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殘月下,小巫女走出帳來,望著無邊的大海。因為浮游將軍已將大軍調走的緣故,島上留下來的人本就不多,如今能逃走的都已經走了,只剩下她身后帳里的病人們。
往日熱鬧的島嶼,如今冷清異常,使人心中莫名地覺得蒼涼恐懼。
她沒有走。她若是走了,誰來照顧留在這里的這些病人呢。
身后傳來腳步聲。小巫女忽然回過頭,浮游將軍從遠處走來,滿身蒼夷,步履闌珊,紅色的血滴了一路。
浮游跪下向小巫女行禮,一屈膝就伏在了地上。小巫女忙把他翻過來躺在自己膝蓋上。
“你的傷不要緊么?” 小巫女伸手去脫他的袍子,“給我看看?!?/p>
浮游按住她的手,搖頭道:“沒有用的。我受的并非皮外傷。小巫女,你先聽我說……”
“不不不,你先別急說話,我先拿藥給你穩著。等相柳來了讓他用靈力給你醫治?!?小巫女解開衣帶,從懷中貼身處拿出幾顆藥丸咀嚼碎了,放到他嘴里。
浮游落淚道:“我……背叛了相柳將軍。”
“什么?” 小巫女愣了愣道。
“我背叛了神農,背叛了共工,從此人神共厭,遺臭萬年。可是你看,戰爭很快就會結束,從此沒有炮火紛爭,天下安寧,你想要的生活便可以實現了。”
浮游從懷里拿出一個小小的珠子道:“等戰爭結束后,你替我把錢取出來,分給剩下來的神農士兵?!?/p>
小巫女拿過珠子,心中不知為何抑不住地傷感。
“真好啊,” 浮游看著天上的殘月道?!澳翘斓脑铝烈彩沁@樣。”
“我記得?!?小巫女道。
“你記得?”
小巫女點點頭,流下淚來道:“你那時說,月亮并非真有圓缺,只是被王母娘娘的銅鏡遮住了而已。不管世人看起來是什么形狀,真正的月亮都還是一樣。”
浮游搖搖頭:“你還是不記得啦,不過沒關系,下次我再說給你聽。” 浮游笑著道,“再見?!?/p>
* ? ? ?* ? ? *
白色的天,白色的地,黑色的枝椏上覆著白色的雪。哧的一聲,枝梢上的雪墜了下去,金色的爪子陷入雪地里,白羽金冠雕載著小巫女,緩緩落在林中。
北風嗚咽,將一縷纖細的歌聲傳來。
望不穿兮,悠悠魂魄
猜不透兮,灼灼瞳色
彼耶如風?彼耶如夢?
嘆君心兮,為誰蠱惑
看君子兮,瀣瀣暮色
看桃花兮,磊磊青果
彼亦是慕?彼亦是怨?
長恨心兮,君遠漂泊
路遑遑兮,在君身側
影重重兮,寤寐不得
彼寧來見?彼寧匪見?
以己心兮,喚彼之歌
“這首歌,你還記不記得?” 一個女人的聲音安靜地道。
男人沒有回答,用力壓抑著喉中的悲鳴。
“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 女子喃喃地自言自語,好似孩童在努力回憶記誦的內容,“……食者不蠱。嘻嘻!師傅果然沒有騙我?!?/p>
鮮血如泉水般一下一下地噴涌著。男人把手按在傷口上,血從指間流出,飄起青白色的煙霧。
“你不要白費力氣了?!?女子咳了幾聲道,“我……早就恨極了我這身上的血。今日,終于能將其擺脫了?!?/p>
地上的血泊越來越大。灰藍色的毛發浸在血里,變成了紫紅色一般。男人只抑不住地悲泣。女子嘆了口氣,又道:“你也不用難過,以后好歹還有那孩子陪你。她雖然性子倔強,做事決絕,卻是個實心實意的好孩子。你若歡喜,便讓她陪你過幾十年罷?!?/p>
“不!不!我要的是你?。∥乙慊钪 ?/p>
“以后,只許你一心一意對她,再不可說這種話。”
男人的聲音說不出的苦澀,“若是你死了,你教我如何面對她?”
