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明神宗顯皇帝實錄》,見有“興化之堂子鎮戴家窯海溝河白駒三十團灶則牛灣河之支河也。黃土溝皂角樹至岡門登瀛橋河則姜堰(姜家堰)之支河也…”之句。其中堂子鎮為今昭陽鎮堂子社區;戴家窯今戴窯鎮;海溝河,從興化西鮑向東經釣魚、北安豐、大營、白駒,入串場河;牛灣河今大豐西團;黃土溝今建湖沿河鎮自強村,處在寶射河與西塘河交接處;岡門今龍岡鎮;登瀛橋河,為鹽城城西,南北串場連接處。登瀛橋史亦可前考,非當地清同治六年所建之流傳。史料同見《續纂淮關統志》、《大清一統志》等志。如前者卷三川原:登瀛橋縣治西門外。南通蘇、杭,東通泰州,北由塘河達淮安,西由串場河至阜寧。亦屬通津聚貨之處。《續纂淮關統志》為明馬麟纂,清杜琳、伊齡阿、李如枚、元成等人續編,“川原”為伊志,成書于乾隆四十三年;姜家堰在鹽城西北,離城二十余里,在天妃閘北一里鐵柱岡附近,與牛灣河、廟灣為明代維揚三大海口,引各支河東會于串場河,北會于射陽湖,俱入海。其始建于北宋大中祥符年,明末清初淤廢。等等地理名稱皆可考循,唯獨皂角樹地名不知所終。沿黃土溝至龍岡鹽河,按圖索驥,中有三個汊口,為建湖方家灣、鹽都大尖子與新河廟,索隱與皂角樹皆無關聯。疲憊之余,倏見流經本市五烈鎮蚌蜒河邊上有一小村,名皂角樹。即閱83年縣地名錄,“皂角樹,以莊內一棵古老的皂角樹得名,同意大隊駐地。”“同意大隊,1958年以同意農社得名。耕地1692畝,1158人,5個生產隊。
村離臺城西十多公里。翌日天貺天色陰,明知愚惘,已暗然決意,早早齊備遠足。與一場毫無價值的尋訪之旅,也許是因為某種文字情結很早就埋汰于靈魂的緣故,從庚子讀宋史,劉琦揚州皂角林(府南三十里)。“皂角”兩字便反復泛卮酡然于內心,總是忍俊不住地想起故鄉泰東河邊南茶庵土丘上那些樹冠巨大,團團簇簇陽光下掛滿碧綠色果莢的皂莢樹。雖然聊天時童年挈友對此毫不承情:遙遠的土墩上只有長相極為奇崛的楊柳,墩廓下的圩堤也時常朧罩著絲絳亂飛的渺茫煙雨。有的人一生總固執地獨行在自己的世界里。
通往皂角樹的路都是些直來直往的機耕道,用不了一個時辰,這位于五烈鎮腹地偏僻的小村,便以她的矜持姿態出現在我的眼前。
村內建筑大多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小樓與平房,也有小半翻新裝修過,貼上锃亮的瓷磚按上不銹鋼窗柵防盜門,與四處延伸水泥地面一樣,這些新鮮的血液不時提醒我,村子與外界并不邈遠。闃默的空氣中,蚌蜒河正洶涌地從村子當中穿過。一座又高又陡的狹長拱橋跨過河灣,北邊的橋堍下,有一片小小的四邊形打谷坪場,一座氣概非常的青磚大會堂正迎面審視著坪場中央突如其來的陌生人。
大會堂正面為三層門樓,多窗,約10米高,寬約15米,會堂南北長約40多米。頂樓護欄上書以“同意會堂”,中間塑像似一巨大的圓形勛章,鐫以光芒五角熠熠生輝。門樓二三層均有挑出的陽臺,表面用綠色碎玻璃與染色沙石為裝飾,水泥護欄鏤空飾以雙菱紋。二樓陽臺門側窗頗有特點,高細窄,以水泥飾以冰裂紋交錯。底樓大門前立有兩根粗實的瓜楞水泥柱,支撐二層大陽臺,門前雖麥草堆積,但從側面鐵柵窗戶內望,會堂內部寬敞,屋頂坡除了部分油氈瓦片破損露光,基本完好。相對于筆者所見過的同期農村會堂,比如周邊的許莊、文華、橫木、雙超、王寺、焦家莊等市境內外村落,這樣的建筑規模無論從面積、高度、材料質量以及那個時代裝修特色上,似乎是美倫美幻獨一無二的,甚至對比聞名遐邇的時堰鎮大會堂也毫不遜色。一個邊遠大隊能有如此恢弘手筆,不外乎兩種可能:領導成員的氣魄;村部的財務殷實。事實上接下來的訪尋也證實了筆者所猜。而旁邊經營著一間年代感十足的小百貨店,年長女主人此時也正用好奇地眼神左右打量著出神的我。臨河碼頭岸邊停靠三四艘水泥掛漿船,尾篷鐵皮漸銹,船倉空空蕩蕩積著水,似乎已被棄用多年了。坪場西去為村夾溝,與蚌蜒河交匯的汊灣上佇立著一座青磚寺院,太平山墻內外,樹木停僮蔥翠。站在夾溝板橋上,遠眺正門青石額,上刻“復興禪庵”,敷以燦爛金泥,颼颼河風中,古老的廟宇顯得格外安詳靜謐,偶爾擦肩而過的鄉民皆陌然淺笑,竦然異之,不覺中被這偏隅于一方的小村古風所感染。
