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一天，我按照小馬的指引，下載了校園貸的APP，填上了自己的身份證信息、學生信息，以及我父母和學校輔導員的聯系方式。
我還對著攝像頭念了一段合約，大意是：“我自愿在平臺貸款，與他人無關。借款時間為2015年3月7日，金額兩萬五千元，分36期，合同編號是XXXXXXX。”
一切辦妥之后，小馬在電話里又哭又笑地對我千恩萬謝。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從這一刻開始，我的生活徹底改變了。
小馬是我的高中同桌。和容貌平庸的我不同，她長相出眾，身材也好。幾乎每天上課，我都要幫男生們傳遞給她的小紙條。
我和小馬看上去就不是一個圈子的人，之所以變得要好起來，大概是從她抄我的作業開始的。她成績很差，也幾乎從來不寫作業。每天會早早來到學校，就為了抄我的作業應付老師。那時候我還是一個三觀端正的好孩子，甚至對身邊的人也有一種莫名的責任感，就常約她周末一起寫作業。
一來二去，我們成了好閨蜜。她喜歡在外面玩，經常和社會上的一些青年喝酒泡吧，學校里的女生們都對她敬而遠之，到最后，我成了她僅有的一個“正經朋友”。她的父母可能是希望她變乖吧，都很喜歡我，經常留我在家里吃飯。
而對我來說，小馬這樣的人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從小到大我一直扮演著老師和家長眼中的乖乖女，有一個小馬這樣的“危險”朋友或許是必要的，和她走在一起，其他同學會側目而視或者在背后小聲議論，我很享受這種奇特的感覺。
只有一次期末考試，小馬慣例地要我給她傳答案。那次英語的題目很難，我自己也沒有做完就沒顧得上她，之后幾天我們倆都不太愉快，但沒過多久她就死皮賴臉地找我出去逛街了。
轉眼高中畢業，我考去北京上大學，她去了南方。
我一直沒有戀愛，每天戴著眼鏡穿梭于圖書館、教學樓、寢室、食堂之間，四點一體，日子和以往一樣充實而無聊，喜怒哀樂無非是和室友之間的打打鬧鬧。小馬大學之后過得很小資，忙于享受生活，我們只有偶爾聯絡。我和小馬兩個人就會這樣慢慢疏遠，做一個相識多年又只能隔屏相贊的老友了吧。
大學的第二個學期，我們迎來了只有大學才有的“女生節”。室友都和朋友出去玩了，我一個人在寢室里刷英劇。小馬打電話過來和我寒暄了幾句之后，開始支支吾吾地提起了借錢的事。
她告訴我，自己之前在一個校園貸平臺借了一萬塊，現在還沒有還完。后來又在外面借了利息更高的私貸，再不還的話，雪球就會越滾越大。所以她想用我的身份信息再從校園貸上借一些錢，把之前欠的還清，之后再兼職還剩下的。
網絡圖｜某個平臺的網貸廣告
“這些錢我每個月自己都會按時還上，肯定不會讓你操心的。”她幾乎是哭著向我保證。
我心想，她一定不會拖著不還的。何況，如果不還我還可以找她的父母。
于是，我鬼使神差地答應了用自己的信息替她在網上貸款。
二
四月的還款日，小馬提前用微信轉賬給我，讓我打到還款賬戶上。我一個月里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
但是到了五月的還款日，我從早晨醒來一直等到下午，都沒有等到小馬發來的轉賬。
“今天好像是還款日哦。”我發了條微信給她，又選了一個盡量可愛的表情發過去，希望能減少一些尷尬。
大概過了十五分鐘，她回了一條信息過來：“我被坑了。”
小馬告訴我，她和朋友一起賭球，本來以為穩賺的，結果輸了七八千塊，手里已經沒錢了。
也就是說，這個月的錢她還不上了。
“那怎么辦？”我問她。
“要不你這個月先幫我墊上吧，下個月一起給你。”她發了個眨眼的表情，之后就沒有再說話，只剩下我一個人坐在空曠的寢室里，看著我們倆的聊天界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的腦子里都是這樣的畫面：我沒有按時還錢，校園貸給我媽打了電話催債，她嚇得哭著給我打電話問我怎么回事。或者，他們給教導員打了個電話，沒過多久，我在網上借錢的事情就在年級里傳開了。
