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地火明夷
九 盤古斬
泗水入淮,泗陽之地。
淮陰清口,朱雀大營。
軍旗獵獵,隨風飄拂,皎皎月色之下,一個偌大的“龐”字,赫然奪目。
龐師古立于旗桿之下,遠眺南面洪澤湖,只見舟船云集,旌旗蔽空,“淮南李神福”五個大字,生生封印了洪澤湖。
龐師古一聲冷哼,心中暗暗發(fā)狠,“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早晚我龐某要將這土族第一高手李神福斬于馬下!”
這時探馬回報,“稟龐帥,土族楊行密親領(lǐng)三萬精銳屯于洪澤湖之東的楚州,與我軍隔湖相望。”自鄆州一戰(zhàn)陣斬拜火宗第一高手朱瑄以來,龐師古在朱雀軍中的聲譽攀至巔峰,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陪望二團心腹近衛(wèi)皆公然以“龐帥”謂之。
龐師古曬道:“區(qū)區(qū)三萬人馬,隔靴搔癢,何足懼哉?來人,拿酒來!今夜三軍痛飲,不醉無歸,三日之后,看我以手中離別鉤取楊行密首級!”
陪望二團眾親兵一陣哄笑,四散開去。軍中鼓角爭鳴,笙歌漸起。
龐師古喃喃自語道:“寂寞離別鉤,黯淡新月愁!可惜友裕不在此間,否則當可與為師痛痛快快地擺開棋盤,楚河漢界,壅棋對弈,通宵鏖戰(zhàn)一番!”
此時隔湖相望的土族楚州大營內(nèi),一名形單影只的火族男子亦自對月涕零,“大哥,你若在天有靈,定要保佑瑾弟此番臥薪嘗膽,手刃龐獠。”此人正是當今火族拜火宗碩果僅存的高手朱瑾,自其兄朱瑄殞命,其妻花娘引狼入室,城破業(yè)毀,亡命天涯以來,接二連三的風雷捶擊之下,他的火族離離燎原心法反而突飛猛進,一舉沖破第五階“涕戚”之境,水族覆舟心法亦自背水破釜,不可思議地晉入夢寐以求的“盈坎”之境。水火既濟,所向披靡。
“朱將軍,斯人已矣,何必唏噓?山人有一計,可令將軍得償夙愿,洗血深仇,只不知將軍可愿行此愚公移山、精衛(wèi)壅水之舉?”
朱瑾放眼望去,出言相激之人,正是淮南土族首席軍師劉威。
“先生有何錦囊妙計?朱某洗耳恭聽!”
“龐師古屯師于洪澤湖之西,泗水入淮之地,此乃兵家之大忌。如今淮水春汛將臨,我軍若趁此天賜良機,因勢利導(dǎo),悄然壅塞上游,待得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之時,一舉平湖決堤,定可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將朱雀大營陪望二團一鼓蕩平。”劉威胸有成竹,丘壑縱橫。
朱瑾幡然而悟,伏地拜倒,大聲道:“多謝先生教誨!朱瑾愿往!”
此時月光之下有人拊掌道:“軍師此計,醍醐灌頂矣!”
他將朱瑾一把扶起,朗朗笑道:“行密謹祝將軍此行馬到功成,襄助我淮南土族于水火之中!”
新月如鉤,漣水悠悠。
張訓(xùn)親率著麾下破土旗兩千精銳和楊帥親自調(diào)撥的三千黑云都狼營鐵衛(wèi),人銜鐵枚,馬裹鐵蹄,于今夜丑時悄然進駐漣水。
“破土旗的弟兄們,龐師古的陪望二團就在對面清口,我說狼崽子們,怕不怕崩了鋼牙,敢不敢跟俺張大口星夜踹營,狠咬離別鉤一口?”張訓(xùn)一揮手中夫差劍,意氣風發(fā),酣暢淋漓。
破釜沉舟之際,五千勇士發(fā)出一陣無言的咆哮,嗜血狼性,蓬勃而起。
這一股輕騎自漣水出擊,小心謹慎地望北繞了一個大須彌弧圈,神不知鬼不覺地潛伏游弋到了清口龐師古大營背后方的麥屯。
清口大營的麥屯,乃是朱雀軍屯糧之所,駐有三千徐州老兵。
龐師古攻破徐州之后,時溥麾下的武寧勁卒樹倒猢猻散,止余下不足萬人的老弱殘兵,被整編成為后勤輜重部隊。今夜龐師古下了軍令,清口大營全軍宴飲,醉生夢死。唯獨這負責供給后勤的三千老兵,今夜還要忙著運送糧草,在后方累得不亦樂乎,辛辛苦苦,忙忙碌碌,為朱雀軍嫡系作嫁衣裳,更深夜闌之時,卻連口熱湯都喝不上。
張大口聽了破土旗首席坼堠小三子的情報,大喜過望,如獲元寶,雷厲風行地下令道:“三千黑云都在外圍將麥屯團團圍住,破土旗隨我偷營,記著,不許漏過一個活口!”
