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劇還是悲劇?”他接著問道。
“正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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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客廳的燈是亮著的。
客廳前的電視屏幕漆黑如墨,如果再靠近點看去,可以輕易地發現上面覆蓋了一層白灰——它已經很久沒有被打開過了,正像這間房子里的很多東西,存在的原因只是因為應該存在。
這漆黑的屏幕現在倒映著一張茶幾和一個吃著餃子的女人。
路鳳凰還是按照計劃地包完了所有的餃子,然后把多數放到了冰箱,把剩下的一部分下鍋、煮熟、裝盤,再端到茶幾上獨自來吃。
餃子就是有著這樣的優點:你可以一次性做的很多,然后吃多少下多少,余下的放到冰箱里,等到想吃的時候,再將餃子從冰箱里拿出,下出來,便又是一頓沒差太多的餐食。
人卻不行,人需要持之以恒的喂食。
若一次喂得太多,那么多余的,不僅不會有冰箱來存放,還會被當成下一餐的標準——人的食量就是這樣被撐大的,結果人也就越來越胖,等到胖到無理取鬧的時候,多半也就爆炸了開來,只能再去尋找下一個能喂食的人了。
可人也有優點,那就是能忍。
若一次喂得太少,甚至從不喂食,人也就可以忍下去,就算忍到發瘋,忍到面目全非,如果沒有什么意外,它還是可以忍下去,一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
“茍延殘喘”,不就是用來形容人的嗎?
路鳳凰在吃晚飯的時候總愛思考這些有的沒的,一方面是思考這些似乎“哲學”的東西能令她感到一種活著的真實,自她結婚以來,這可是件難得的東西;另一方面,她也沒什么其它的東西可想,白天乏善可陳的生活,到了晚上,難道就能變得有趣起來嗎?
路鳳凰忽然想起在上一個這樣的夜晚,她準備了一部的電影,來讓她在下一個這樣的夜晚里不至于太過無聊。
而今晚,就是“下一個這樣的夜晚”。
路鳳凰不禁開心起來,臉上有了幾分期待,不過,她還是不緊不慢地吃著餃子,并沒有因為心情的變好而快上一分——時間的意義,對她來說,早已變得膚淺起來。
餃子吃完后,她收拾了一下茶幾,就在沙發上側躺下,拿出了筆記本電腦,背倚靠墊,翻開了電腦。
《消失的愛人》——這是她為自己準備的電影。
她一看開頭,便被吸引了進去,渾然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145分鐘后,路鳳凰看完了電影,扭了扭發酸的脖子,仍覺得意猶未盡。
她未像往常一樣,在看完電影后把文件刪除,而是放到了桌面,因為她實在太喜歡這部電影了,雖然并不真實,但足夠痛快。
在把電腦合死的時候,路鳳凰特意看了下時間,9點27分。
陳輝還是沒有回來。
這時,她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在格外安靜的房子里,顯得十分清晰。
“叮咚—叮咚—”
走路的人似乎還哼著小曲,隱隱混在輕快的腳步聲之中,令腳步聲甚至都有了一絲律動。
路鳳凰不禁有些羨慕,暗道:“這人現在的心情一定很好。”
接著,腳步聲越來越大,同時越來越近,節奏卻愈來愈慢,落地的聲音也愈來愈重,哼唱聲亦不知在哪一刻湮沒,直到腳步聲大到好像就在耳邊,邁步的人就在門前的時候,這腳步聲竟像啞了火的鞭炮,忽然消失了。
一分鐘之后,門口處忽然響起了開門的聲音。
“是陳輝?”路鳳凰訝異地轉過頭來,看向了門口,“他回來了?”
房門打開,陳輝走了進來,他看到了沙發上的路鳳凰,四目相對,先是一愣,接著臉上涌起了深深的疲憊,好像一天的工作實在辛苦。
他對著路鳳凰點點頭,劫后余生般地長舒了一口氣,勉強地笑了笑,道:“我回來了。”
路鳳凰從沙發起身,款款上前,問道:“工作累壞了吧?”