“凡人的壽命很短很短,有些事,你未必需要讓她知道。”
“我……不愿騙她?!?/p>
女子輕輕笑了一下,聲音越來越低:“你和她的性子,倒是一模一樣?!?/p>
地上一根枯枝被踩斷,男人回過頭來,小巫女面色蒼白地看著他。相柳的白衣白發都浸在血泊里。在他懷里,巫女的臉沒有一點血色。相柳纖細的手指蓋在她脖頸的缺口上,透過指縫還在泊泊地向外冒著鮮血。
巫女伸出手召喚她。
”媽!“ 小巫女跪到母親的面前握住她的手。
”我這樣子,可嚇到你沒有?“
小巫女哭著搖了搖頭:”媽媽,我以后再也不跟小魚去神農軍了,再也不出去玩了,我每天都陪著你,給你采藥,幫你洗衣服,好不好?小時候你答應過,將來我變成一個又矮又丑的老婆婆了,就算你還是年輕漂亮,你也還是要我做女兒的對不對?你不是能活幾百歲的嗎?你可不能騙我?。?
巫女伸手撫了撫她的頭,微笑道:”你的頭發梳得……真好看。以后,小魚會好好照顧你,天天給你梳頭。你們兩個孩子……“
小巫女拼命搖頭道:”我再也不和小魚一起了,媽媽你不要生氣,我和他真的沒什么,真的什么都沒有。我以后再也不見他,也不嫁給任何人,媽媽陪我一輩子好不好?"
巫女的臉上有著寵溺的笑意。小巫女拼命搖著母親的手,相柳把手放在小巫女的手上擺了擺頭。小巫女一愣,巫女的手便從自己的手中滑了下去。
小巫女只覺得全身都在顫抖,腦子里一片空白,轉身便向林子里奔去。
白色的雪悉悉索索地從枯枝上落下。凌亂的腳步踏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這不是真的?!?/p>
“這一定是一個噩夢。”
“這不是真的。”
小巫女的呼吸沉重,步履蹣跚,卻還是一個勁地往雪里走。仿佛只要不停地往前走,就能從這無法抑制的悲傷中逃離出去。
背后穿來一個人的腳步聲。
“我原本……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毙∥着硢≈ぷ诱f,“我以為在這里會有所不同??墒乾F在才明白,一切只是我的癡心空想罷了。相柳啊,為什么我總是一個人,總是無依無靠?為什么人生總是這樣痛苦?”
“可能因為活著就是苦吧?!?禺疆在她身后道。
海面上泛出一點魚肚白。山崖上一塊巨石突兀地橫出,小巫女坐在巨石上,白衣藍裙,寬大的衣衫在風中輕輕飄動。一只腳上的鞋子不知什么時候掉了,赤足在懸崖上晃著。膝蓋上放著一朵妖艷的紅花。
眼前的大海被突兀地劈成了兩半,一條窄窄的道路一直延伸到世界的盡頭。若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象這匪夷所思的奇景。神農的軍士們被束縛在崖上,或許是大家都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竟并沒有人呼喊哭泣。黑壓壓的軒轅大軍,像沉默的狼群般靜靜盯著他們。崖上有著令人窒息的死寂,只聽見海浪聲嘩嘩拍打著礁石。
娃娃臉的將軍一揮手,幾千個士兵拔刀出鞘。
一聲清嘯從空中傳來。相柳騎著白羽金冠雕,從遠處飛近,徐徐而下,輕捷地踏落在島嶼上。白衣白發,眼神凌厲中有幾分蒼涼的神色。
“你最想殺的人是我吧?你可以殺了他們,但想要抓住我卻不那么容易?!毕嗔叩截媲暗?,“如果我愿意向你投降的話,可否放過他們?”
禺疆心念一動。殺了相柳,神農氏便再無回天之力。況且,從他的私心來說,相柳永遠是他最大的對手和敵人。而如今,這個屢次將他玩弄于鼓掌間,羞辱于他的敵人,正低聲下氣地向他求饒。這讓他的內心無法拒絕。
禺疆把一個精鋼圈丟到面前的地上。“你走到這個無相明葉圈里,我就饒了他們的性命?!?/p>
“不可!” 小巫女叫道?!柏幱嫸喽?,別相信他!”
