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幾十年前,這是一個被濃密樹林圍繞著的自然村落。村落遠處是靜謐的群山。近處綠茸茸的草地上,牛兒在吃草,狗兒在撒歡。池塘邊,村里的婦女姑娘們嘰嘰喳喳洗衣。棲息在村中幽暗的樹叢中的各種小生命從未停止歌唱。整個村莊無論從哪個角落瞧上去都是名副其實的世外桃園。
? ? ? 如今,村落的絕大部分已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直入云霄的形狀各異的高層建筑。從樓房的頂層往下望,還有幾個零星的村莊夾擠在高樓大廈中間,孤獨而又散漫。
? ? ? 莊阿婆坐在院子里的搖椅上,她像個井底之蛙望著周遭,卻只能看見鋼筋水泥澆鑄的建筑物的厚重的背影。這些建筑物擋住了遠處隱隱青山,擋住了南來的風兒。天空似小小深藍幕布,上面空無一物。莊阿婆的眼睛都要看澀了。她將眼光移到院墻上,那里住滿了深綠色屏障樣密不透縫的爬山虎。
? ? ?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里早已不是當初的模樣。屋子的很多地方是表面修飾過的,但仍然看出遮掩不住的破舊。她想,從此再也不用修葺了,就這么住著吧,誰知什么時候這里也會夷為平地。沒人能夠改變現實,也沒人能夠讓奇跡發生,時光無法倒流,一切都無法回到過去。阿婆閉上雙眼,她感覺有些累了。
? ? ? 幾個月前,阿婆剛過了七十歲生日。這時候她站起身,回到廚房桌邊坐下,她重溫了一下和老頭子最后一次遠游名山大川的情景。回憶過去總會引起她復雜的感情——有點像悵惘鄉愁,又有點不盡然的似有似無的唏噓傷感。
? ? ? 外頭起風了,天越來越涼了。風里傳來孩童們的嬉鬧聲,是一種非常熟悉的聲音,而熟悉總能帶來讓人安心的穩定。
? ? ? 有人敲門,是隔壁租住房子的青筍姑娘。
? ? “阿婆,我要出差一個星期,麻煩幫我照看一下貝貝。”青筍說著,將手里抱著的一只雪白小狗放在莊阿婆家的廚房地上。
? ? ? 小狗跑到阿婆身邊,睜著純凈清澈的眼睛看著她。阿婆緩慢蹲下,小狗親熱地將前爪搭在她膝蓋上,它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舔起她的手。它弄得她癢癢的,阿婆瞇著眼笑說道:“真是個會討好人的孩子。”
? ? ? 每次青筍出差,都是阿婆照顧貝貝。
? ? ? 青筍曾經問過莊阿婆:您一個人生活多孤單啊,干嘛不養只寵物,小貓小狗多可愛啊,既能做朋友又能作伴。
? ? ? 阿婆擺手搖頭。她是準備養只貓和狗的,但想想這把年紀,也不知什么時候說走就走了,到時候貓和狗就可憐了,忍饑挨餓到處流浪,還有可能眼巴巴在老地方等著老主人,那種無望的等待,讓阿婆想想都會淚流滿面。她斷絕了養貓養狗的念頭。
? ? ? 阿婆的院子里擺滿了植物盆景。會行走的小生命有很多遭遇,莊阿婆為著它們擁有著數不清的歡笑和淚水。植物的生命是堅強的,有時候只要些陽光和水就能存活,終究可以少操許多心也少傷很多心。
? ? ? 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歌頌青春,但阿婆不遺憾變老,生命是一個過程,既然無法改變,她也就根本不想再年輕一次。年輕又能怎樣?年輕也有年輕的煩惱,她親身經歷過的。再活回去也是無聊的重復而已。歲月帶來了更寶貴的經驗和更豁達的心態。這么多年來,她晚上都能安穩入睡,大概是因為自己的前半生并沒有太多遺憾或后悔。
? ? 阿婆就生養了一個兒子。她曾經在遠方城市里兒子的家住過一段時間。因各種家庭瑣事和兒媳婦不睦,阿婆鐵定心不再去兒子家生活。兒子要送她去養老院,她也斷然拒絕。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阿婆習慣了一個人在自己窩里的生活。她也沒要兒子的撫養費,依靠著幾間房屋的租金和以前的積蓄,她的日子還過得去。錢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夠用就好。
? ? “您要是生病了沒人照顧你那該怎么辦呀?”兒子是孝順的,他不放心母親一個人生活。
? ? “別擔心我,好好過你的日子,我有讓自己生活幸福的秘籍。”阿婆信心滿滿。
? ? ? 兒子當然不相信母親的什么秘籍,他的心里總是暗暗牽掛,卻又百般無奈。