一個時辰之后,破土旗兵不血刃,將三千徐州老兵盡數(shù)俘虜,張大口見所俘盡是不堪一擊的老弱之兵,不由心生惻隱,于是下令以土族玄黃之氣將這三千老兵悉數(shù)封閉十二個時辰的穴道,統(tǒng)統(tǒng)剝下軍服,然后再以土族障眼法封閉于一座單獨的空倉之中。
緊接著陳倉暗渡,兩千破土旗戰(zhàn)士原地休整,三千黑云都狼衛(wèi)金蟬脫殼,須臾換上了朱雀軍服。
臨出發(fā)之前,張大口小心吩咐手下心腹道:“破土旗弟兄們,我率三千黑云都前去賺開清口大營,清口大營中殺聲一起,你們就焚燒此處糧草,藉著火光,一人多牽兩匹戰(zhàn)馬,火速前來增援狼營,賺夠了本錢,咱就腳底抹油,溜回漣水!”
夜已三更,烏云遮月,一時伸手不見五指。
三千黑云都偽裝而成的朱雀軍徐州營士兵緩緩逼近了清口大營。
“離離原上草,哪方面的?”哨樓上一名朱雀軍年輕戰(zhàn)士高聲喝問,他今夜多飲了幾盅,此刻仍是頭昏腦漲。
“一歲一枯榮,徐州營的,來送糧草。”被俘的原徐州營營將傅仁答道。
“嗯,差不多也該是今日送來了,開寨門!”
枝丫聲中,營門洞開。
張大口身形如電,逾柵而入,一聲咆哮,夫差劍出鞘,三千野狼嗷嗷撲向今夜不設(shè)防的清口大營。
喊殺聲不絕于耳,金鐵交鳴,聲徹九霄,麥屯的兩千破土旗戰(zhàn)士聞聽喜訊,立馬點火,焚燒麥屯,沖天火光之中,第一時間,兩千戰(zhàn)士,一人三騎,狂飆清口大營而來。
麥屯火起,清口人仰馬翻,一片亂局。
醉醺醺的龐師古披掛上馬,迷茫之中厲聲喝問道:“何人敢撩虎須,膽敢來襲我清口大營?”
“括囊”之氣颯沓而來,夫差劍一式“抱薪傳火”,直挑離別鉤之鋒鏑。
“龐師古聽著,土族破土旗張大口,率黑云都前來踹營。”張訓(xùn)氣勢如虹,一十六式夫差劍若長江疊浪,一詠三嘆,彌久不歇。
“當當當”,鐘磬交鳴,銀鉤鐵劃,龐師古猝不及防,悠悠火弧尚未脫鉤,飄飄長髯已為張訓(xùn)削下一縷。
此時破土旗上下兩千生力軍已殺入清口大營,群情激昂,歡呼不已。
張大口見好就收,夫差劍一式“抱薪救火”順水推舟,高呼一聲道:“弟兄們,隨我走!”
兩千破土旗戰(zhàn)士掩護斷后,三千黑云都狼衛(wèi)飛身上馬,且戰(zhàn)且走。
須臾之間,五千鐵騎井然有序,徐徐退出清口大營,望東北方向縱蹄疾馳而去。
龐師古呆立營前,喃喃道:“好個張大口!迅雷不及掩耳,好個身手!”
泗水淙淙,淮水淙淙。
洪澤湖上,水漲船高。
三日之后,清口。
李神福的淮南舟師日夜逡巡于洪澤湖上,楊行密的三萬大軍利刃一般生生插在楚州,針鋒相對,紋風不動。
而張訓(xùn)的五千偏師忽左忽右,天馬行空,來去如風,飄搖游弋于清口大營的背后空檔。破土旗和黑云都聯(lián)袂攜手,時駐漣水,時擾麥屯,蜻蜓點水,淺嘗輒止,鼓風造勢,虛與委蛇,令朱雀軍捕風捉影,不知所措。
龐師古木坐帳中,心緒不寧。連日來陰雨連綿,朱雀軍屯于泗淮低洼之處,苦不堪言。心腹陪火團中已屢有將士進言,此處營地污下,不可久駐,不如退兵淮北,徐圖后進。
但他離別鉤豈是輕易言敗之人,兩軍對壘,寸土必爭,在楊行密、李神福面前,他龐師古決不能示弱。更何況張大口那個跳梁小丑,時時滋擾不休,其用意只怕就是頹人斗志,亂人眼球,誘使朱雀大營退出清口。
還好,方才探馬來報,連日瓢潑大雨,淮水并未猛漲,依舊波瀾不驚,匯入洪澤湖之中。
摹的,龐師古心頭一驚,暗叫不好,暴起出帳。
這時大風驚起,呼嘯聲中,中軍旗桿應(yīng)聲而折。
一聲驚雷乍起,漫天洪水,奔騰咆哮,瞬間吞沒了泗淮之交的清口。
龐師古一聲怒吼,“吾中楊行密奸計矣!”
