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晟】第九章 一段年華落幕的地方(3)

周圍起了一陣狂風,扯著身后的林子發出沙沙響聲。

在這茫茫的黑暗之中,明煜神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將人背起,迅速往不遠處的山洞躲去。即便此時靈臺內嗡嗡亂響,他也知道外頭潛伏著危機。枝葉搖擺的聲音會將那些看不見的威脅掩蓋得徹底,置他們于險境之中。他們不能留在這里,尤其是當下這種處境。

山洞里的情況他亦一無所知。里頭比外面更黑,朝里走幾步便就連腳下的路都看不見了。

明煜神君掐了個訣法,扛著人慢慢試探著前行。

洞中幽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濕潤的腐臭味。借著指尖流淌出的細微亮光,他依稀發現地上有幾大坨黑乎乎的東西。明煜神君猜這是巨蟒留下的穢物,這讓他更謹慎了起來。額上的汗水淌下,滑入眼角,激起酸澀一片。可他卻不敢眨眼,唯恐一個疏漏便讓周圍隱匿著的蛇蟲討得便宜。抬頭一望,他便見了頭頂黑暗中閃著的零星光點,如浩瀚夜空中綴著的繁星,還會眨巴眨巴。即便不拿微光去照亮,他也知那是仙鼠一家子。

仙鼠怕光,若是洞中太亮堂,它們自然會飛走。

明煜神君本無意打擾那一大家子,可背上之人生死未卜,他委實拖延不得。就地掐了個生火訣,熊熊烈焰便在他周身三步開外的地方漫延成了一個大火圈。一瞬間,振翅聲鋪天蓋地,揚灰從頭頂落下,還伴隨著細小巖石,黑色身影魚貫而出,幾乎將那狹窄的出口堵了個嚴實。

收拾完頭頂一片區域的威脅后,他挑了一處看起來還算平坦的地方鋪了件外袍把公孫念放了下來,隨即下了一道結界以防不測。

這處離洞口不算遠,空氣尚且流通,即便此時燃著火,也不至于氣悶。蛇蟲都懼怕火光,再加上那個結界,這一丈大的地方暫且還算是安全。

明煜神君探了他的心脈,遂從墟鼎中掏出了一排玉瓶,慌亂地往他嘴里一下子塞了七八顆丹藥。目光向下觸及對方白衣上的大片血跡,他隨即毫不猶豫地解了他的衣裳開始處理傷口。

這一刀,明煜神君是使了狠勁的。因他當時覺得眼前的這個公孫念不過是幻陣的陣眼罷了。正所謂捅人一時爽,救人火上躺,明煜神君一見那猙獰的傷口和周圍濕濡斑駁的血跡便又起了一陣眩暈。他口干舌燥,遂悔不當初,后悔自己怎就在下手時一點情面都沒留!這真真是剛撩撥完就翻臉不認人,直接將對方置于了死地。

明煜神君覺得自己是個渣滓。

事已至此,即便他自己捅自己一刀給公孫念報仇也沒用了。明煜神君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扯了一堆繃帶往他傷口上摁。

白凈的繃帶不一會兒便被鮮血染了個透,粘膩的腥紅從繃帶上滲出,沾了他一手的血腥。明煜神君將整瓶的清創止血藥囫圇倒了上去,索性從墟鼎里拿了件干凈的里衣卷了卷把那傷口摁了個嚴實。火光映襯著他滿頭的大汗,燒得他心急如焚。

騰出手去掐公孫念的人中穴,他怒道:“你給我醒一醒!你他娘的敢死一個試試!”

可白衣仙君已是沒有了任何反應。

他又用力掐了一把,卻忽然覺察到手指底下觸碰到的地方一片冰冷。

“沐凌……沐……”

明煜神君徹底慌了,他把墟鼎里的厚實斗篷也一并取出來將他裹了進去,遂索性解開自己的衣裳整個人壓到了他的身上,在死死摁住傷口的同時也將自己的體溫分享給他。

“你敢死一個試試……”他反復呢喃著,已是驚惶失措。

不見頭頂的日月交替,明煜神君便對時間的流逝失去了概念。他緊緊壓著公孫念,覺得時間漫長得仿佛走過了一個紀元。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他自己都分不清今夕何夕,卻依舊維持著這樣的姿勢,一動都不敢動,好似害怕這一動便就要永遠失去他了一般。

許是他這一個并不體面也非常不合禮法但維持了好幾日的動作感動了老天爺,在經歷的漫長無望的等待后,白衣仙君終是緩緩睜開了雙眼,卻依舊是一副活不長了的形容。

“沐凌?”明煜神君抱著他欣喜若狂,“你醒了嗎?”