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正在向我襲來，必須把錢還上，我想。
查了一下銀行卡余額，還有一千多，是我這個月的生活費。我一狠心，點下了還款按鈕，自己卡里只剩下了一個零頭。
省吃儉用了一個月，在宿舍里假裝減肥，每天都不吃晚飯，總算是熬到家里的生活費打了過來。除了暫時的如釋重負，更多的是對下個月的隱隱不安。
六月初，還沒有到還款日，小馬就來找我攤牌了。
她告訴我，高中一畢業，她的爸媽就離婚了。渾渾噩噩過了一個假期，到了大學之后，她開始每天泡吧，在酒吧里新認識了一個男朋友。除了泡吧旅游，她也會和這個新男朋友一起賭馬，賭球。
到現在為止，她賭馬賭球輸掉的錢，加上買各種衣服首飾的花銷，已經通過五花八門的借款方式，在外面欠了十多萬。
原來我的那兩萬多，只是她眾多外債一個零頭而已。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戰戰兢兢地發了這行字過去。
“親愛的，我暫時可能真的還不上你的那些錢了。”
我感到一陣眩暈，一個人坐在那里放空了至少半個小時。
冷靜下來之后，我粗略算了一下，這筆分了36期的貸款，要還到2018年。也就是說我要從大一一直還到大四畢業，用我每個月一半的生活費。
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像是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我什么都沒有做，我是無辜的。而且如果我想要去無視這件事，那么將會受到不可想象的打擊。
除了替她還錢，我好像別無選擇，也做不到為這些去找她的父母。也許過一段時間她還是會還我的吧，也許。
就這樣，在那個暑假我第一次沒有回家，對家里謊稱在學校做調研，其實是在北京找了兩份兼職，周一到周五發傳單，周末在商場做推銷，都是要站一整天的活。
北京的夏天很熱，周末在商場做推銷員還好，在外面發傳單的時候，汗水就不受控制地順著下巴滴到宣傳單頁上。每天回到宿舍，身上的衣服都已經濕透了。兩個月的時間，我一天都沒有休息，除去必要的開支以外，我存下了4000塊錢，準備用作下個學期的還貸費用。
開學之前，我拖著疲憊的身體結束了兼職。大家都還沒有回來，只能一個人無聊地在宿舍刷朋友圈，這個時候我看到了小馬朋友圈曬的在泰國的旅游照。
我好像失去了生氣的力氣，完全不想跑過去質問她，只是對著那條朋友圈楞了很久，眼淚也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腦子里全都是這些事情，本來想搜別的，卻在電腦搜索頁面下意識打出了“校園貸”三個字。
眼前是各色各樣的貸款網站、大學生無抵押貸款的小廣告，以及一些因為網貸走上不歸路的新聞，甚至還有網貸平臺的貼吧，有很多人在里面分享交流，也有人在里面警戒大家不要隨意貸款。
網絡圖|女性貸廣告
在無意識的瀏覽中，一個靠做網貸賺到錢買車的帖子吸引住了眼球。他的操作方式簡單到另我難以置信，無非是找到要借錢的人，幫他們在網上貸款，抽成。
“我好像也可以。”我被自己腦子里的念頭嚇了一跳。
三
那一晚我都沒有睡，而是跳下床開始策劃自己的校園貸“創業”項目。
去樓下買了罐咖啡，回來的時候看到自己的宿舍門牌“605”，我決定給這個項目取一個響亮的名字：605計劃。
我在腦內請605計劃的董事長趙蛋女士發言。她清了清嗓子，緩緩地說：“那么首先，我們面臨了一個巨大的問題：沒有本錢。”
看來直接貸款給別人這條路是走不通了。但像那個人一樣，做一個從中抽成的網貸中介好像是個不錯的選擇。
接下來，我用了幾天的時間收集比對了當下熱門的借貸網站和APP，細致到了解他們的營業執照許可范圍。還在網上查了每款借貸產品大量的網絡風評。對我來說，風控是非常必要的。