? ? ? 阿婆并不奢望兒子會了解她。他的確愛她,尊敬她,但她也知道他永遠不會懂她。她心腸好、正直,有時候性情變化不一,但她終歸是一個老好人,對世界還保有天真的看法。是的,她的心從不曾老去,只是更加敏感而已。
? ? ? 院子里一個人也沒有。附近菜園里傳來蟋蟀和蛐蛐的叫聲。四面高樓的燈光亮了起來。微風習習,草木寂寂。從附近的殘垣斷壁邊,從低矮的住宅附近,偶爾傳來幾聲狗的吠叫,然后又萬籟俱寂。
? ? ? 阿婆從抽屜底層捧出一只精巧的盒子,她輕輕撫摸著,這是她精心的收藏。她把盒子里所有的東西取出來,挑了一串褐色的珠子掛在自己的手腕上。她舍不得把其他的珠寶收起來,又細細看了一遍。
阿婆年輕時離過一次婚,她的最后伴侶是一名中學老師,那人教了一輩子書,兩袖清風。以前她和他是情人關系。兩人也曾掙扎過,也曾經歷過混亂和不確定,但終于兩人還是結了婚成了夫妻。
? ? ? 老頭退休后,兩人喜歡坐在藤編的搖椅里,讀著書和談論過去的人和事。他人緣很好,是個很好的傾訴對象。不管男女老少找他說話,他總會專注地看著對方,顯露出心有同感,或者耐心、幽默或是憂傷的神情。
? ? ? 阿婆有時候會用一種少女般癡迷神態望著他,他那溫柔的眼神和濃密的眉毛,加上輪廓很深的臉,讓他看起來像電視里常出現的偶像老帥哥而不是木訥的退休老師。白頭發的老帥哥。她經常這樣親昵的稱呼他。其實,她的頭發也白了,輕飄飄的在腦后挽成一個花形發髻,插上一只潔白的珠子發簪,別有一番風韻。
? ? ? 老頭的身體健康急劇下滑。他時常咳嗽不停,有時會發呆,走路身體和手都有些顫抖。他說這是老年人常見的毛病,叫阿婆不要太擔心。
? ? 有一天,阿婆和老頭步行到稍遠的青山水庫去玩。這里離市區有幾十里路,暫時沒有受到城市喧囂的污染,人跡罕至。秋日的晨光照耀著漲滿水的水庫,它的顏色猶如是波光粼粼的金橙色。他們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太陽光色。兩人坐在陽光映照著的蘆葦蕩邊,許久沒有說話。蘆花剛剛綻蕾,還沒有全部開放,如白蒙蒙的夢還未睡醒。
? ? “采荷呀,如果我哪一天先走一步,你就將我的骨灰埋在水庫上頭幾棵松樹下面。只要埋了就行,不要任何儀式,也不要造墓立碑。”老頭子的精神很好,說話也很大聲。
? ? “哎呀,大清早的,說這話真是不吉利呢。”阿婆朝地上呸了兩聲。
? ? “我說的是真話,你一定要記住。”老頭握住了阿婆的手。
? ? ? 阿婆呆站在那兒好久好久,她真不喜歡老頭說的話。
? ? “生不能做主,死我一定要自己做主,不要想那么多,上天是公平的,每個人都會有這么一天。”老頭攬住阿婆的肩膀。
? ? 兩人相互攙扶著向家的方向走去。
? ? 老頭回來把屋里屋外整理得干干凈凈,還給院子里的每只盆景拔草松土。院子旁邊的那棵桑梓樹是老頭父親種下的,現在已經水桶粗了。桑梓樹的枝椏伸到了房屋頂上,它的根部猶如細長堅硬的的小蛇一樣,緊緊盤踞在沃土上。那時候它還只是一棵小小的樹苗,但是它很快地抬起了綴滿嬌嫩綠葉的樹冠。它給人們帶來了蔭涼,帶來了紅湛湛的果實。以前要是有人摘掉它的一片葉子,老頭子也會感到心疼的。
? ? “桑梓樹啊,桑梓樹,你好好替我活著,活一天算一天。”老頭看著不遠處的高樓大廈,心里涌起一陣悲傷。他知道自己的桑梓樹遲早有一天也會成為城市的犧牲者。
? ? ? 老頭燒了阿婆喜歡吃的菜。上床的時候,他還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這實在出乎她的意料。后來他沒有說話,她知道他不可能立刻就睡著,但他卻假裝睡著了。
? ? ? 那天晚上深夜時分,阿婆卻看到他孤立在院子前,望著黑夜里的昏暗閃爍的燈火好長時間。
? ? ? 第二天早上,阿婆發現老頭子全身冰涼,一動不動。他去了,先她一步走了。他的手上握著一串褐色珠鏈。有一個珠子被打開,里面空無一物。阿婆知道老頭吃了里面的東西。這個無色無味的東西,老頭叫它幸福之藥。
? ? ? 幸福之藥是老頭研制出來了。老頭子養了一只叫阿狼的本地狗。阿狼十二歲的時候已經非常老了。但它一直跟著老頭出去,不管路途有多遠,如何訓斥都不肯回去。那天,它就像過去一樣,一直在老頭子腳邊不緊不慢地跟著,后來它走不動了,趴在地上,發出小聲的嗚咽。它低頭看老頭子的眼神讓人心碎。
? ? ? 阿狼是第一個吃老頭子的幸福之藥的試驗者。它走得很平靜,沒有任何痛苦。夫妻兩人將它埋在了青山水庫邊的蘆葦蕩里。