此時淮水上游的五河十里渡,鋤土旗旗主徐溫一抹眉梢,長出了一口氣,朱瑾心頭大石落地,恨聲道:“龐師古休矣!”
“龐帥不好啦!拜火宗余孽朱瑾在上游五河壅淮三日,今夜突然決口潰堤,土族李神福更是雪上加霜,決洪澤湖倒灌清口。事不宜遲,請龐帥速退淮北!”一名望火團探馬急急來報。
眼見七萬大軍一夕之間淪陷入泥沼之中,哀號遍野,浮尸累累,龐師古頓時心如刀絞,痛悔不已,良久不語。
終于,龐師古一振手中離別鉤,沛然怒喝道:“士可殺,不可辱!楊行密,你可敢與我龐某人決一死戰(zhàn)?”
當此際,三萬養(yǎng)精蓄銳已久的土族戰(zhàn)士如離弦之箭,自楚州大營傾巢涌出,直撲遍地泥濘的泗洪清口。為首之人,玄黃鐘罩氤氳掩映,正是領(lǐng)袖淮南土族的大帥楊行密。
伴著一聲驚天鑼響,洪澤湖上,千帆競發(fā),淮南水軍爭先恐后地泊舟登岸,當先之將,正是土族第一高手李神福。
與此同時,張訓(xùn)率領(lǐng)的破土旗和黑云都五千精騎亦瞅準良機,從清口大營身后狂飆疾進,猛刺朱雀軍心臟腹地。
三面合圍,朱雀軍頓成甕中之鱉,任人宰割。
當是時,西面淮水之上一葉扁舟順流而下,舟上之人額纏玉帶,手持長斧,面若嚴霜,冷冷道:“弒兄之仇,不共戴天!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龐師古,你今日窮途末路,便由朱某來了結(jié)吧!”
“拜火宗余孽,好大的口氣!”龐師古一掣離別鉤,沖天拔起,翩然降臨小舟之上。
“有嘉”燎原真氣蓬勃而出,圈圈火弧盈虛,將朱瑾通體吞噬。
月有陰晴,至坎不盈。
朱瑾的覆舟心法摹然增至“盈坎”之境,百川納海,萬流歸宗。
他手中所持之斧,乃是昔日名震淮南的“神策三英”之中大將畢師鐸的成名兵刃巨靈長斧。畢師鐸為報二哥海東青周寶血仇,山光寺一戰(zhàn)不幸命殞于塞北蒼狼孫儒之手,此斧遂輾轉(zhuǎn)落于楊行密之手。楊行密素敬畢師鐸乃淮南豪杰,下令厚葬,建釜泣冢,并妥善收藏此斧。
朱瑾投奔淮南,楊行密大喜過望,親解九玄玉帶相贈,并輔以巨靈長斧,砥礪朱瑾有朝一日能夠手刃宿敵,替兄報仇。
朱瑾巧得此斧,不想于月圓之夜,悄然發(fā)現(xiàn)了鐫刻于斧柄之側(cè)的“獨孤一式”盤古斬心訣,遂潛心斧技,一心一意,沉舟破釜。
離離燎原,王用出征,有嘉折首,終遇瓶頸。畢竟,龐師古的燎原真氣距離“日月麗天”尚有一線之隔。
當是時,朱瑾淚如雨下,火族燎原真氣銳意揮灑至“涕戚”之境,扁舟之上,盈坎涕戚,水火既濟。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盤古斬!”朱瑾一聲怒吼,奮力劈出石破天驚的獨孤一斧。
其實那一刻,朱瑾并不孤獨——畢師鐸的一縷元神似乎在那一剎沖開了塞北蒼狼所種的狼牙噬封印,徹底離開了他魂牽夢縈的淮南大地。
鏗鏘一聲,雖是李代桃僵,卻難借尸還魂,離別鉤應(yīng)聲而折,跌落淮水之中。而它的主人龐師古,折戟沉沙,身首異處,隨著滾滾東流的淮水,杳然逝去——似乎,死不瞑目。
而此時的楊行密卻依舊是打鐵趁熱,意猶未盡,只見他猛一招手,三千狼營鐵衛(wèi)自張大口麾下完璧歸趙,五千黑云都重又聚首,群星拱月、馬不停蹄沿淮水北岸向西疾馳而去。李神福亦心領(lǐng)神會,立即率領(lǐng)淮南水師重登舟楫,自洪澤湖入淮水逆流而上,與五千黑云都水陸呼應(yīng)。清口戰(zhàn)場上,止留下張大口的破土旗打掃殘局。
淮水潺流,馬蹄聲碎,狂飆疾進之中,楊行密笑謂朱瑾道:“將軍一葉輕舟順流而至清口之時,想必徐溫的鋤土旗已經(jīng)按原計劃在淠水就位了!”