“你放心,我言出必行?!?禺疆微微笑道。
相柳緩步前行踏入鋼圈。銀光一閃,鋼圈便束縛在他身上。禺疆手微微一動,相柳撲地跪倒在地。小巫女身上束縛立解,站起身向相柳跑去,然而久跪腿麻,沒跑幾步就一下子摔倒在地。
相柳跪在地上,抬起頭看著小巫女。在她的身后,他昔日的將士們,有的低頭不語,有的淚流滿面地看著他。
他們曾經的將軍。白衣白發,纖塵不染,高傲得像是不屬于這個人間的毒蛇相柳,如今跪伏在敵人的腳下。
“諸位同袍?!?相柳抬起頭來說,“我軍自先帝創建,縱橫天下之始,及至今日之困境,皆乃我之過也。諸般責任,自然應由我承擔。今愿以我一人血肉,得諸君毫發不傷。遣散之后,或復返歸鄉,或另興他業,安養生息,綿延子嗣,百般無忌?!?/p>
相柳嘆了口氣,緩緩道,“我相柳自入神農軍以來,歷大小征戰百回,殺敵萬千,歷險無數卻總能平安脫離,世人稱我為九命不死之身,我也以為自己機敏過人,神力無敵,舉世之間怕是沒有我做不到的事。然而我此時才明白,我以雕蟲小技,想要撼動天道,實在是癡心妄想。我過去諸般自大,鋒芒氣盛而不致吃虧,只是因為身周之人傾力救我護我至今而已,我卻害得她被萬夫所指,顛簸流離一世,最終又親手殺了她。一切罪孽,皆由我而起。如今便做個了結吧。”
相柳說完,從懷里拿出一柄匕首。他死意既決,為防他人阻止,不等話音剛落,匕首便向胸口刺去。
“相柳!” 小巫女撲到相柳身上。然而相柳一心求死,匕首已然帶著神力直入心臟。
轟的一聲巨響,聽到的人都是一陣心跳。遠處海面上,一個紅色頭發的巨人向海岸邊走來。那巨人高可齊天,每踏一步都讓大地為之震顫,海浪受到激蕩,啪地打在懸崖上,濺了小巫女一臉。
禺疆往前奔了幾步,身軀暴漲,變出了真身,巨足踏在海面上,濺起了巨大的水花。
“你來了啊,共工” 禺疆道。
禺疆運靈力汲取海水向共工襲去。水柱在共工的腳邊爆出了沖天的水花。然而共工似乎并沒有與禺疆爭斗的意思,徑直向西奔去。
禺疆微微一笑道,“你想要把我從你義子身邊引開嗎?” 又心想,“他不知道相柳已經自盡,余下的幾千俘虜在我大軍監衛下也無插翅逃離之理。那共工是神農氏的首領,若是能殺了他,神農才算得上徹底煙消云散?!?想到此節,大喝一聲,身子忽地飛起追向共工。
共工一邊奔跑一邊發出連天的怒吼。
越過崇吾山,蹚過黃河。
踏上天帝曾經捕獸的丘陵,驚起了雙生雙飛的蠻蠻,將泚水泑水拋在身后,紅色的頭發像無數條巨蛇般迎風而舞。
每奔一步,石破山搖,每吼一聲,地顫天驚。
他很久,沒有這樣盡情地怒吼過了。自從做了神農軍的統領以后,身為一軍之主,無論遇到什么事都要威嚴沉靜,喜怒不動于神色,連大聲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可是他記得,很久以前的時候,他總喜歡赤著身子,在冢遂山的荒野中盡情釋放著自己無窮無盡的力量。每次練完功,炎帝總會溫和地看著他,贊揚他的驚天神力。炎帝常說他是他子嗣中最優秀的一個,日后必能將神農氏的血脈發揚壯大。他那時也總是堅信自己會帶領神農走向勝利,哪怕在炎帝死后,他也還是這樣想。他總覺得只要自己不放棄,天命總會眷顧,總會有得勝的一天。
可是堅守,是那樣的令人絕望。手下的士兵在一個一個地減少,身邊的將士一個個地在他眼前死去。顓頊為了擊敗他,將太陽栓鎖到中原三十六州上空,中原外的日子黑暗而寒冷,無數百姓因此流離失所,饑寒致死。有時候他在夜間驚醒,一個人坐在無邊的黑夜中想著,他這樣堅持,是對了還是錯了呢?如果炎帝還在,看到因他的堅持而導致的這一切,還不會不會像以前那樣,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他是他最驕傲的子孫?不,不,他怕是錯了。也許從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經做錯了。
如今,他已無法再回頭。
西邊的天空發出了一聲巨響,大地瑟瑟地震顫起來,將天地間一切事物掀落在地。
小巫女抬起頭來,只見西北邊的穹廬被撕開了一個口子,天河缺決,紅色的河水從天地之間的缺口滾滾流下。
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毒氣。地面變得滾燙,天河水從遠處洶涌而來,整個世界變成了鋪天蓋地的金黃色,帶著地獄的氣息,轉眼便到了面前。
“原來是這樣?!?小巫女苦笑道。
在明亮的洪流將她吞沒前一刻,一個青色的身軀包裹住了她。
小巫女的眼前一片黑暗,身周是冰涼的鱗片,帶著些粘稠的腥味。
她忽然想起當年在清水鎮的時候,他和她一起上山采藥。走得乏了,她會叫他變成一條小蛇盤成一團,好讓她把頭枕在上面休息。小蛇的身體冰冰涼涼的,軟硬適中,枕起來很舒服。他張著血紅的口,細長的舌頭在她的頸部輕輕舔舐。她癢得吃吃地笑,卻刁蠻地把頭壓在他身上就是不移開。
小蛇道:“你不怕嗎?”