然后，我注冊了幾個QQ小號，混入了除了我們學校以外各大學校的群。開始發布校園貸廣告。
“大家好，這里是605計劃。專門為各位同學提供安全可靠的貸款服務，有需要急用錢旅游、買買買的同學們可以小窗我。我就住在605宿舍，如果不放心可以來寢室當面咨詢。”
我確實是住在605，但每個學校有好多個605，并沒有明確信息，這是其一；我沒有發布在自己的大學里，所以無論是哪個605都不是我們學校，這是其二；他們會覺得借錢是很丟人的事情，不可能真的來宿舍當面找我聊，這無非是給大家提供安全感，這是其三。
我暗暗佩服自己的頭腦。但很快，我的QQ小號就被各大校園群的管理員移除了一大半。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意料之外的是，在他們還沒有來得及移除我之前，已經有幾個人申請加我為好友。“同學你好。”我佯裝鎮定地把這段話發復制粘貼給每個人，不多說，等他們自己來繼續問我。
在老家那邊有句話叫九出十三歸”，是形容高利貸的：“意思是借十元錢，到手只有九塊，還的時候卻要還十三塊。
我給自己制定的盈利模式差不多就是這樣，抽取他10%的貸款總額作為手續費，至于要還多少，就是他們和借貸平臺之間的問題了。
如果有人找我借錢，我就要他的信息填寫進去，完成第一步審核。再讓他自己去錄制視頻，完成第二部。之后錢到了他的手里，他再轉賬給我其中的百分之十，我的工作就完成了。整個過程中我要故作高深，裝出一副平臺內部人員的樣子，但又不能直接去冒充。這樣他們就會覺得，通過我的手，才能容易地借到這筆錢。
我的第一個客戶是個男生，看起來就是沒什么耐心的人，連第一次發給我的身份證號都錯了一個數字。他要借3000元錢，跟我說的用途是買鞋子。很快，貸款成功，他給我轉了300元，還連連夸我靠譜。
收到300塊的那一刻我的心情有點復雜。點開微信，找到了小馬的頭像，給她發了一段文字：“希望你能早點把錢還給我。有多少就先還多少，我也不想鬧得太僵。”
過了大概半小時，她給我回了一個“好”，然后給我轉了500塊過來。
四
在第一個月里，我一共做了幾十單生意，借錢的額度都很小，一千到三千左右。更大的，我也不太想做。在這個月里我用這種販賣信息的方式一共賺了幾千塊，之后我又快找到了新的，也稍微具備一點點技術性的方式：套現。
這個方法是一個從我這里貸款過的女孩提醒我的，有一次她想出去旅游，想從我這里套點現金，找到了我，但是我對此摸不到門道。但這個行業學習起來很簡單，一小時后我就已經明白其中的原理了。
無論是花唄，還是信用卡，甚至去哪兒網，都可以套現。
客戶想要套現就用額度去消費，買到的東西交給我，我負責找買家賣掉，再把一部分現金拿給他。比如他買了一臺3000元的手機，我找到的買家可以2700就從我這里拿到，我再扣掉300，剩下的2400給他。
這種做法有一定的風險，比如一次一個客戶用一張機票套現，錢給他轉過去后，他又把票退掉，然后就把我拉黑了。
找到合適的買主也是一個問題，但好在，這些頻繁貸款的人經常是消費者。所以很多時候，他們即是通過我借貸的客戶，又是通過我買東西幫別人套現的買家，頗有一種自產自銷的味道。
我和室友的關系都還算不錯，但這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她們，可能是自己心里覺得虧吧。
大二室友生日那天，我因為賺了一些錢，決定請全寢室去吃頓好的。我們四個女生點了一桌菜和幾瓶啤酒，在飯局快要結束的時候，過生日的女生突然神秘兮兮地問我：“你最近是不是賺大錢了？”
“賺什么大錢啊，別鬧！”我努力保持著鎮定。
“別瞞著我們了，605計劃嘛。”她笑嘻嘻地看著我，說出了這句我最不想聽到的話。
我感到一陣陣頭皮發麻，從她們的眼神里，我能看出她們已經都知道了。而且，我隱約感覺到她們還對這件事很感興趣，想要入伙。