? ? ? 如果世上有靈魂,那老頭子一定是帶著阿狼在過著幸福逍遙的日子。阿婆想。也許幸福之藥真的能給人帶來幸福,安安樂樂地去天堂總比撕心裂肺的痛苦好。
? ? ? 阿婆珍藏起老頭子留下的褐色珠鏈,她時時刻刻將它戴在手腕上。她能夠理解老頭子的舉動,所以她的臉上并沒有寫滿空洞和茫然。老頭子走了已經五年,這個秘密已跟隨老頭子和阿狼長埋地底,也不會有別人知道了。
? ? ? 青筍的男友來找青筍。他似乎不知道青筍已經出差兩天了,看來兩人的感情出了問題。雖然愛對一個美好充實的人生來說,必不可缺,但愛情是個惱人的難題,怎么解決還是靠個人的緣份。莊阿婆望著小伙子頹然離去,她仿佛看到昔日沉浸在愛情中的自己。她有一種隱秘的感動,這種情緒只持續了一會兒,她又想起了別的事情,便又忙開了。
? ? ? 老頭去世后,有人搬走有人搬來。只有青筍是長租客。老頭子和阿狼漸漸淡出人們的記憶。不是最親的人,誰又記得誰呢,過眼煙云而已。
? ? ? 隔壁院子的香芹婆婆拄著拐杖來串門。她滿臉滿手褐色的老年斑,身體瘦弱如風中殘燭,走路顫顫驚驚的。
? ? ? 香芹婆婆說:“人老了不要緊,就怕得老年癡呆,活著受罪,連尋死都不會了。西村的張老頭,就是那樣,沒人料理,活得連只狗都不如,后來白白餓死了。造孽呦,他還生了幾個兒女呢。”
? ? “是呀,活著的時候不知好好對待,死了還大操大辦,哭天嚎地的,也不知要做樣子給誰看。過路的人看見了他們穿麻戴孝哭得傷心,還以為多孝順。知道內情的人誰不吐唾沫。”莊阿婆嘆了一口氣,她遞給香芹婆婆一塊松軟的蛋糕。
? ? “人老了就是這個樣子。久病無孝子。養兒女十幾年,讓他們拿出十分之一的耐心侍奉也是難啊。”阿婆附合道。
? ? “只有上疼小,沒有下疼上。小時候寶貝疙瘩一樣愛,父母老了就嫌棄如一棵草。”
? ? “人死了什么都完了。”
? ? “其實,人啊,誰也別埋怨,赤條條來去,不給任何人添麻煩才是最清爽。”
? ? ? 兩個老太婆有一搭沒一搭東拉西扯。貝貝平平靜靜地蜷著身子睡在莊阿婆的腳邊。它對兩位老人的談話不感興趣。
? ? ? 在哪個地方都有許多這一類的老人。人們關于他們的遭遇都似乎聽得多、看得多,也就不以為奇了。偶爾聽說或者不幸遇到了一個,剛想多少加一點惻隱之心在那老人身上,但是一轉念,人間這樣的人多著哩!誰叫你老了呢,老了這有什么辦法,誰老誰活該。這人卻沒想過自己也有老的一天,那也是活該的。
? ? ? 莊阿婆一直慶幸自己有老頭子遺留下來的幸福之藥。她預感自己在世的時間不多了。她沒有得老年癡呆,而是得了跟老頭子一樣的絕癥。她的生活計劃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 ? ? 秋天就這樣平平坦坦地過去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冬天不知不覺來臨了。
? ? ? 阿婆在城中心逛了一圈。在人來人往的天橋,阿婆看見了一個衣衫襤褸瑟瑟發抖的老乞丐匍匐在冰冷的地上,她給了他幾張大釣。一個熱鬧的集市邊,一個大肚子的孕婦頸上掛了一個碩大的求助牌,阿婆給了她更多的大鈔。阿婆微笑著離開的時候,大家都在心里竊竊私語,想象著這個出手大方的老太太是何方神圣。
? ? ? 阿婆在又冷清、又寂寞的村里走了一圈。她把自己的積蓄找個借口如天女散花般給了村里那些老弱病殘,這些人都是在別人眼里是活著一錢不值了的不幸者。她給自己兒子打了最后一個電話。
? ? ? 白天的嘈雜聲漸漸沉寂下來,月亮已經下山,夜一片漆黑。風在黑暗中呼呼地刮著。在這漆黑的夜里,莊阿婆獨身坐在床上,聽著各種聲音從窗子的縫隙里鉆進來。這聲音來自哪里,只有阿婆自己知道。
? ? ? 她穿上自己最喜歡的衣服。手腕上褐色的珠鏈在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這里面裝著她的最后一顆藥。她打開所有的門,風從外面灌了進來。她躺進被窩,很安靜的閉上了眼。燒著暖氣的爐灶里的火漸漸熄滅了。
? ? ? 青筍第一個發現阿婆去世的。那天是星期六的中午,她要交房租給阿婆。
? ? ? 莊阿婆就這樣一個人默默地一聲不響地離開了這人間的世界。她走得很干脆利落,沒有留下一絲壞名聲。她找她的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