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是一把殺豬刀,可以改變很多,但很多也無法改變,歲月徒勞的背后是我們人生的徒勞。
今年國慶長假一位堂弟結婚,我回了一趟老家。由于很多人外出打工,現在農村辦喜事也很難找到人幫忙。曾經我們這些在外面工作的人,以前不用干活,現在也不得不幫忙做些事,如買菜、切菜、端菜等等。
那天主廚是我的一位堂叔。民以食為天。在農村辦喜事,主廚是很有地位和權威的,因為席面要由他來計劃,買多少菜,買些什么配料(有時達數十種),特別是由于菜的口味如何很多時候可以決定喜事的好壞,所以主家對主廚也十分地尊重,一般在辦喜事前和辦喜事后都要專門請主廚吃飯,至于送點煙酒,甚至給個紅包則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正是在這種眾星捧月般氛圍的影響下,一般主廚的脾氣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我這位堂叔七十多歲了,在村子里是數一數二的名廚,幾乎每家每戶辦喜事都會請他當主廚,但他的脾氣也像他做的菜一樣出名,大家都很怕他。所以,這幾年村子里很多人家辦喜事,寧可口味差一點,出錢外包給外面做酒席的專門廚子,也不愿請他,使得他經常憤憤不平,說外面請人做的菜一點也不好吃。說實話,我小時候也很怕他,但又很羨慕他,總覺得他牛逼得不得了,可以吆三喝四。指揮別人干這干那,而且我這位堂叔還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只服有本事的人,但從小到大,我們也沒有看到有幾個可以讓他佩服的人,除了外面當官混得比較風光或者賺了大錢的。
二十多年前,由于整個村子每家每戶的生活水平差別都不是很大,所以我們這些在單位里上班的人,用過去的話就是吃國家糧的人,回到村子都很受尊重,如果能經常開公車回去,那更是了不得的事,簡直可以直接與光宗耀祖劃等號了。因此,那時候,我這位叔叔對我們這些在外面工作的人也總是另眼相待。總覺得我們比呆在家里那些兄弟有出息。但幾年下來,隨著經濟的發展,村子里生活越來越好,有錢的能人也越來越多,現在在農村,錢很多時候成了來衡量一個人本事的主要標準,特別是隨著私家車的普及,我們卻沒有錢買車,或者買的車還不如村子里的人買的車時,我們這些拿著死工資的人逐年也就成了一只只落魄的鳳凰,褪盡歷史光環不斷把我們打回原形,回家喝喜酒干點活也就是天經地義,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現實就是這么殘酷。沒有這些外在光環的保護,我們的無力感一也一覽無余,我們曾經以所謂的離開農村,進城工作所構筑起來的心理優勢已毫無抵抗之力,那些從前把我們送上神龕的鄉親們終于從我們的落魄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勝利快感,這種快感很大程度上來自于農村對城市的勝利,也來自于農村人的自卑對城里人的自信的勝利,盡管農村永遠無法勝過城市,但通過我們從農村身份向城市身份轉換,終于讓我們的鄉親們找到了把城里人踩在腳下的感覺,盡管這種感覺未必真實。記得那天早上,我還的睡夢中,就被叫起來去切菜,而且由于工序不熟、標準不清,多次被當主廚的堂叔喝斥教訓,特別是有一次切完菜后,不知道要先擦洗砧板,僅用菜刀清了一下,直接就切上了另一種菜,被他看到了,直接過來就說了大一通,什么還是單位的人哪,這么不講衛生,等等這些,那一瞬間,我手足無措,那種自卑感、無力感一下子被激活了,而他那不屑一顧的眼神,仿佛就是一次“農村”對“城市”的完勝。
?城市意味著高貴。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村人,離開農村一直是我們兒時最大的夢想。盡管我們那沾有泥土的雙腳站在城市寬闊的柏油馬路上充滿著彷徨和掙扎,為了擺脫農村,我們只能無反顧的往前走。但作為一個從農村里走出來的城里人,事實不管我們走多遠,進不進城,卻始終很難逃出農村這“如來佛”的手掌心,用一句時髦的話說,離開時為了更好地回來。有時我們在城市里拼命的打拼,其實都是為了那顆還留在農村的心,那個在農村需要構建或彰顯的自我形象。說到底,我們所謂的離開,所謂的混得好,只不過是為了衣錦還鄉。于是,我們在城里過得再不如意,只要是回家我們都會把最好的衣服穿上,平時自己都不舍得買的煙也會買上幾包,雖然在城市里我們可以是一名屌絲,但回到農村我們就是像城里人一樣昂起頭,挺起胸。我們丟不起這個人,站在我們身后的家人更丟不起這張臉。因為丟不起這個人、這張臉,所以盡管我們的生活不見得比我們的那些親人好,但在辦喜事、村子里公益事業湊份子時,我們卻總會咬咬牙給得比別人更多一些,有時我們為自己事的都不愿開口,卻為村子里或村民的事死乞白賴,求爺爺告奶奶的,誰叫你是在外面混呢?