朱瑾頷首道:“族主高瞻遠矚,朱某拜伏!”
楊行密含笑道:“山東一條葛,機鋒若靈蛇!這次若能一鼓作氣,將青龍斬也留在淮南,則又折朱三小兒一股肱羽翼矣!”
宿州。
朱雀大營。
朱溫從噩夢中驟然驚醒,大汗淋漓,右臂一陣鉆心疼痛,方才夢中的情景雖已忘了對半,但卻還依稀記得,甚么火帝孫權(quán),火族第一高手甘興霸云云。
這時一中年文士急急入帳,稟報道:“族主,大事不好!龐將軍沒了!”
“甚么?敬翔先生,此話當真?”朱溫胸口一陣劇痛,情急之下,急怒攻心,竟然噴出一口淤血。
“朱瑾壅淮以灌清口,楊行密大軍濟淮,龐將軍為朱瑾所殺,命斷淮水,麾下七萬大軍,尸骨無存。”那中年文士一五一十,如實陳詞。
朱溫跌坐于地,莫名其妙,狀若癲狂,喃喃道:“吾喪師古,若孫仲謀之折甘興霸,曹孟德之折典韋矣!”
良久,朱溫緩過神來,陡的亮出圣火樽,親斟一杯濁酒,面朝東南,澆灑于地,高聲道:“師古,你走好!師兄不遠送了!”
“麗天”之氣盎然肆虐,放生出火族神禽北辰朱雀。
朱溫踏上朱雀,咬牙切齒道:“楊行密,我朱三今夜要教你淮南土族血債血償!”
北辰朱雀怒而振翅,望清口方向呼嘯而去。
誰想北辰朱雀掠過泗州之時,月城之上,驀的花火盈天,北斗七星冉冉升起,將北辰朱雀生生鎖定。
朱溫怒極反笑道:“好你個史懷恩!節(jié)骨眼上,又來火上澆油。”
北辰朱雀緩緩降落月城之上,朱溫將北辰朱雀再度封印于圣火樽中,信步向泗水岸邊走去。
月色之下,妖僧史懷恩驀然回首,詭異一笑,花火鏡中,星火四溢,七彩袈裟,劈面襲來。
朱溫一聲怒喝,離離燎原之氣增至“麗天”之境,火焰刀指連綿不絕,蓬勃而出。
史懷恩渾然不覺,興手拈花,須彌納芥之中,漫天刀氣消逝于無形。
本是同根,相煎何急?這二人皆出生火族,一為圣火宗,一為拜火宗,一派以“星火燎原”四字為旨,一派以“薪盡火傳”四字為綱,心法迥異,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久戰(zhàn)之下,仍是旗鼓相當,秋色平分。朱溫心頭焦躁,再難隱忍,驀的一咬舌尖,蓬出殷殷鮮血,圣火樽再度出手,孤注一擲,憤然使出了圣火宗不傳之秘——離離燎原“枯榮”之術(shù)。
“不好!”史懷恩一聲慘叫,身形疾退,花火鏡在泗水之上衍成“鏡花水月”的幻境。饒是如此,已為朱溫火焰刀指掃中左眼眉毛,枯榮火毒頃刻滲入左眼瞳孔之中,一只左目,已是廢了!
削敵一萬,自損三千,朱溫望著史懷恩身形沒入泗水之中,一聲嘆息,收回圣火樽之際,枯榮火毒反噬己身,再度噴出一口鮮血。
圣火樽中,烈焰焚血。此時此刻,朱三小兒拼盡最后一脈“麗天”之氣,放生出火族神禽北辰朱雀,折返宿州而去。
片刻之后,月城扇拱之下的水閘之內(nèi),一葉木筏緩緩飄流而出,筏上那人靜若捧水處子,目睹了先前鶴蚌相爭的一幕,長舒一口氣,一撐手中橫槊,木筏如脫韁野馬,望泗水上游逶迤逆流駛?cè)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