實粗壯、獨當一面的大樹!
一直疑惑何以這段時間身體的勞累反而給我帶來了精神的愉悅。
某天晚上在燈下撐著惺忪的睡眼,翻看陳丹青先生的《張岪與木心》時,匆匆掠過這樣一行字:“那種吃苦也像享樂的歲月,便是青春”。
于是豁然開朗。
楓樵,多倫多中文老師,加拿大公立小學實習教師,原南京市體制內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