但這一切對我們的生活卻沒有絲毫改變,雖然城市的邏輯與農村的邏輯完全不同,但我們那種與生俱來的自卑卻不會因為地域的改變而改變。表面看我們比城里人更有上進心,也更勤奮,但其實我們也比他們更敏感,更脆弱,更害怕失敗,我們經常會為別人一句無心之語而琢磨半天,我們也經常因為職務上沒有晉升而整夜整夜地失眠,我們什么也不怕,就怕被人看不起,不成功我們心浮氣躁,成功了我們同樣心浮氣躁,盡管在物質上我們可能已經和城里人一樣,什么也不缺,甚至比他們還多,但我們卻怎么都做不到他們那樣氣定神閑,無所謂,我們缺乏的不僅是靜氣、大氣,關鍵是沒有底氣。
有時我們也想和城里人一樣活得輕松自在。但活在農村里的自我卻時不時會阻止我們這種想法。盡管我們遠離了農村,但每次回去都能聽到哪些家族在村子里占了上風,哪家親戚又因為債權債務問題鬧得不可開交,還可以感受到由于無力幫助親戚的人情冷暖,甚至有時父母也會根據你禮金的多少將態度延伸到你的下一代身上。這是個被親情裝點的叢林社會,親情有時候就是傷情,親得越深往往傷得也越深,我們沒有放棄的理由,否則只會讓我們更自卑。
叢林社會從來跟親情無關,只跟勢利有關,在一個勢利充斥的社會,不管你如何掩飾,生活的殘酷輕輕松松就能把我們的虛弱和自卑拆穿。農村從來就不是一個美好的所在,所謂鄉愁都是那些從農村走出的成功人士人為營造出來的美好。實際的農村卻是另一個江湖,資源稀缺的天然缺陷,使它從不缺乏刀光劍影,爾虞我詐,拳頭為王,實力說話與金錢邏輯的結合,更是使親情成為道德上綁架我們的最好借口,我們除了在自卑的傷口之上又加了一道良心的切口之外,什么也沒有留下。回不去的鄉村,留不住的城市,某種程度上意味著我們精神上的無根,心靈上的終身飄泊,就像卡夫卡《城堡》中主人公測量員K,即使到了城市的邊緣也永遠進入不了近在眼前的城堡。于是,我們只能在爭和要的道路上自卑著、敏感著,壓抑著,而這些自卑、敏感、壓抑則正是我們為了那份農村的榮耀必須付出的代價。這是我們沒得選擇的命運。
人生往往就有這么詭異。進城時我們自卑,是怕城里人看不起,進城后我們自卑,是怕農村人看不起。人生在轉了一大圈之后,又回到了原點,我們還是我們,城市還是城市,但農村卻再也不是我們想要的那個農村。因為我們的心理邏輯還是農村那個心理邏輯,而自卑則早已滲透我們的骨髓,從來就不曾離開,也沒有改變。
后記:這篇推文想了很久要不要寫,這幾年來關于鄉村,特別節日描寫鄉村的推文真是太多了,但大都與農村衰敗引發的鄉愁,其實作為我們這些生活在城市和鄉村兩種邏輯的人心理結構的變遷反映的正是當下農村全方位的變革與轉型,借用美國作家J.D.萬斯的同名小說,這是一曲“鄉下人的悲歌”。事實上,不管發展到什么程度,我們都是鄉下人,只不過是與泥土距離的遠近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