懸著條形皂莢果的樹枝越過院墻,溽暑間絲絲挾帶著藥草清香。廟門除了門楹石額點綴外,左右各鑲嵌一方磚雕,畫面漫漶磨泐,大意是桃園三結義、千里走單騎的戲文場面。廟內分南北殿西廂。正殿供奉釋加牟尼,南殿觀世音,而西廂供奉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偉人像。據村中82歲張姓大爺介紹:“廟是老廟,原先皂角樹長在這廟的東南角,樹齡四五百年,頭二十米高,一個人抱不過來,上面結的皂角有鐮刀長。另外天井當中還有一棵老白果樹,參天蔽日,小時候夏天都喜歡跑到這樹蔭底下納涼,從祁劉莊上過來老遠就能看到這兩棵大樹。五零年左右都被砍掉,現在在院子東西兩角各補植皂角樹一棵,分雌雄,東面的那棵結的果不多,在西廂背后種的白果樹也將近十年了。老皂角樹可能是這莊上頭一代先人所栽。”
“西廂掛主席像,是廟宇恢復時村民們的集體主張。”原皂角樹第一屆婦女主任82歲夏紅根老人解釋道:“俗話講,人民領袖人民愛。將主席像請進寺廟,逢年過節受群眾敬拜,也是一種思念寄托。”“你說的大會堂、橋,這些都是蔣清支書任職時建造的,多少年了,從他做團支書那天起,我們就看好他,做大隊長、村支書,一步一個腳印成為皂角樹帶頭人。”“他是個清官,后來得罪了鄉領導,被免了職,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砌大會堂、橋后就一直沒發展,如果是他做支書到現在,我們莊上不是這個樣子。”柳家巷柳大娘也一旁插上話:“記得有年縣上組織干部到梁垛富安參觀,蔣支書他們為了節省費用,就騎自行車,來回頭兩百里的路,萎了就躺在路邊草堆上,人家都笑他們。”隨著圍攏過來的村民越來越多,大家七嘴八舌地數落著往事,或以順口溜的形式,反映出解放以來在這片僻靜的土地與時代同生共息的曲折變化:
一代支書黃**,拆掉大廟不禁言。
二代支書韓**,手捧羅盤指南針。
三代支書徐**,糧油產量難過關。
四代支書叫蔣清,會堂大橋艷陽天。
……
我再次將目光投向那座橫跨蚌蜒河的“同意橋”,其為鋼筋混凝土水泥拱形橋,橋長60米,凈寬3米,三孔,孔徑約19米,1981年建成,40年來,極大方便皂角樹農民出腳謀生與耕耘生產。而甿謠中這位深受當地干群好評的人,引起我極大的興趣,在村民熱心引導下,筆者拜訪了退休在家蔣清同志。
蔣清,皂角樹人,中共黨員,1945年生人,今年77歲。(下面是部分聊天內容,這樣有趣的交流不僅豐富了個人認知,同時也有助于皂角樹村后人對歷史的記憶)
“同意大橋,這橋至今整40年!原先這兒有個板橋,1978年建在西邊復興庵灣子上。當時為什么要建這個板橋?主要是方便社員過河生產,以前村民要到大河南岸田地里勞動,都是撐小木船來往,極不方便又不安全。大隊開會合計集體出資,這些是老百姓從牙縫省下來的錢啊,大概籌得7000元,干群出力,在河道窄處建成附近村落歷史上第一座跨蚌蜒河的水泥梁板橋。到了80年12月,縣政府頒布了《東臺縣農村橋梁管理暫行規定》:“所有縣社道和社社道上的橋涵應以修建水泥或石拱、磚拱的永久型橋梁為主”,按機耕橋標準設計,社社道橋寬3米,荷載8噸。縣航道站的機船從這兒走,通知公社說這座橋屬危橋,要求拆毀。那時我任皂角村大隊支書。由于生產種田群眾只有走這座橋,拆掉就無路可走。我代表村民提出意見,拆橋大家不反對,但你們必須要重造一座新橋,農民種田苦啊,你們不答應,即使帶一個營的人過來拆,我們隊一千多人就是豁命也要保住這橋。經過多次交涉,交通局同意出4萬元建筑材料費,施工由我村子干群出工,這座“同意橋”當時總造價要得八萬元。由于處處要節約資金,橋上也沒刻字記錄年代,一晃整整40年了,不簡單啊。建橋技術員是交通局找的后港建筑公司的人,姚養政是工程師,交通局的,現場指揮領導是副局長王華山。工期將近半年,大家都食宿在橋上,勁往一處使,工地紅旗飄揚,熱火朝天。新橋60米長,凈寬3米,連欄桿地栿3.5米,拱高大約4米。而這條流經皂角樹蚌蜒河當時定級為6級航道,可通行100噸船舶。”
