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風緊。山風在余家沖里打個轉,又回到天上。我翻過一座崗,挑水桶的老嫗迎面走來。我朝她點頭致意,她回報以一口殘牙。緊接著,我們錯身而過。
醫生說我有病。我懷疑他是體大畢業的。我能有什么病,好端端的,一點兒問題也沒有。但我很乖,請假回到老家。爸媽都不在了。他們躺在老屋后的半山腰上,吵了一輩子,打了一輩子,終于能安靜的睡會了。
喊奶奶,奶奶。沒有人答應。或許是下地扯草,上山背柴去了。揭開水缸蓋,拿葫蘆瓢舀一瓢水灌進肚子里。漲,咕嚕叫,打出一個長嗝來。我坐在門口的竹椅上,等奶奶。
一覺醒來,太陽已經斜了,半掛在西山上,燒紅一片天。奶奶站在門檻上,遮住半扇門。我從竹椅上彈起來,抱著奶奶叫奶奶。奶奶笑,抬手摸我的臉。我的臉疼,像刀子割開一樣。我也笑,低頭叫奶奶。奶奶又矮了一截,快要低到土里去。
我天天砍柴,幫奶奶扯豬草,一點病的跡象也沒有。無所事事的時候,我會去爸媽的墳前坐一坐。陽光酥軟,我幾乎睡著了,生出一個夢來。青草枯萎,碑石裂開,爸媽從杉樹棺木里爬起來,和我并肩而坐,言辭溫軟,并不吵架。山風忽至,風里有蜜,甜絲絲的,氣味誘人。螞蟻在我們身體間穿行,壓斷一截枯骨。我斷定那是爸爸的指骨。在更遠一點的地方,是媽媽的脊柱,那里停了兩只蝴蝶。蝴蝶撲棱著,飛起來,飛到天上去。然而,松花粉落下來,發出聲音,發出氣味,將一切都藏起來。
我也隱于其中,從夢中驚醒。再見了,枯萎的青草。再見了,碎裂的石碑。再見了,穿行的螞蟻。再見了,飛升的蝴蝶。再見了,斷了指骨的爸爸。再見了,傷了脊柱的媽媽。
回到家中,奶奶掌燈做飯。坐在灶膛里,燃燒的柴火烤干我的眼淚。我對奶奶說了些話。奶奶沒有聽見,自己竟也忘了。管它呢?顧不上了。飯后去海子家說話,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海子已經長大成人,連二姑娘都開始打滾。說話的當下,她滾過來,又滾過去,中間夾雜著海子的呵斥。
索然無味,起身告辭。天上有七八個星子,沒看見月亮。我對著一片漆黑的虛空,嘆了口氣,開始懷疑自己真的生病。路過豬欄的時候,對著小黑豬撒尿。它哼哼唧唧,總算是欣然接受。我也暢快許多,這個感覺一直持續到,我躺在自家的大板床上。
板床是媽媽的陪嫁。沒有雕花,好在結實。上好的杉木,晾干刨光,用榫頭勾連,十分牢靠。爸媽在這張板床上洞房。媽媽十月懷胎,在這張板床上生下我。我在這張板床上睡到十一歲,直到那天夜里。
那天夜里,天上沒有星子,也沒有月亮。沒有一絲光亮透過窗戶,照到房間里來。在黑暗中,我感覺爸爸起身下床,在床底摸索。我知道床下有把砍柴刀。砍柴刀爸爸白天才磨過,刀鋒犀利,我親眼所見。
爸爸拿柴刀對著床頭剁了幾下,發出沉悶的響聲。我想問爸爸,大晚上的剁什么?但很害怕,嗓子發不出任何聲響。我感覺爸爸朝我走過來,趕緊閉上眼睛裝睡。眉頭有股涼意,一點水滴在我的臉頰上,有些溫熱,但眉頭的涼意更甚。
我從來沒覺得一個夜晚會如此漫長。這么多年過去了,仍然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眉頭的涼意消失了。爸爸也消失了,我依然沒有睜開眼。我聽到一聲低沉的嘆息,那嘆息是絕望,是冷漠,是殘忍,是徹底的解脫,是最后一絲人性,還是什么別的情緒,我無從得知。我只知道,那一夜,自己在裝睡。
裝睡的人,任誰也叫不醒。
嘆息聲后,我聽見噗嗤噗嗤流水的聲音,我聽見柴刀掉落地上的聲音。我聽見自己失語的嗓子發出的嘟囔聲。我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我的下半身濕漉漉的,被更濕的棉被包裹著,絲毫不能動彈。
那一夜,村莊睡得太死,連個呼嚕聲都沒有響起。
多年后的今天,我再一次躺在這張大板床上。我沒有想起關于十一歲那年那夜的人和事。我只是想著,有一年夏天,也許是十歲,也許是九歲,爸爸教我用棉線去田里釣青蛙的故事。釣回來的青蛙,都被父親甩到柴蹬上,用柴刀一個個砍頭剝皮抽筋,扔到滾燙的油鍋里炸一番,撈出來撒點鹽花下酒。爸爸教我說,真好吃。我笑著咬一口,真好吃,滿嘴流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