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陶亡。
這個名字很不吉利。
他媽媽難產,走之前留下的名字,因為她不喜歡這個世界,也不喜歡她的先生。
陶亡是跟著外婆長大的,外婆是個十分慈祥而又十分溫柔的人,她盡管不喜歡孫子的名字,但那是自己女兒的話,也沒有帶孫子去改。
陶亡也不想改,因為他覺得這個名字很好。盡管因為這個名字他沒有什么朋友,都覺得他是個煞星,但是陶亡不這么覺得。
盡管感受的大多是別人的惡意,但是他還是愛這個溫柔的世界。
陶亡有一個秘密。
他可以進入到別人的夢里。
1、
陶亡曾以為自己也會做夢的。
他小時候也每天晚上進入到不同的夢境,看過各種不同的故事,感受過各種各樣的情緒。
只是他不懂,為什么夢里的世界仿若童話一般。
可能夢就是另一個光怪陸離的新世界吧。
他這樣想。
有一天晚上,外婆在睡覺之前給他炸了幾只雞腿當夜宵,讓陶亡吃完之后先放著,外婆明早洗碟子,然后自己先去睡了。
陶亡心想,外婆真好,給我吃的又陪我住,花錢供我讀書,也不讓我干一點點家務。
陶亡覺得世界上最溫柔的就是外婆了,還頂天立地什么都給陶亡扛著,比別人的媽媽應該會還要盡責吧。
想到母親,陶亡的情緒變的低落下去,他沒見過自己的母親,但是奶外婆說媽媽很愛他很期待他的誕生,嘴角又勾出了一絲絲的弧度。
那天晚上,陶亡進入了夢境。
他的外婆系著圍裙,炒著包心菜,嫻熟的動作像是重復了幾萬遍。飯也應該差不多了,外婆端著菜出來放到木桌上,菜有包心菜炒肉絲,腐竹燉湯,炒紅蘿卜絲以及一盤涼拌黃瓜。
這些菜陶亡都不愛吃,他只喜歡吃肉。盡管這是在夢里,他還是有一點點的不開心,難道外婆不知道自己喜歡吃什么嘛?我想要吃肉呀!
外婆又進了趟廚房,出來的時候手上帶了兩份碗筷,臉上又露出陶亡見過無數次慈祥的笑臉。
“應該接下來就是叫我吃飯了吧。”陶亡這樣想,因為這對他來說是每天每天發生的日常,就算沒有很多肉也沒關系,外婆至少在包心菜里為他加了點肉絲呢。
然而外婆叫的是另一個名字。
從房間里走出來的是一個女人。
她拖拉著人字拖,簡簡單單的白色T恤配牛仔褲,扎著利落的馬尾辮。
“哇!媽!又腐竹湯啊呀!”
原來這個人,是自己的媽媽呀。
陶亡從沒見到過自己的母親,甚至沒有見到過她的照片。他仔細打量著那個“媽媽”,看著鼻子,看著眼睛。一開始他只覺得兩人有三分像,然后變成了五分,然后又覺得母子一摸一樣。
他的母親大口的吃著蘿卜絲,腳也架在另一條凳子上,外婆時不時給她夾著菜,提醒著她慢慢吃菜還有很多。
外婆笑的很開心,媽媽也是。
陶亡看著兩個人笑靨如花,覺著自己也很幸福,至少這個夢他十分滿足了。
只是突然間眼前的一切變成了一片黑暗,然后遠方出現了一道光亮,像是一道門。
他往前漫步,往前走,往前奔跑。
他怕這黑暗,他想要再見一眼自己的媽媽。
他向前沖,然后一片光亮。
一張床,一條椅子。床上躺著母親,椅子上坐著外婆。
外婆趴在她的女兒身上大哭,沒有聲音,只有眼淚。
然后陶亡醒了。
現在他聽到哭聲了。
他走到客廳,外婆拿著一張老舊的相片,像個孩子般偷偷的啜泣。
陶亡拿了幾張紙巾遞上去,外婆卻開始嚎啕大哭,眼淚一滴滴落在相片上:“我夢到你媽媽了陶亡……她吃著她最愛的紅蘿卜絲對著我笑啊……”
原來那是外婆的夢啊。原來媽媽最愛吃的是蘿卜絲。原來外婆也會哭的像個孩子一樣。
2、
陶亡沒什么朋友,因為很多人都說他名字不好。
陶亡不覺得別人的名字有多好,也不覺得自己的名字有多差。
就像葉南天,就像劉不文,就像溫漫。
他們都有很多朋友,可是他們的夢都是孤獨的。
在這一方面上陶亡很能體諒人,他在夢中看到過很多人的孤獨,也看到過很多人的笑容。他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去感受一個個故事,他從沒想過去干預他人的夢境,他只是靜靜地看著。
只是溫漫不同。
溫漫是他的同學,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很漂亮,很善良,學習也好,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
溫漫靜如處子動如脫兔,自稱是個可愛的女漢子,卻喜歡保護弱者不被欺負,比如陶亡。
