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大爺?shù)碾s貨鋪
上次見到蘇米的時候，她還是一肚子煩惱。
馬上要結(jié)婚了，四面八方都冒出來各種問題，房子的問題，彩禮的問題，人情的問題，婆媳關(guān)系的問題，家庭矛盾，瑣事繁雜，扎扎實實地把人捆個結(jié)實。
生活真美好，短短幾天，所有的問題全都不存在了。
未婚夫把她甩了。
很多男人潛意識里都多少有些恐婚的情緒，面對即將到來的另一種生活模式，會表現(xiàn)出惶恐，抵觸，甚至撒腿就跑。這讓女人頭疼。
蘇米不必為這事感到頭疼，因為她的未婚夫并不是恐婚，只是單純地想甩掉她，并且對她展現(xiàn)了一次最沒用的誠實。
“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歡你，只是見你對我這么好，多少有些感動，才一直和你拖到現(xiàn)在。”
如果這是偶像劇里的一句臺詞，我會猜男主是不是得了絕癥，然而并不，他的食欲始終上佳。
沒經(jīng)歷過這種事，以為蘇米會崩潰，會嚎啕大哭，會酗酒，會抓狂，然而也沒有，蘇米說她只是有點發(fā)懵。
太突然了，悲傷都來不及往上涌。
我勸蘇米要看開，要繼續(xù)往前走，要抓緊向前看，看看怎么做能把損失降到最低。
理論上，我還應(yīng)該站在蘇米這頭，幫著罵那個混蛋幾句，雖然他聽不見，多少也能幫蘇米解解氣。
然而我開不了口。
不是不想，更不是不敢，只是單純的不好意思。
因為在這個混蛋面前，我也是個混蛋。雖然我沒逃過婚，但做過性質(zhì)相同的事，我們是一丘之貉，一個烏鴉一個黑豬，都不干凈。這讓人欲言又止加臉紅。
不喜歡沒什么的，不喜歡可以直說，可以早說，但不能裝喜歡，不能拖，不能欺騙，騙人會讓對方在過程中甘心遭受各種損失，并在結(jié)果公布時遭遇晴天霹靂。無關(guān)感情不感情，只是太不人道了。
這些話從我的口中說出來，無異于以五十步笑百步。
曾經(jīng)有個姑娘，不需要在前面加上什么定語，沒必要說是好姑娘還是壞姑娘，就是簡單一姑娘，和我在一起，一年半。
我喜歡她嗎？不怎么喜歡。不喜歡還在一起？是啊，我就是這么不要臉。
修飾的好聽些，就是像前文中的混蛋所述：感動，因為感動，所以堅持；后邊之所以沒堅持到底，也是本心回歸，難以抵抗。
這話我自己說著都虧心。
我欺騙了她的感情，甚至毀了她的青春，我是個混蛋。啊，久違的輕松。
人之所以能超越動物，一舉成為不可一世的靈長，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人類的講故事能力實在是超強。
同一件事實，可以演化為無數(shù)個版本，聽聽當初我是如何自欺欺人的吧。
當我看到姑娘想跟我一直走下去，直到結(jié)婚，我慌了，我意識到我再也騙不下去了，然后我對自己說出了一段經(jīng)典臺詞：你沒有騙過她，只是你，只是你現(xiàn)在覺得，呃，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嗯……你們……不合適，對，不適合。
然后我把自己的最新“理論創(chuàng)造”迫不及待地傳播給那個受害者，顯然這個在我看來已經(jīng)足夠完美的解釋在受害者眼里完全是漏洞百出，她提著各種疑問，我狼狽地左右對答。
搜腸刮肚地找著她的缺點和毛病，搪塞過去后我才發(fā)現(xiàn)她原來有這么多缺點。
擺脫成功，奔向新生命。
然而畢竟是人，人是神性和動物性的集合，僅僅取得肉體上的自由顯然無法滿足本性的胃口，我們還需要一場精神上的勝利。
這時候看出友誼的重要性，身邊親近的朋友幫我一同將這個故事編的可聽。
每當我展現(xiàn)出一絲遲疑或自責，朋友常會勸我：愛情嘛，愛情里面是沒有對錯的，你已經(jīng)做得仁至義盡了，起碼你沒騙她一輩子，起碼，呃，起碼你給過她一些快樂的時光，呃……起碼……起碼……
他們編不下去沒有關(guān)系，起碼他們給了我一個“起碼”的句式，讓我可以繼續(xù)造出類似于“起碼我也付出過”的句子。
就這樣，我變成了一個瞎子，永遠看不到自己的骯臟，這場自我救贖之戰(zhàn)真是干凈又漂亮。
心里的小黑人可能把自我反省當成了天敵，每當稍有一些自責的情緒冒出來，它就會用擴音器振臂高呼：不要覺得自己是混蛋，別覺得自己對不起誰，你看，其他人不有好多也是像你一樣嘛。
然而一個最無可撼動的事實是：人怎么可以因為有混蛋同類的存在，就把自己的混蛋行為標榜為不混蛋了呢？是的，門外可能一個混蛋都沒有，也有可能有一千個，但這都無法改變在門里面做出混蛋行為的你，原原本本就是一個混蛋。
有時會懷疑周圍是不是布滿的監(jiān)控器，我的生活和內(nèi)心世界是不是早已被24小時整個地球現(xiàn)場直播，我怎么發(fā)現(xiàn)，如我般自欺欺人的行徑，如我般顛倒黑白的行為，在四處流傳，爭相效仿呢？
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這種感覺的？