由于氣血不足,公孫念緩了一陣才想起來發生了什么。他環視了四周的火光以及火光后映著的石壁,大致猜到了此時身在何處。復又低頭瞧了瞧衣不蔽體的自己,又抬頭瞧了瞧壓在自己身上也是衣不蔽體的子炎,四目相對,氣氛竟一時有些尷尬。

他氣息奄奄地調侃了一句,“這‘洞房花燭’的,殿下是覺得對不起本君,準備以身相許了嗎?”

明煜神君懷揣著的一腔關懷與內疚瞬間被公孫念的這一句輕浮浪語拍得煙消云散。

他嘴角抽搐道:“本殿下可不入贅你們軒轅公孫氏!”

公孫念悶哼出聲,氣短道:“所以你就索性壓死我嗎?”

光著膀子的神族皇子趕忙從他身上下了來,敷衍地披了件外袍。

他望了望周圍,喘上了一口氣,垂眸道:“竟然反過來了……”

“什么反過來?”明煜神君不明所以。

想起前塵過往,公孫念心中便起了一陣波瀾,眥睚必報的老毛病便又不合時宜地犯了起來。

于是,他氣若游絲道:“子炎,我大約是要死了。”

明煜神君聞言一愣,隨即沖上去便是一巴掌朝他的嘴呼了過去,“你特么再胡說八道一句試試!”

公孫念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打得有點兒懵,這結果可與他想的完全不一樣!

憋了半天,公孫念也沒能憋出一句話。胸中氣血激蕩,而他已是沒了力氣去壓制。一口濃血直接吐出了來,不偏不倚正好噴在了那位衣冠不整的玄衣皇子身上。

這下輪到明煜神君懵了。他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巴掌,訥訥道:“我沒使勁兒啊……”

吃痛地哼了幾聲,公孫念想要挪動自己的身子卻發現即便是輕微的動作都會帶來劇烈的疼痛,疼得他渾身發冷還直哆嗦。

“別動!”明煜神君趕緊按著他的傷處,“傷口又要裂開了,不想死就別動!”

公孫念兩眼昏花的同時還不忘要伺機報復,他繼續沒心沒肺道:“就算不動,大約也活不成了……”

“你……”

明煜神君委實想扇裂他這張嘴,卻又害怕把眼前這個氣血嚴重不足的人再扇出一口血來。他氣得發抖,一腔的火氣無處宣泄,只得攥緊了拳頭一拳砸在了地上,發出“咚”的一記沉響。

“子炎……”公孫念撇著頭喚道,“我好冷……”

明煜神君咬牙不語,只將斗篷復又蓋在了他的身上。望著那一臉同死人幾乎別無二致的虛白,他面有痛色,抓著斗篷的手遂驀然收緊,在看不見的地方揪出了個心如刀絞的死結來。

“是我自己不小心……”病嬌的公孫念這才良心發現開始安慰他,“不然怎可能在你身上吃這種大虧!”

玄衣皇子聞言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天祁君安慰人的方式還真是一如既往得特別!”

火光襯著白衣仙君憔悴的面容,可他的眼底卻只映著個氣急敗壞的閆子炎。

公孫念柔聲哄道:“你想讓我怎么安慰你?你想聽什么,我都說給你聽。”

明煜神君心頭一顫,喉間跟著一緊,覺得再這么下去自己大約會在公孫念面前毫無男子氣概地嚎啕大哭。于是他只得轉過身去,極力隱藏自己的軟弱。

“子炎!”

公孫念趕忙伸手去撈他的衣角,可這一動作卻實實在在地扯到了他的傷口。疼痛襲來迅猛,本就沒有血色的一張臉瞬間又更白了幾分。

“不是讓你別動!”明煜神君嚇得腿都軟了,徑直跪在了他身側。

“躺下,躺在我的身旁。”公孫念脫力道,“留在這里,哪兒都不準去。”

“我又沒說要走!”明煜神君握住對方冰冷的手往斗篷底下塞,“你都這樣了,我還能去哪里!”他遂試圖抽回自己的手,“別抓著我不放,我不走!”

白衣仙君這才疲憊地合上雙眼,卻覺這一閉便再也沒有力氣睜開眼睛再看一看這個世界。疼痛與乏力拽著他的神識,往虛無中拖去,似要將他困于長眠之中。

“我要睡一會兒……可能會很久……很久……”

明煜神君聽著這晦氣的話就想揍他,“你能不能說點好的!”

“你想聽什么好的?”

他閉眼痛道:“……說你不會死。”

“我不會死的。”

“說你會好起來!”

“會好起來的。”公孫念長長出了一口氣,“子炎,我沒有丟下過你……”他說話已是含糊,“即便你已經那樣了,也沒有……”

“什么?我哪樣了?”明煜神君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沐凌?你要睡著了嗎?”