談到村會堂,老書記接著說:“大會堂1980年造的,總共三層,造價總共10多萬元,勞力大隊算工份。這個大會堂之所以能這樣砌,主要得益于70年代隊辦廠發展。72年我做這大隊支書,這橋東北岸就開辦了3個廠,窯廠玻璃廠造紙廠,集體經濟紅火,這也是當年大隊能列出款項來搞建筑的原因。但施工過程中,人人都曉得精打細算,害怕浪費公家一分錢。比如造大會堂,要到縣城拉人字木料,作為大隊支書,要以身作則,上下船自己帶頭扛,不要雜工,連撐船的總共派工才兩人,自己還要掏錢揣包煙做打點,那時候人都這樣子。而對于隊辦廠,嚴格實行經濟核算,賬目定期黑板公布。企業的人員任用,生產情況,物資情況,財務收支等等,都要定期向社員代表大會報告,征求普通社員的意見,杜決營私舞弊,民主管理氣氛濃郁,這也是當年皂角樹集體經濟欣欣向榮的另一原因。”
在談到農業生產、社員福利時,老人情緒激動:“土壤經過改良,畝產逐年增高,這些都有實績表可查。我做支部書記時村民人均口糧達到430斤,哪個不得糧吃。那時皂角樹村建有合作醫療衛生室,配備合格的赤腳醫生,村民打針看病均免費。對60歲以上村民,大隊每月發4元生活費,年終另算工分、分紅。皂角樹5個大隊,原來三百多戶,一千多人,主要姓蔣、徐、郭、柳、黃。姓蔣第一大姓,將近50戶人。”聊到村歷史,老人回憶說:“這莊子有四五百年,祖上傳到我這一代14代人。”出于對其個人經歷與不公正遭遇的好奇,老人如是回答說:“年輕人,我不曉得你對歷史的看法,圣人講,君子喻義小人喻利。1953年三反五反,為什么毛澤東下決心要殺張子善劉青山,因為疾癥要用猛藥。我是1969年做村級干部的,當時政權組織叫革命委員會,村的叫大隊革命領導小組,我是組長,也就是大隊長。我本來在學校,公社找來說:黨培養你,群眾信任你,你要出來干。我心里并不愿意出來,我喜歡這份教書育人的工作。但那時一顆紅心向著黨,革命需要你,25歲就做大隊長。1970年抽外去進行一打三反運動,先到公社生建站(生活建筑站),周后到萬陸、三曹,最后又抽調到縣工作隊,一干人到臺南搞一打三反,帶隊的縣革委會副主任叫王譽方,這人很好也很有才。不久公社通電話又讓我回來做大隊支部書記,其時公社主任陳錦春,主持大寨圍區工作,一心撲在黨和集體事業工作上,是位真正的馬列工作者,群眾紀念他的嘔心瀝血,1976年將建在四合村的四角橋命名為錦春橋,這些事件無形中教育了各級黨組成員,該怎樣去做一個為群眾謀福利的人。84年我又被調到公社,后任鄉勞動所所長。1994年勞動法頒布實施,我到鹽城參加勞動法培訓班,上面講,現在勞動法頒布,要求廣大勞動服務工作者要做勞動者合法權益的維權人與監護人,企業在正常運行時,最基本的職工養老保險要交。當時中陽木業公司,作為合資單位,每年贏利上千萬,他的職工養老繳納,無疑會推進勞動法在本鄉企業內的落實,維護群眾利益。我到中陽公司,經過幾次政策精神交流后,測算出八百人員工,1994年應最低交納職工養老金57萬元,公司已將這筆賬匯到銀行,但鄉黨委書記**耘從南京學習趕回來,與我爭執,強行責令將該賬退回,并濫用職權打擊報復,96年免去我的職務,那年我52歲離退休還有整8年。參加工作36年,人事局核定工齡27年,我到現在每月只能領取到2000元退休金。而壞人2007年也因涉嫌嚴重經濟問題受到江蘇省紀委常委會立案調查,其任職五烈時的權錢交易看來是可信的。”
對于人生不幸,老人只用了這樣一句毫無份量的俚語村言表達對腐蠹者的鄙視:“婟(忽)貨”(上文“壞人”的原詞),以致聊天中我一直誤以為某云是個風騷女人。
“都說我這個人工作嫌認真。毛主席說世界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講究認真兩字,認真個有錯?”
野曠天低樹,回首遠望還在大橋上面頻頻揮手的白發老人,祈愿這世界勿忘初心!祈愿這世界好人好報!
? ? ? ? ? ? ? ? ? ? ? ? ? ? aaammmth 2021.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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