我是當聽到如下這些常用語的時候：
1.每個人的心中，關(guān)于對錯都有自己的標準嘛。
2.我也有我的苦衷啊。
3.你不是我你不懂。
4.你要不那樣，我根本不會這樣。
5.哎呀哎呀很正常。
6.千金難買我樂意。
7.我只想過我自己的人生。
瞧啊，印刷假幣的人永遠保持著更加先進的技術(shù)水準，兵馬未動，概念先行，等到劣幣足以在數(shù)量少以壓倒性的優(yōu)勢驅(qū)逐開良幣，那句“也有好多人在這么做啊”就成了我們的萬能金句。
佛教里常講眾生皆苦，真沒錯啊，眾生真是蠻苦，因為每個人好像都等量分配著無數(shù)的苦衷，當兩者相互傷害而都自覺不錯時，一切就變成了吐苦水大賽。
我無法證明我的絕對正確，還想不違心，名正言順地操守固有的觀念活下去，那我就跟你比苦，跟你稱量一下誰為誰流的血更多，只要我比你多個半斤八兩，好辦，我錯了也是對的。
后來人在不斷進化，血液的數(shù)量已經(jīng)無傷大雅，只要但凡我流過一滴，那我就是你親爹，你丫受到的傷害都可以被叫做活該。
有個讀者朋友向我匿名傾訴苦惱：我是一位店經(jīng)理，跟一名員工關(guān)系不錯，我有好多秘密都告訴了她，但我發(fā)現(xiàn)她知道的有點太多了，我想開除她，但還不太方便，怎么辦。
我沒敢回。
我回復(fù)什么呢？我能預(yù)料到，當我第一反應(yīng)不是支持，而是質(zhì)問：你怎么能這樣？你知不知道你把她開了，有可能造成她連續(xù)兩個月失業(yè)？也許她孩子的學(xué)費都交不上，也許這兩個月里她沒辦法維持生活。
我知道我一這么說，對話框里會彈出不下三百字的理由來，例如：哎呀她這個人嘴不嚴的，哎呀我也是有苦衷的，哎呀你都不知道她有多差，等等等等。
然而擋不住的死角只有一點：那些秘密都是你告訴人家的啊。
有位結(jié)婚剛?cè)甑男∠眿D也是看起來苦不堪言：啊呀，愁死了。我發(fā)現(xiàn)我其實并不喜歡我老公，有個比我小一點的男孩對我很好，我也很欣賞他，但我又無法放手這段婚姻，我無數(shù)次的糾結(jié)后，告訴那個男孩別再聯(lián)系了。本來沒事了，結(jié)果前些天在一個朋友的婚禮上我又遇見了那個男孩，我看見他他沒看見我，但僅僅是這一眼，我就又淪陷了。回家再看忙里忙外的老公，雖然沒什么感覺，但也不舍得放棄。同時接受兩個人的好真是挺難受的，唉，忍痛割愛，繼續(xù)湊合吧。
我不敢打斷，我知道她覺得自己蠻偉大，分身乏術(shù)還要同時照顧著兩方的情緒，我相信她一丁點都不覺得自己的欺騙是錯誤的，她肯定以為自己這叫善意的謊言，謊言前面加了個定語，貌似就不叫謊言了呢。
我最后只反復(fù)重復(fù)著一個觀點：要么離婚找男孩，要么斷掉陪男人，千萬別糾結(jié)。
她也不斷重復(fù)著一個觀念：哎呀我好苦我好苦我好苦。
苦吧。
我不知道是誰發(fā)明了世上最愚蠢的活動：說服。
說服是多么的徒勞，人怎么可能覺得自己錯呢，真正的彼此理解怎么會存在呢，要讓一個人甘愿撬開另一個的后腦，靈魂鉆進對方的身體里體驗一下對方的復(fù)雜處境，簡直是天方夜譚。
對外的說服工作是那么的舉步維艱，自我說服的過程倒是水到渠成，即便是如這樣一篇自我反省的文章，也會刺痛某些人的神經(jīng)。
刺痛感的存在本身就證明了問題的存在，然而還是會有各種方法選擇性地忽視掉的，你只要輕輕對自己說：作者的態(tài)度有點過于苛刻了；人的本性終究是美好的；干嘛要那么累，揪住自己不放呢？作者還是只知其一，等他經(jīng)歷的再多一些就好了。是啊，這有是一個萬能句：你經(jīng)歷的還不夠多，所以你不懂。但說這些話的人意識不到自己的指責是多么的廉價，因為這話對誰說都可以，畢竟在千年王八面前，是個人就經(jīng)歷的不多，那就意味著大家都差不多，既然都差不多，那就別說了。
好的。
不說了。
為了避免這篇文章因被扣上態(tài)度消極，主旨不明的帽子而英年早逝，作者特將幾點所謂的“收獲”置于文末，僅供刺痛：
1.人的前面不應(yīng)該加上任何定語。再壞到?jīng)]邊的人也可以局部信任，再好到離譜的人，也僅僅是你我眼中，窗外的萬家燈火。
2.適時地偶爾地看清自己也是個王八蛋，有利于撫平心率與血液循環(huán)。
3.在“千金難買我樂意”“善惡都不是絕對”的時代里，還是得多賺錢。倒不是說有錢能使鬼推磨，而是在今天，能夠保證普適性的只有鈔票，道德觀念是行不通了，即便是大愛，不同的人都能解釋出不同的原則。
4.珍惜身邊每一個能多少愿意嘗試下?lián)Q位思考的人，他們都是大熊貓。愿意跳出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為你考慮的，遇到一個娶一個，見一個就嫁一個。
5.我上面所說的一切，但凡讓你感到不適，那就告訴自己，全都是錯的，免得一邊做著壞事，一邊又因為照到了鏡子而感到難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