……
陳輝在餐廳里跟盧曉禎訴說著婚后的生活。
他的語氣平淡至極,說話的內容也乏善可陳,但就是如此,竟似幽谷冰泉,無聲無息卻又震撼人心,引得桌對面的盧曉禎頻頻動容。
“她是一個合格的妻子,對,‘合格’!除了這個詞,我再想不出更準確的詞來形容我對她的感覺。她長得漂亮,絕對拿得出手;家務做得很好,家里總是很整潔;我們之間每天也有交流,每天上班,她對我說一句‘工作順利’,下班回家,她問我一句‘工作累壞了吧’,然后我搖搖頭,說‘還好’——這樣的對話每天都在重復,一直持續到現在。或許有過變化?但我實在記不得了。”
“還有一件事你知道嗎,”陳輝說起來才覺得好笑,“有一次我們聊到了結婚紀念日,但我們兩個,竟然都忘了結婚紀念日是哪一天,甚至是在哪一個月都忘了。而后來,我甚至都懶得去翻結婚證,看一眼當年和她結婚的日期——我猜她也懶得看。”
這是陳輝第一次向別人說起自己的婚姻,他也不清楚為何會說得如此冷靜與平淡,就像在談論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這與他本來的計劃不符,不過看來,盧曉禎倒是被他所說的深深吸引住了。
他覺得這應該歸功于他的真誠——是的,他可以對天發誓,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沒有一點添油加醋。
“對了!”陳輝又想起來一件事,“我還記得有一天………呃。”
陳輝的聲音戛然而止,就像《義勇軍進行曲》停在了“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的“奴”字上面。
這通常會讓對話的雙方都產生憋悶的感覺,但此時卻出現了極特殊的情況:陳輝放在桌上的右手驟然感到被一團柔軟包裹,就像冬日披上羽絨的感覺。
這擾亂了他的心神,也打亂了他的思緒。
陳輝故作鎮定地用余光打量,原來是盧曉禎雪白的手緊緊扣在了他的手上。
桌對面的盧曉禎滿臉紅撲撲的,像一個熟透的蘋果,她的雙眸仿若被水漬浸滿,停在了陳輝的臉上,囈語般說道:“輝哥…”
“怎么了,曉禎?”陳輝慢慢笑了出來。
盧曉禎登時輕叫一聲,把扣在陳輝手背的手抽了回來,滿臉通紅,極為羞愧。
“怎么了,曉禎?”陳輝又重復了一遍。
盧曉禎應眼偷偷看了陳輝一眼,陳輝的臉上似笑非笑,決沒有一絲動氣的痕跡。
她臉上一定,忽然竟變得像視死如歸的義士,毫不避諱地直視陳輝的雙眼,目光清澈而熾熱。
盧曉禎極為肯定地叫道:“輝哥!”
陳輝笑著搖搖頭,道:“不說我這些煩心事了,說說你吧,你是怎么想到來面試咱們公司的?而且我記得你說過你是學財務管理的,跟你的工作并不對口啊。”
盧曉禎嘆了口氣,道:“現在的大學生,哪里還管所學的東西啊?能有份工作就不錯了,何況是在這樣的大公司里。”
“就比如說你,輝哥。”盧曉禎笑了笑,似乎輕松多了,“你現在的工作跟你當時所學的專業對口嗎?即使對口,你現在做的事情,就是你最初的夢想嗎?”
最初的夢想?
陳輝一呆。
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這個詞語從人的嘴巴里說出了,這似乎是一個獨屬于未成年的詞語——夢想,毋論說出來了,如果一個人在意識清醒的時候還在想著,那不就是白日做夢嗎?小孩做做夢就罷了,可成年人?
陳輝的笑帶著點譏誚:“夢想?這個詞可太空了。”
“并不空!”盧曉禎堅定地搖搖頭,“夢想不就像彩票嗎?你只有投注了,才有可能得獎。而如果連注都不投,不就相當于從一開始就是一場沒有目的地的奔跑,朝哪個方向,都是背道而馳嗎?”
“你比喻用的不錯,可你也知道,”陳輝幽默地說道,“彩票這東西,得大獎的一定是戴了面具的人,卻不一定是投了注的人。”
“你這是強詞奪理!”
“可這是現實。”
“這不是現實,至少我相信這不是現實!”盧曉禎義正言辭地說道,“就拿我自己來說,我想在經濟方面有所建樹,學術上的建樹,并且一直為之努力著。你別看我本科畢業就出來找工作,可我一直都沒放棄這方面的研究。”
“你想在學術領域有所建樹?”陳輝詫異地道,“一個女生,搞研究?”
