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闌干】
幽深的暗夜里,夢境一層一層像破不開的繭,重重裹挾著舊年的腥風血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鐵蹄鐐銬踏碎殘夢,娘親最后一次回眸里堅忍的笑意,爹爹遠去的背影,都模糊而淡然,像水墨從眼底暈開,漸漸消失如煙。
“不要離開我……爹……娘……不要走……”夢里她還是小小的樣子,茫然四顧找尋她的爺娘,卻只陷入一場又一場可怕的夢魘里,墮了形神肢體。
“姑娘,醒醒,這是夢,快醒醒……”誰在喚她,是誰呢,好耳熟的聲音,黯沉的天幕陡然裂開一線光,她順著光一直走,四周風聲鶴唳,劍雨寒芒。
忽然肘間一陣刺痛,她猛的睜開眼睛,迎上的是檀娘擔憂的眼神,她恍然間分不清是幻是真,只是額頭冷汗涔涔,寢衣直貼著后背,冰冷濕粘。窗外已經泛起魚肚白,天要亮了。
檀娘替她更換好衣服的時候,她還惘惘的,抱著膝靠在小團枕上發呆。已經許久沒再夢到過爹娘,她本姓敏,敏徽。前尚書令敏紀大人的掌上珠,原也是世家里的千金,錦衣玉食得嬌養。
奈何敏家卷入十年前的黨爭之亂,滿門喪于朝堂權力傾軋之下,而敏家作為替罪羊所替代的,恰是當朝權相裴楷之。
家仇怎可忘,只是家道敗落之前爹娘似乎已有所覺,對外假稱幼女病亡,背地里悄悄地將她暗送至昆侖山云真師傅門下,連一塊家族印信都沒有留給她。
只有貼著衣襟存放的自幼戴著的玉璧,從未示人,得以留作紀念。可見爹娘的忌憚之深,未有萬全之策,她不會輕舉妄動。
大勢已去,敏家已消失在歷史塵煙中,翻不起一絲波瀾。連她自己都已快忘卻爹娘的模樣,在夢里每每要觸碰到的時候,又如同水霧一般漸漸蒙上一層影,再難看清了。
她總是又愧又急,然而卻也無能為力。她記得師傅第一句話即是說,“敏徽已死,從今往后,按著你拜師的輩分,只叫文徽。是我門下的弟子。”
那時候跟在師傅身邊的弟子并不很多,卻都長她很多歲,多專注自己的武藝進展,很少注意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小師妹。
唯有冷拓師兄,將將大她一點,難得的是獨來獨往又孤僻寡言的他很照顧這個小妹妹,很多時候都是由他來傳授她一些武藝。
所以師門里除了師傅,唯有他清楚自己的身世,也格外心疼她。
有一次練功被師傅責罰,烈日下頂著一盆水跪在被曬的滾熱的地磚上。她年紀小卻倔強,咬死了牙根不肯和師傅求饒,是師兄跪在師傅榻前請求代罰。
師傅有午睡的習慣,他不敢打擾,直直跪在榻邊候了兩個時辰,才求得師傅松口。他再出來門外看的時候,她已經混混沌沌將要暈過去了,哪里還舉得住水盆,水淋了一頭一臉一身,臉又曬得紅撲撲,活像個丑猴子。
最后她腿軟的走不了,是冷拓背她回房間,她后來一想,覺得同樣跪了那么久,師兄的腿應該也很疼吧。可是他一步一步走的特別穩,背挺的直直的,像一個將軍終于守護住了自己的領土,眼睛里有堅毅的光。
只是那天還發生了一件事,讓他們倆頭一次隔了十多天才說話。
是把她送回房間后,發現她衣服后擺有血跡,而且還在往外滲,冷拓自己手上也蹭到了,她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哭。
她師兄當場眼睛都急紅了,攤著手,頭也不回就沖向師傅房間。結果耽擱了很久很久才回來,給她帶了一壺熱熱的開水,還有干凈的灰布包。
她清楚的記得那個少年就在她面前站著,非常躊躇的神色,眼睛不敢看她,整個耳朵尖都是紅的,逆著光看像一塊暖玉。
可惜她自幼沒有娘親在身邊,不知道這是葵水,也不知道師兄給她這些是要做什么。結果她就聽著還是少年的他磕磕巴巴和她解釋,最后兩個人都臉紅耳熱地要冒煙。
自那之后,他們有十多天走路吃飯練功都避著對方,也沒再說話,但是每天她房間里都放著干凈的灰布包,甚至換下的臟衣服也被洗過晾的好好的。
大約自那以后,冷拓就清楚了男女有別。開始有意無意地避忌著她,言行上也謹慎許多。但一直真心將她當作親妹妹一樣愛護。
那一年,她十三歲,他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