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
? ? ? ? “等一等,”鐘導演上前來拉住她,“你現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也要去找他的,我要把你們分別后你經受的苦難告訴他;我還要把你在風浪中搏擊,抗爭,頑強地成長的一切告訴他;我還要高興地看著你們結合在一起。但是今天不行了,你看,天氣多糟。況且,現在他已離開此地到他媽媽那里去了。等些日子再去吧,我相信找得到他的。”
? ? ? ? “不,你錯了,大明。”俞停住了腳,轉身對鐘大明說,“我去找他,不是為了你剛才說的這些。”她關了門,回到房間里繼續說,“我從沒有向你說過我的這一段經歷,因為那是一場痛苦的夢魘。”她坐回到沙發上。
? ? ? ? “我怕觸及到那一切。我把它埋在心里的最底層,包括他,以及他給我的情誼。雖然我曾經埋怨他在我們兄妹般的友誼剛剛建立的時候離開了我。——我卻不可能忘記他。我珍視我和他的友誼。我在心里感謝他,在我剛剛踏上人生之路就遭遇不幸的時候,是他給了我做人的勇氣。——要知道,正是這種勇氣在激發我不斷地進取。”俞潺潺的情緒逐漸平靜下來,態度也變得嚴肅起來。
? ? ? ? “剛才,我才在他的手稿上知道了他的遭遇,知道了他為了我能獲得作姑娘的權利所付出的代價。知道他是那樣的崇高,那樣的可敬可愛——說到這些,我很激動,因為這一切觸及到了我心上的襞皺,我無法控制自己,無法控制感情沖破理智的閘門。——對不起,大明,讓你感到意外了。”
? ? ? ? “因為,我們都是,——心靈受過創傷,心里流過淚,淌過血的一代人。”鐘導演說到這里也很激動,那往火爐里添煤炭的手在顫抖。
? ? ? ? “——但是”,俞又說,“人在世上是憑理智生存的,而不是憑感情——這是你、我經常在一起討論的話題。我之所以要去找他,是要用妹妹對哥哥的感情去撫慰他,去擦拭他心上的血和淚,去彌合他心頭的瘡口,——這是我做妹妹的責任,而不是象你說的那樣——”
? ? ? ? 鐘大明把雙手插在褲袋里,在客廳里邊踱邊說:“今天的事的確叫我很感動。你和小夏的經歷雖然象一曲凄婉而悲楚的愛情哀歌,卻始終貫穿著一根歡欣而慰貼的紅線。因為,當時你們都在以剛踏入人生的那種純潔的心靈在對待彼此的一切。這是人類最純真的感情吶,——不是嗎?在‘普天同樂’石刻下的相互祝福正好說明了這一點。這雖然不及對天對地的海誓山盟那么直接和浪漫,卻也夠讓人感受到它那無可比擬的真切。”他頓了一下,點燃一支香煙繼續說:
? ? ? ? “是的,當時的背景是在摧毀人們的種種幻想的同時,也拆散了你們,——在你們還來不及相互披露剛萌發的愛情的時候。但是,已種植在心里的愛情,即使沒有達成某種許諾也照樣會綻開出瑰麗的花朵的。——小夏在醫院里出來后懷揣著用生命換來的假發四處找你。十年來,他克服雙目半失明的困難練習寫作,終于用自己的心血寫出了這部謳歌你們愛情的劇本。今天上午他知道你就在這里后又神秘地離去,——這就有力地驗證了他愛你的事實,”鐘在話語里把“愛”字作了語氣上的強調后又說,“——驗證了他,一直捧著一束要奉獻給你的,圣潔的愛情之花。”
? ? ? ? 當俞潺潺坐在沙發上眼睛盯著火爐,鐘大明在象演說家一般侃侃而談的時候,屋外還在下著初冬常見的冷雨。小街上偶爾有一兩個行人都打著傘,縮著脖子匆匆趕路。“9”號門牌的竹籬笆外有一個提著行旅袋,打著傘的身影在來回的踱著步。他就是上午離開這里的夏。今晚他即將離開這座城市。現在他來向這條改變了他生活的小街告別;向這幢熟悉的小樓告別;向小樓里的妹妹告別。