溫漫在第一次幫陶亡解圍后,是在學校操場,給了陶亡一顆桃子,和陶亡說的第一句話是:“陶亡這個名字不好,我喜歡吃桃子,以后就管你叫桃子好了。”
那一刻夕陽西下,火燒云紅了半邊天。溫漫笑的很燦爛,嘴角涌起兩個酒窩,眼睛也彎成了月亮。
陶亡低著頭看著手上的桃子,不知道在想著什么羞紅了臉。
陶亡好像喜歡上了桃子這種水果,也喜歡上了桃子這個昵稱,還喜歡上了愛吃桃子的那個人。
那一年陶亡十七歲。
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陶亡心甘情愿得做著溫漫的小弟,并享受著。
那些追求溫漫的人大手大腳,送過來許許多多東西,追求的轟轟烈烈。
溫漫不喜歡這樣,陶亡知道。
陶亡在溫漫的夢里見到是一片桃林,一條小溪,一面書桌,一座木屋,一口深井,一張竹椅,一個穿著白色襯衫和牛仔褲的男生。
說實話這個男生很不應景,只不過這是溫漫的夢,所有的景都因他而生。
溫漫大多數的夢里,那個男生坐在竹椅上寫作業,而溫漫,則在二樓只是靜靜的看著。
很久很久沒有變化,只是一天又一天的重復。
陶亡最后一次進入溫漫夢里的時候,桃花開滿山,河流上飄著的都是花瓣。他沒在木屋閣樓看到溫漫,于是他滿山找她。
在小溪邊,在那棵開的最為燦爛的桃樹下,他找到了。
他看到溫漫和那個男生緊緊抱在一起,而且笑的很開心。
比他見過的所有笑容都要甜美,比他見過的所有夢境都要痛心。
他跳進了那口深井,夢醒。
陶亡不喜歡吃桃子了,吃起來不甜還有點澀。他也不喜歡桃子這個昵稱了,叫起來太過懦弱還有些娘。
可是陶亡還喜歡著那個愛吃桃子的人。
但是陶亡再也沒去過她的夢里。
他在別人的夢里流浪,逃亡。
3、
陶亡是跟著他媽媽姓的。
外婆在他18歲的時候告訴了他,并且給了他一張陶媽媽的照片。
那是一張老照片,上面的畫面早已變的斑駁臟亂,分辨不出是什么地方是什么色彩,認的出一個帶著寬沿帽的女士的背影。
也還認得出那是一片海。
這天晚上,陶亡在夢里見到了他媽媽。
就是那一片海,海面上掠過幾只海鷗,浪花拍打著海岸濺起點點水花,也濺到了陶小姐臉上。
陶小姐戴著帽子,穿著一件黃色的連衣裙,坐在海岸邊,面向著大海。
走過來一個男人,坐到陶小姐身邊。他拿起手帕為她輕輕擦去臉上的海水。
陶小姐沒有回頭看他,摘下了帽子,靠在他的肩頭。
那個男人拿出來一封信遞給陶小姐,那份信被打開過很多次,上面也還有幾滴淚漬。
陶小姐沒有接。
她只是靠著肩望著海:“你會回來的對吧。”
那個男人遲疑了一下,收起了信封:“嗯。”
又好像是覺得這樣一個嗯不夠,他又說了一句:“會回來的。”
半晌沒有話語,只剩海浪拍打海岸的聲音。
陶小姐嫣然一笑,從男人手中奪過那塊毛巾,放在帽子里。
然后往海里一扔,隨后看著男人的眼睛:“你不早點回來小心我被別的男人卷走哦。”
明明是在笑,陶小姐卻忍不住的哭了起來,那個男人一只手緊緊抱住了她,另一只手為她撫去淚水:“一定會回來的。”
陶小姐在懷抱中聽著浪花拍岸的聲音,聽著海鷗掠食的聲音,卻好像唯獨聽不到他說話的聲音。
她也抱緊了男人,將頭依偎在他的胸前,說話的聲音也帶著些小娘子般的嬌羞:“我們說好要兩個孩子的,一個孩子跟我姓,一個跟著你姓。但是呢,我要愛你多一點,所以名字里要再放一個你的姓,第最后的名也給你取,誰讓我多愛你點呢。”
沒等男人有什么反應,夢境中一個巨浪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然后岸邊只剩下了一個人。
是那個男人,他的下巴出現了些胡子茬,原本清亮的瞳孔變的有些渾濁。他叼著一根煙,空蕩蕩的啤酒瓶倒在腳邊。
他在哭。
海面上還飄著一頂寬沿帽,海鷗還在水面掠過,海浪還在海岸拍打,卻已經沒有人說愛他。
從他衣間滑落一封信。
寄件人:陶不思
王一生? 收
陶王從沒干涉過別人的夢境,但這次他把信封撿了起來,抖去上面的灰塵。
他拿走了男人嘴角叼著的香煙,塞進了啤酒瓶里。
他肩并肩坐在男人身邊,看著海中的那頂帽子。
陶王笑了。
“爸,陶王這個名字不好聽。再給我加個字怎么樣。”
那個男人的淚水還在滴,但他卻毫不停頓,像是將那個幾個字練習了幾萬遍脫口而出。
“陶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