她想了一想,搖搖頭。
“傳說我九頭蛇身,相貌兇狠。凡我所經之處,土地腥臭,作物不生,人神共懼。”
“第一次見到的時候,有點怕。后來,知道是你,就不怕了。” 她把臉埋在他的身子上道:“我喜歡你身上的腥氣。有一種……海的味道?!?/p>
“我也喜歡你身上的氣息,有一種食物的味道?!?他在她頸上輕咬了一口。
“啊!”她咯咯地笑,“你才是食物呢,我要把你烤成蛇肉!”
……
淚水從她的眼中不停地流下來。眼前的相柳遍體鱗傷,身上散發著燒焦的氣味。身后遙遠的地方,通紅的天河水依然向下流著。他們的身邊,卻是一片雪白的寒冰。
“這里是昆侖山的腳下。昆侖山地勢高,且終年積雪,天河水流不到這里?!?相柳躺在地上道?!拔易卟粍永??!?/p>
“我背你走?!毙∥着四ㄑ蹨I,
相柳看著她道:“我殺了你母親。你不恨我么?”
小巫女沉默了許久,抬頭聲音暗啞道:“媽媽拼了性命來救你。如果你就這么放棄自己的命,那我媽媽不是白白死了么!?我要你好好地活著,這樣媽媽才會安心?!?/p>
相柳搖了搖頭道:“共工已死,神農已滅,不周山斷折了。我是冷酷無情的毒蛇相柳,人神共憎的九頭妖魔,天地之間,哪里有我可去的地方?”
相柳望著頭頂的昆侖雪山道:“我小的時候聽人說,昆侖虛的深處有一座直通云霄的天梯。不管你是什么出身,什么種族,只要能從天梯上爬上去,神人就會滿足你的一個愿望?!?/p>
“我聽到這個傳說時正被關在離戎族的競技場里,每天都在怨恨。我怨恨我的父母生下我卻丟棄了我,我更恨自己生而為妖,天生被人憎惡。我靈力微弱時,大家厭憎嫌棄我,我能力強大時,大家又都懼畏警惕我。反正,不管我怎么做都是錯。”
“我那時常常想,我若是能登上天梯,求得天神們將我收入神籍,從此不用再擔驚受怕,遮遮掩掩地過日子,該有多好。再不濟,轉而為人也行啊。后來我終于逃了出來,被共工收留,靈力強大了,坐著毛球上了天界,才知道這些都是騙人的。天界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和人類看到我的眼神一模一樣。他們一句話都不用講,他們的眼睛卻在說:‘你是共工手下那個冷酷狡詐的毒蛇海妖?!?/p>
“后來,我遇到了你娘……你娘對誰都很好,卻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功名利祿,敵我仇怨,生死聲名,全都不放在心上?,F在看來,卻是我錯了?!?/p>
“我以為她并不在乎這個世界的恩恩怨怨,其實,她不在乎的只是她自己而已?!毕嗔暮粑林仄饋?。
“你別說了,休息一下?!?小巫女道。
“不,你讓我說完……”相柳苦笑了一下。
天空飄起了潔白的雪,輕輕落在兩人的頭發上,身上,手上,掛在小巫女的睫毛上。
相柳的聲音越來越?。骸啊∥着悴灰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