? ? ? ? 小樓里的兩個主人的談話還在繼續。鐘導演的演說還在繼續。
? ? ? ? “上午小夏的不辭而別,先使我很不理解,還在心里好笑著個人有點‘神經質’。現在才知道,他認出了你,卻不愿意給你的情緒帶來波動,——不愿意給你的生活帶來影響。直接說吧,就是不愿插在我們倆之間。——他這樣,很使我感動,也叫我感到很不安。感動的是,他在感情問題上表現出的情操多么可貴,多么高尚。不安的是,我處在你們倆之間,實際上成了多余的人。我覺得是該我退出的時候了……”
? ? ? ? “不,大明,在這一點上你錯了,”俞搶著說,“你顯然不了解他,也不了解我——在這方面。”
? ? ? ? “讓我說完,——十年前的現實把應該結合的你們拆散,今天,彌天的陰霾被驅散了,天晴了。一切真、善、美的東西都應該恢復他本來的面目。能看到你們幸福的重逢,我是欣慰的。——真的,我說的是真心話。潺潺——真的。何況,小夏的生活也需要人照顧。”
? ? ? 在雨地里彳亍徘徊的夏還沒有走,他這時正靠著“9”豪門對面的院墻,凝視著小樓的窗口,迎著從那透過雨簾射下來的燈光。他忘了冰冷的雨點,忘了刺骨的寒風,盡情地承受著那片燈光給他帶來的溫暖。他的眼前再一次地出現了他心里的那一幅彩色畫面。
? ? ? 妹妹在舞臺上,正穿著雪白的長裙演唱歌曲。唱的是那首自己熟悉的,媽媽教妹妹唱的《媽媽留下的一首歌》——“在我童年的時候 / 媽媽留給我一首歌 / 沒有憂傷 / 沒有哀愁 / 唱起它心中充滿歡樂……”——鐘導演穿著整齊的西服在為她作鋼琴伴奏。妹妹唱得歡悅、愉快;鐘導演彈得流暢、激越。他們都沉浸在樂曲表現的音樂意境里。夏聽得神思飛揚,心潮一起一伏,覺得自己又在和妹妹,不,是當年的弟弟,一起比賽打側手翻、后空翻;一起舉起紅薯雕成的酒杯互相祝福;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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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屋子里,俞潺潺還在說:“大明,我說你不了解我們。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壓根兒沒有想到過作為終生伴侶的將來。即使是我向他公開了我是女孩子的身份后也沒有想到過。我們在一起想的是怎樣長大成人;怎樣去尊敬爸媽;怎樣去關心他人;怎樣去對待人生交給我們的疑難……就是現在也沒有想到別的上面去,他也會是這樣的,——我敢說。今天,他認出了我,并且知道我成長了,知道我找到了幸福,他感到了滿足,他十年來一直懸掛著的心思放下來了。但是,為了不影響我,正如你說的那樣,他選擇了回避,不聲不響地離開了這里。這是他的不對,他過于敏感了一些。不過,如果換了我,也會這樣做的。”俞潺潺站起來倒開水,也給鐘導演倒了一杯。她捂著茶杯,繼續往下講。
? ? ? ? “你的想法我能夠理解,我謝謝你。但是你那樣是不現實的。因為現實發生的一切不論在時間和空間都往前跨越了一大步。我和你的感情早已越過了同志、朋友、兄妹的界限。記得在我和媽媽被攆到鄉下后,是你冒著危險來看望我們,想方設法地為媽媽治病。媽媽去世后,又是你們一家收留了我。使我又嘗到了家庭的溫暖,又喚起了我對生活的渴望和做人的信心。我從農村回來,報考音樂學院,輔導我復習的是你,為媽媽平反四處奔波的是你,為爭回媽媽養育我長大的這座小洋房的也是你,實際上我早就把你當成自家人了。”
