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色一動,似乎受到啟發,緩緩推測道:“或許等到對人發展的研究到了下一階段,所阻礙其難以真正實施于人的,并非其塑造的過程與方法,而是其評判好壞的標準。”
“評判好壞的標準?”我詫異地問道。
“評判好壞的標準,”他點點頭,“農業的生產以產量、營養等指標為標準,工業的煉鋼煉鐵以純度、硬度等指標為標準,但到了人,卻應當以什么標準來評判好壞呢?”
“幸福?精彩?輕松?是快快樂樂地走過一生?還是轟轟烈烈地走過一生?”他只舉了幾個簡單的例子,“但僅這幾個就難以共存,你若想精彩,若想幸福,就難以輕松,你若想轟轟烈烈,就難以快快樂樂——每個人想要的都不一樣,所認為的‘好’與‘壞’也不一樣,因而以人來講,并沒有一個好壞的標準可言,談何對人的塑造呢?”
“當不知道終點在何方的時候,又如何規劃通向終點的路徑?”
我心中一動,道:“這標準是有的——時代之下社會的共識,文化的滲透,都在無形中塑造了人們在懵懂時候好壞的標準——盡管并非他們自己所選擇,而等到心智成熟時又常常會改變,但它終究是告訴了人們終點在何方。況且,你這只是針對一小部分人,那些至少衣食無憂的人。”
“因而應該是在科學的下一階段”他接著就說道,“而非僅是對人發展的研究到了下一階段。”
我一愣,接著說道:“假設你說得正確,那么你現在一定已經有了某種個性化的對于人生的好壞標準,但你細想已走過的人生,你可曾有機會選擇你的人生是精彩還是平淡?是快快樂樂還是轟轟烈烈?還不都是任命運擺了布!”
他一怔,想了好久,驀地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說道:“難道我對未來所遐想的,其實毫無意義?”
“不!”我搖搖頭,“并非毫無意義,意義在于至少可以說明一點,對于人的塑造,無需強加于逆境——類似于‘憶苦思甜’的東西——只順其自然就好。”
他沉吟半晌,終是難得信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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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的鋼琴曲聲總在這家餐廳里響起,多數時候,是為了營造一種高雅的氣氛,搭配著這里半明半暗的燈光,便會讓人不知不覺卸下心中的防備,安然地吸上一口放松的空氣,如此,就又會讓逸散在空中的怡人香味沁入口鼻,更給予人全身心的舒展,猶如武俠小說中的吐故納新。
但少數時候,它也有著粉飾的作用——粉飾彬彬有禮下的不屑,或是滿面春風下的惡意,再或者是一本正經下的蠢動。
舒緩的音樂帶來平靜的心境,平靜的心境則會讓人惰于思考,繼而喪失警惕,從而更易被有準備的人所獵取。
萬幸對于此時的陳輝和盧曉禎來說,并沒有那么嚴重,這古典的鋼琴聲只是在粉飾著他們之間因沉默而生的尷尬。
當他們點完菜后,陳輝看著盧曉禎熱切又期待的臉龐,腦中便陷入了一片空白,不知說些什么,更不知能說些什么,只好微微閉目作傾聽狀,裝作在感受著舒緩的音樂帶給心靈的滌凈。
盧曉禎看著他的樣子,卻也一直沒有打擾,暫且壓下心中的思慮,轉而陪他一起欣賞起了音樂……
是陳輝先敗下了陣來。
他無法再忍受鋼琴聲的摧殘,猛地睜開了眼,看著盧曉禎訝然的神情,舉起了桌上的高腳杯,里邊的紅酒隨晃動濺起了一朵酒花。
“來,曉禎,咱們為你終于在工作上站穩了腳跟干杯!”
盧曉禎眼中失望神色一閃而過,便露出了甜美笑容,柔聲道:“謝謝。”說罷,她舉起了酒杯,同陳輝干了一杯。
酒杯剛一放下,就聽陳輝馬上問道:“這筆單子做成了,你該能得到幾萬塊錢的分成,想好怎么花了嗎?”
“寄回家去。” 盧曉禎未加思索地答道:
陳輝又沉默了起來。
“怎么了,心里不解?”盧曉禎笑了出來。
陳輝點點頭。
“不解我為何沒把錢給自己留著?盧曉禎接著問道。”
陳輝搖搖頭。
“那是為什么?”盧曉禎有些疑惑了。
陳輝說道:“我不解為何我早猜到了答案,卻在你說出口的一瞬間,心里仍還不是滋味。”
盧曉禎若有所思地問道:“你同情我?”
陳輝既沒搖頭,也沒點頭,道:“或許吧。”
盧曉禎愈加疑惑,道:“為什么?”