“怎么了?女生怎么了?我想做研究,僅僅是因為我想,它跟我的性別有什么關系?”盧曉禎似乎很生氣。
“那你怎么不讀研究生?”陳輝接著問道。
盧曉禎神色登時黯淡下來,道:“我是從偏遠的地方考來云京的,家里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要上大學,急著用錢…”
陳輝:“你是從偏遠地方考到云大的?”
盧曉禎點了點頭:“怎么?”
“沒……沒怎么。”陳輝看著盧曉禎認真的樣子,驀然想起了從前的自己,“你跟我講講你在搞的研究吧。”
“你想聽我的研究啊!”盧曉禎變得興奮起來,“我在大學學習的時候,發現現在的財務理論,其實是基于工業時代而產生的理論,那是以生產為導向的!可現在是互聯網+的時代,是以消費者為導向的,而在這個領域,現代的財務理論還是一片空白……”
陳輝看著滔滔不絕的盧曉禎,竟慢慢出了神。
三十歲的他,要很辛苦才能回憶起二十歲的自己,可即便如此,回憶起來的形象,卻也模糊得像是一個臉譜,總讓他覺得大同小異,沒甚出奇。
人就是這樣,即便有回憶,可過去的人和物,總也無法被完全還原,或多或少地受到回憶當時情感和認知的影響,這是一種人的內在合理化,是一種自我保護,卻也會讓人忘掉初心,迷失在當下。
但天可憐見,他在三十歲的時候,遇到了二十歲的盧曉禎,就像拂去銅鏡上的塵埃,他聽著盧曉禎激動興奮的聲音,腦海中那倒映的懵懂男孩終于漸漸清晰了起來,令他好生懷念……
盧曉禎“噗嗤”笑了出來,眨了眨眼睛,道:“輝哥,你是不是聽不懂我說的是什么呀?”
“聽不懂。”陳輝下意識答道,待回過神后,又十分認真地說道,“但我真地很想聽你講一講自己的夢想——那真的很吸引人,或許你是對的!”
“謝謝。”盧曉禎心下為陳輝的回答所感動,更為終于改變了陳輝的看法而感到由衷的歡喜。
這一頓飯吃完已經八點多,在酒店門外,陳輝與盧曉禎道別,為她招來一輛出租車,目送她離開。
陳輝筆直地站在原地,入神地看著出租車消失的街角,他的臉上十分困惑,仿佛在想著曠世難題;一輛輛轎車從他身前呼嘯而過,而他卻始終無動于衷。
十月的云京,已經涼透,冷風一吹,他不禁渾身一抖,縮了縮脖子,轉過身去,看著來時的方向,呆立了半秒,接著緊了緊皺縮不平的衣領,又轉身往公司走去,步伐邁得越來越快,到最后,他甚至都跑了起來。
他終于想起了他最初的夢想——當一名作家。
他記得他曾構思過無數奇詭情節,卻從未付諸過筆觸,他記得他曾幻想過無數有趣人物,卻從未一一勾勒,他記得……
他終于記起來了,所以他不愿再等。
他跑回辦公室,打開電腦,想寫一些東西,可當他將一個空白的Word文檔打開,卻忽然不知道要寫些什么了。
他這時才驚覺,他記起的僅僅是他曾有過許多奇思妙想,卻不記得那些奇思妙想到底是什么。現在他的腦子,就像一片死海,除了永遠涌不起波浪的海平面,就連飄浮的死魚爛蝦都難以見到了。
他現在不要說一個故事了,連一個主角的名字都想象不出。
于是,他只能努力回想起這丟掉奇思妙想的幾年里,到底經歷過哪些有趣的事情。
他想到了路鳳凰,皺皺眉;又想到了自己,搖搖頭;后來甚至想到了張恒和許天,也只換來了他的一聲嘆息;最終,他想到了盧曉禎。
他驀然覺得文思泉涌,露出笑來,在這本決定記錄他跟盧曉禎的書的一開頭,便寫下了這樣一首小詩:
枯井里涌出了水,
沙漠里長出了花。
她是破繭的力量,
是孤夜的光亮。
有種美是最美,
她的美是回憶。
只兩眼,
我便墜入了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