? ? ? ? “我可不是在感恩,而是在追尋我們感情的由來。你不能不承認,我們這種在患難中,在相互幫助中建立起來的感情是真摯的。我把他看得和哥哥的情誼一樣寶貴。兩種情感在我心中是并駕齊驅的,卻不是一回事,不可相提并論,更不能相互代替。”
? ? ? 俞把那雙手套捏在手里慢慢地摩挲著說:
? ? ? ? “退一步來說,縱然我同意了你的說法,他會同意嗎?他會認為我們在憐憫他——他肯定會這樣看——他會接受嗎?這樣,對于他這樣意志堅強的人來說,甚至會把這一切當成是一種恥辱。那么,我們能同他保持的關系,可能連最低限度的情誼都會喪失殆盡,那才是一個大悲劇呢。”
? ? ? ? 一直沉浸在幻夢般的冥想中的夏還是那樣靠著街對面的院墻,望著小樓的窗口,迎著窗口透下來的燈光。
? ? ? ? 妹妹的歌聲一停,劇場里的觀眾立即報以熱烈的掌聲,人們向妹妹獻花祝賀。妹妹微笑著欠身謝幕。紅、黃、橙、紫色的燈光在她頭上方構成一幅美麗的圖畫。鐘導演從鋼琴邊站起來,手捧一束鮮花走到妹妹的跟前,妹妹接過他手里的花束,用溫馨的目光望著他,他們并肩向觀眾鞠躬致意。驟然間,劇場里的燈全亮了,熱情的觀眾變成了五彩繽紛的鮮花,無邊無際的花海簇擁著他倆。妹妹在笑,笑得那樣美那樣甜。
? ? ? ? 夏在雨傘下也笑了,他舉起手臂湊著燈光瞇著眼睛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又抬頭看了一眼小樓的窗戶。
? ? ? ? “哥哥走了,他比以前更成熟了。收起你那幼稚的想法吧。我也長大了,也成熟了。我們應該明智地對待這一切,是嗎,大明?我是他的親妹妹,你就是他的親哥哥,對嗎?”樓房里,俞潺潺搖著鐘大明的胳膊問道。
? ? ? ? 鐘大明低著頭,帶有幾分愧疚地說:“是的,在這上面我并不了解你,也不了解他。早上,我在給他討論劇本結尾設想時,還把你,女主人公的命運作為悲劇來安排,你不會覺得傷害你的自尊吧。當時他就很不贊成,看來,你現在也不會同意。而且,更多的,同是在那些年的磨難中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可能都不會答應我對劇本結尾的那種設想。潺潺,——原諒我。哦,對了,我想把這部電影取名為《小街》,片子拍出來后,咱們一起去找小夏,把它作為獻給他的禮物,作為獻給同我們一起成長起來的青年一代的禮物吧。”
? ? ? ? 鐘大明拉著俞的雙手說完這一席話后又坐到了書桌旁,點燃了一支香煙低頭繼續寫劇本。俞潺潺從里屋取出小提琴,走到朝著街外的窗口邊,站好姿勢,一揚琴弓,拉了起來。
? ? ? ? 小提琴奏出了《媽媽留下的一首歌》的旋律,琴聲隨著俞擺動的身姿在屋內縈回,傳出窗外,穿過夾竹桃的枝葉,飄過小院,回蕩在才住了雨的小街上。剛剛走到小街口的夏聽到了琴聲,站住了腳,轉身往回跑了幾步,望著小街深處“9”號小樓的那一縷燈光停了下來。許久,他抬起手向小樓的窗口輕輕招了兩下,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轉過身去,頭頂著街燈投下的桔紅色的光輝向小街口外的大路走去。? ? ? ? ? ? ? ? ? (續完)
? ? ? ? ——習作完于1982年1月,修訂于2001? ? ? ? ? ? ? ? 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