陳輝想了想,說道:“因為我也是在偏遠的地方長大,知道那里的女孩生存有多么不易。”
“所以你還是在同情我,”盧曉禎微微一笑,“但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會回去,在將我弟弟妹妹的大學學費掙出后,就會與家里漸漸減少聯系,然后拼了命在這里活下去。”
陳輝由衷地說道:“我很佩服你。”
“那你愛我嗎?”
陳輝再一次沉默了起來,可他看著盧曉禎熱切的眼神,在這一刻,或許是舒緩的鋼琴曲聲起了作用,他終于不再想逃,真真正正地說出了心里的想法:“我不確定那是否是愛。”
“但我對你的是愛!”盧曉禎猛然叫了出來。
陳輝忽然指了指端著鐵板走來的服務員,道:“你點的牛排上來了。”
蓋著牛排的鐵板放在盧曉禎的面前,可她卻無視服務員讓她把紙巾擋在面前的提醒,只逼視著陳輝,道:“昨天的問題,你有答案了嗎?”
“你該把紙巾擋在胸前,要不然,會有油濺到你身上的。”陳輝繼續柔聲說道。
盧曉禎臉色堅決,道:“我今天一定要一個答案。”
“你快把紙巾拿起來啊,服務員都等急了。”陳輝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焦急。
盧曉禎接著問道:“你選了路鳳凰?”
“沒有!”陳輝脫口而出。
盧曉禎終于笑了出來,把折好的紙巾展開,用食指和拇指夾著兩個上邊角,擋在胸前,對著滿頭大汗的服務員點點頭,示意他可以把蓋在牛排上面的金屬蓋揭開了。
陳輝呼出了一口氣,低頭一望,剛剛攥緊的手掌已滿是汗滴,抬起頭來,望著盧曉禎心滿意足的神情,不禁心道:“難道……這就是我的選擇了嗎?”
接下來盧曉禎也沒再逼問他,而是像戀人一般向陳輝噓寒問暖,令陳輝不禁松了一口氣,暫且享受起食物的美味。
至少表面如是。
而他的心,卻自那以后便一直誠惶誠恐,像從未靠過岸的小船,無論怎樣的風平浪靜,總還是懸著一絲緊張與擔心。
當他們把晚餐吃完,走出餐廳后,冷風簌簌吹來,令陳輝不禁抖了抖衣領,站在他旁邊的盧曉禎小臉被吹得通紅,卻笑得甜蜜,一下撲進了陳輝的懷里,輕輕地說道:“輝哥,我冷。”
陳輝摟著盧曉禎,感受著軟玉在懷,便應當有安心的力量凝聚,可他的眉頭卻仍籠罩著一層困惑,在盧曉禎耳旁輕問道:“曉禎,你還沒問我,校慶到底跟不跟你一起去。”
“那已經不重要了。”盧曉禎把埋在陳輝胸口的臉微微抬起,“即便你不得已要跟路鳳凰一起去,我也不會在意,因為我知道你愛的是我,那對我來說,已經足夠。”
陳輝眉頭的困惑卻沒有消解半分,繼續同盧曉禎問道:“你相信蜜蜂愛著花朵,魚蝦愛著河海,青草又愛著陽光嗎?”
盧曉禎愣住,不知陳輝為何突然問出這個問題,不過仍是在沉吟了半晌后,極為認真地答道:“我相信,蜜蜂飛舞于花朵之間,魚蝦嬉戲于河海之內,青草沐浴于陽光之下,如果不愛,又怎么會如此呢?”
陳輝緊鎖的眉頭終于稍稍解開,用輕松了些的語氣說道:“走吧,曉禎,校慶那天,我跟你一起去。”
話音未落,他便摟著盧曉禎往自己車停靠的地方走去,卻見盧曉禎猛然站定了身子,似是鼓起了極大勇氣地叫道:“輝哥,你走錯方向了!”
陳輝愕然望去,便見到盧曉禎從包里拿出了一個白金房卡,臉色一紅,聲若蚊蚋地道:“輝哥,咱們……咱們該去羅生酒店的!”