“既然你們都知道了，也就不瞞著你們了哈。”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壓制住了質問她們為什么看我電腦的沖動。大家要一起生活四年，還是和平相處最重要。
在被她們軟磨硬泡了一晚上之后，我最后還是答應了她們入伙。
正式加入之前我約法三章：第一，不在本校做貸款業務，為了保證我們的安全。第二，不能和家長提起我們在做這件事，為了免除不必要的麻煩。第三，不允許再拉任何人入伙，也不許互相搶生意，為了維護我們的團結。
就這樣，605計劃成了我們605女生宿舍全體成員的秘密和事業。
一開始我們依然是在各大校園群發帖攬客，到了后來，每個人都有了一定的客戶基數之后，客戶們就會推薦朋友過來借貸或者套現了。因為套現有一定的風險，我制定了一個“推薦制”，必須要有人推薦才可以找到我們借款。
大多數借款的大學生借錢理由都是大同小異，男生為了擺闊請客，或者買一些電子產品。女生更豐富一些，旅游，買化妝品，買衣服，還有整容。其中有一個女生，和小馬一樣，已經欠了十多萬塊錢。她告訴我，她得了抑郁癥，不想去上課，什么都不想做，每天就宅在寢室里，一定要把所有想買的東西都買到手里才能安穩，每個月到還款的時候，就再去借更多的錢來補窟窿。
其實我很不想聽客戶給我講這些事情，我的身份只是一個中介而已。他們這么一講，好像是我借錢給了她們，我干預了他們的人生，讓他們墜落到了更深的地方一樣。
反正就算沒有我，他們也會通過別的方式借錢吧。我這么安慰自己。
五
有一次，一個從我這里借了幾千塊的男生跑來找我，說他的錢到期還不上了，要我給他的父親打電話，謊稱自己是學校老師，說學校里要辦一個活動，來向他父親要錢繳活動費。
他苦苦哀求求了半天，最后我還是沒有同意。貸款就不是什么好事情，還要讓我一起欺騙他的父親，我哪里做得到呢。就算是貸款抽了他們的錢，我和他們都是事前說好，各取所需而已。
還有一次，我半夜接到一個電話，一個男生說，他之前從我這里借錢，其實是他的朋友拜托他貸的，現在聯系不上了。他幾乎是帶著哭腔問我能不能聯系到對方，我也幫不上什么忙，只是這個男生讓我想起了當初的自己。但是我也無能為力。
我總是對他們無能為力，又做不到完全不去想這些事情。覺得自己正在拖人下水，但我只是那艘已經漏水的船上的一個船夫而已，如果沒有我，他們可能只能趟水過去。
就這樣混混沌沌地帶著整個寢室做了一年這樣的事情，在一年的時間里，我經手了幾百例，而我們605女生宿舍，總共經手了近千萬的貸款和套現。
做得久了之后，也會認識一些私貸公司的人，如果我手里有信用差到無法貸款的學生，就會轉給他們去做。
私貸公司的貸款名目繁多，除了在網上傳播甚廣的“裸貸”，還有精英貸，學歷貸等等。一次聊天時私貸公司的朋友神秘兮兮地告訴我，他們業內還有一種“睡貸”。如果一個女生信用已經特別差了，他們可能會親自睡一下，然后通過相貌身材來決定貸給她多少錢。具體是真是假，我也不得而知。
宿舍的二姐有了一定的收入之后，開始自己私下做放貸。借出去1000元，一周收300的利息。標準的“九出十三歸”。
其中有一個放貸對象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她為了還錢去夜店坐臺。最后事情在學校鬧得沸沸揚揚，我們大吵了一架，我也終于強迫自己退出了605計劃，不再做網貸，宿舍其他兩個女生也都賺了一些錢，害怕出事，決定不做了。
用賺到的錢，我早已經把小馬從我這里借的錢一次性還清。為了紀念還清欠款，那天我去醫院做了一個激光近視手術，摘掉了眼鏡。有時我會想，如果當初不做校園貸，找父母把錢還上會不會更好呢。
直到現在，我和小馬依然偶爾會聯系，只是因為她欠我的還沒有還清而已。
- END -
作者趙蛋，大學生
編輯 | 趙普通
「我們是真實故事計劃，每天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真實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