他嗯了一聲,“你也不能丟下我……”

“我說了,不走!”斗篷底下,他握緊了公孫念的手,“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說到做到!”

手上的牽制力驀地消失了,明煜神君驚了一瞬,趕忙去探他心脈。

公孫念的心脈虛浮,氣息微弱,卻還頑強地吊著一口氣。

熊熊火光燃在周身,驅走了寒冷與黑暗。周遭寂靜無聲,恍惚間明煜神君覺著自己仿若置身鬼界。這種感覺很糟糕,前所未有的糟糕。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做,哪兒都不想去。公孫念讓他等,他就一定會等,心甘情愿且毫無怨言。

索性合衣在他身旁躺下,玄衣皇子將他抱得緊緊。

“好好休息,我不會走的,哪兒都不會去!”

回首神生這千年,他這個皇子裝模作樣成性,可謂是劣跡斑斑。除了懼高,明煜神君還從未真正害怕過什么。可此時此刻,他真真切切地嘗到了害怕的滋味,卻與身在高處時的恐懼截然不同。

明煜神君這才后知后覺。

緣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也不知究竟是從何時起,公孫念變成了他頭頂的一片明凈天空。倘若有一日這天塌了,他該何去何從……

將臉埋入了公孫念的頸窩中,明煜神君瑟瑟發抖不能自已。懷中的那具仙身依舊冷冰冰的,正如那人的心性一般,叫人不敢靠近。可即便只剩下了脖頸處散著的些許溫熱體溫,此刻明煜神君也想要獨自霸占,一滴不剩地全部占為己有。因為只有這微不足道的溫度才能給他安慰,維系住他一線尚存的理智。

而后的幾日,明煜神君便在這淡淡的溫暖之下昏昏沉沉睡了幾段,這是他自進入星羅天觀后第一次得以合眼小睡片刻。他間或起來給公孫念送了幾次藥,喂了幾次水,或躺或坐,寸步不離。

漸漸得,他開始覺得公孫念睡得似乎有些太久了,干等著也是無聊,他的思緒便就又不受控制了起來。

在入星羅天觀之前,堂堂的神族大皇子曾經干過一件相當混賬且沒有君子風度的事情。他綁了伏羲風氏的大小姐,在沒有征得人家同意的情況之下就用簫聲強行讀取了她的記憶。

這是個秘技,是教他吹簫的那位九重天上的樂師傳授的。明煜神君從小跟著樂師習五花八門的技巧,練不傳密曲,是以他兜里裝著的私貨委實不少。比如那支能開啟鬼界大門的曲子,又比如這個能讀取他人記憶的調子。

風瑤的記憶零碎,幾乎不能串成線。明煜神君只探到公孫念的仙身狀況與元神年紀不符,至于他究竟為何會變成這樣卻不得而知。可僅僅是這結果,也足以叫明煜神君震驚。

這兩年,他拖著這樣一副仙身到底是怎么熬過來的……

想到這里,玄衣皇子坐不住了。

自北海歷練一別后,他便發現公孫念起了明顯的變化。過去的千年,他們一直維系著親密如兄弟般的關系,不曾逾越。明煜神君知道妄念行不通,而沐凌也定然明白他們不可能。可這心照不宣的平和卻打那北海歷練后便就變了味,一點一點得,變得一發而不可收拾。時至今日,明煜神君依舊覺得匪夷所思,他想不明白公孫念怎就能在不經意間讓彼此的關系發展成了這樣。若說是無意為之,怕是沒人信。左右明煜神君自己是不信的!

這個驚人的秘密他只來得及知道一個結果,至于公孫念到底是因何而憑白多出了一半的元神年歲繼而導致元神與仙身不得完全契合一事,他實在是好奇!奈何當時天石的時限將至,明煜神君也不得機會去一探究竟。入了這星羅天觀后,所遇所歷累累,坎坷險阻不絕,他也沒功夫去琢磨。眼下,玄衣皇子守著傷重的天祁君百無聊賴之際,忽想起了這樁事情,便就抓心撓肝般難受。

手不自覺地摸向了腰間的空玄,他委實心癢難耐,想要趁著公孫念重傷不能自理也無法反抗之際沖他下手,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搞個清楚。公孫念的性子他最清楚,只要那人不想說,便絕不會說,旁人若想要知道只得使些不光明的手段。指腹摩挲著簫管,明煜神君猶豫不決,隱隱覺得這件事情可能與自己脫不了干系。難道是在北海的時候打了什么不該打的神獸受到反噬或者詛咒?他細細回憶了一番,斷定自己沒有打錯妖獸,他更不信天祁君會犯這種錯誤!

望著地上沉沉睡著的公孫念,明煜神君倏爾扣緊了五指將空玄舉到了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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