話音剛落,盧曉禎登時轉身小步朝另一個方向快步走去,未及多遠,又回頭望了一眼陳輝,在確認他亦步亦趨地跟上來后,又繼續轉身向前走去,如此往復,倒也不覺得麻煩。
而陳輝在她后面不遠處緊跟著,可每次與她回頭對視時卻笑得很勉強,所幸盧曉禎并沒有看出來,或許是因為當下的心情,或許是因為相隔的距離。
可陳輝卻怎么也無法騙得了自己——他并沒有本以為的狂喜,而是一種復雜的感覺縈繞心間,便如同當人辛辛苦苦摘得勝利果實后,卻發現那不過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一般,而再接下去的動作,亦不過只是一種顯得合理的例行公事罷了。
“不,盧曉禎絕不是雞肋!”陳輝激動地想道,“她更像是霧氣彌漫時的仰頭月色,在朦朧的霧氣消散后,夜空中的皎月雖更為明亮,卻少了勾人追月的神秘,令人恍惚又失落。”
陳輝便這般跟在盧曉禎的身后,快樂著她的快樂,困惑著他的困惑,腳步如被期望的不停,臉上亦如被期望的歡喜。
在快到羅生酒店的時候,陳輝看見前面的盧曉禎忽然停住了腳步,低頭在包里翻找著什么東西;待他走得更近些,才看清盧曉禎原來站定在一個乞丐面前,而到這時,盧曉禎翻找的東西自然不言而喻。
陳輝忙加快了腳步,在走到盧曉禎身邊的時候,正好看到盧曉禎從錢包里拿出一張二十塊錢。
陳輝看了乞丐一眼,看見乞丐眼中的驚喜和嘴角不禁上撇的角度——這在他看來,更像是一種偷笑。
于是,他也不管就在乞丐的眼皮子底下,只因為出于對盧曉禎的愛護,便伸手擋住了她伸出去的手。
“怎么了,輝哥?”盧曉禎訝然問道。
陳輝搖搖頭,勸道:“走吧,去羅生酒店吧。”
盧曉禎卻不肯走,直言問道:“為什么?”
陳輝又看了一眼乞丐,他已經能從乞丐的眼中看出怨恨,但他并不在意,轉而對盧曉禎細心解答道:“你可能初入社會并不知道,這些人十之八九都是職業乞丐,所過的生活甚至比你還富裕得多,而他們所利用的,不過是你的同情心罷了。”
他頓了頓,看著盧曉禎并無變化的臉色,以為她仍不夠重視,于是繼續說道:“我并不想當你以后知道的時候,再后悔今天的舉動,相信我,那感覺絕不好受。”
盧曉禎臉色仍絲毫未變,對著陳輝微笑了一下,伸出的手穿過了陳輝的阻擋,把錢扔到了乞丐的碗里。
她微笑道:“輝哥,我知道的…我知道我所施舍的這些人十有八九都不是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其中不少還比我要富裕得多。”
“那為什么還要這么做呢?”陳輝不解地問道。
“因為我不在乎他們是真的需要幫助,還是一個在我不知道的夜晚里能揮金如土的人,”盧曉禎頓了頓,繼續說道,“我所在乎的,僅僅是在我心情不錯的此刻,把錢施舍給他們,然后獲得一份贈人玫瑰的喜悅,那就足夠了。”
陳輝臉上仍存疑惑,盧曉禎見狀,便又繼續解釋道:“可如果哪一天我心情不好了,即便有乞丐在我面前哭天喊地,我也不會動容半分,因為那時的我再看乞丐,多半是煩躁的心情——當幫助人不能使我快樂的時候,我自然會無動于衷;人們常說的‘樂于助人’,不就是這樣嗎?——決定我是否伸出援手的唯一標準,就是我能否從幫助中得到快樂。”
陳輝微微動容,片刻后,那本來阻擋在盧曉禎面前的手卻也一點點收了回來。
見狀,盧曉禎開心一笑,抱住了陳輝,在他耳邊悄悄說道:“輝哥,你剛才說,阻止我的原因是不希望我為此后悔時候的樣子,好可愛哦……”頓了頓,她的聲音又俏皮了幾分,“也好性感啊!”
這一次,盧曉禎沒再羞赧地跑開,而是半抱著陳輝,如膠似漆地向前走去,在轉過一個轉角后,來到了羅生酒店的大門前。
羅生酒店的門前,有一個漂亮的噴泉,灰白色的材質上鏤刻著古典精美的花紋,組成了承載噴泉的四個圓盤;圓盤中的噴泉一層層噴涌而出,形成了由上至下,由小到大的四個半水環,因重力落灑成幕,仿佛四朵含苞欲放的花朵長在了同一根短枝上。
陳輝在走過噴泉的十秒鐘里,一直低頭望著噴泉圓盤內的積水,看著積水反射的他的臉上,神情由困惑一點點變幻成恍然,最后定格在醍醐灌頂的狂喜之上。
他在這十秒鐘的第一秒里,總算只剩下了一個疑惑——他聽完盧曉禎施舍乞丐的緣由后,覺得離真理只有一步之遙的原因,是因為盧曉禎的那段話,撫慰了過去天真的他,還是因為盧曉禎做出的與路鳳凰相同的舉動?——在被他勸止之后,仍是對乞丐施舍了金錢。
在第七秒的時候,他便想出了答案,而等到第十秒,他已是如叼到飛盤、狂奔回主人面前的狗,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盧曉禎他的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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