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煌燭火映在窗紙上,將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微微點亮。圓月高掛蒼穹,星河璀璨生輝,遙遙相望,卻恍如隔世。
榻上之人驚坐而起,他面色慘白,額上覆著厚厚一層汗。冰冷的汗水自他棱角分明的臉頰滑落,將他厚實的里衣盡數打濕。他驚魂未定,茫然地望著眼前的鮫帳,一時有點兒不知今夕何夕。
“你醒了?”
一旁的軟塌之上,一個黑影動了動,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他從軟塌上挪了下來,挪到床榻旁,掀起一邊的鮫帳,擔憂地問道,
“沐凌,感覺怎么樣?好些了嗎?”
空洞的目光漸漸有了焦點,他愣了片刻才應道:“子炎……”
“還認得人便好。”明煜神君抓了床尾的外袍隨意披在了他的肩頭,“白日里你走火入魔,七竅流血還發了狂。藥君給你用了好些上品丹藥才將情況穩了下來。現在身子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公孫念的眼睛突然又紅了起來,神情呆滯又有些癲狂。明煜神君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以為這人又要發瘋揍人,下意識便就往一旁躲去。
“你……”
還未及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明煜神君便猝不及防地被拽到了榻上,遂還被人壓在身子底下。這個姿勢委實太過曖昧,他愣了一瞬,隨后對上了公孫念那雙布滿血絲的雙目中透出的注視。他徹底愣住了,愣了好一會兒,直到對方的手挪到了他腰間衣帶上才讓他回過神來。
他慌了。
“沐沐沐……沐凌!你干什么!”他這才手腳并用開始掙扎,“住手!你解我衣帶作什么!”
公孫念的手勁委實相當大,一只手便鉗住了他兩只手腕,摁得他掙都掙不開。
“誒……沐凌,沐凌,有話好說。”他結巴了,“動……動手動腳干嘛……”
此時的明煜神君還是身著歷練時穿的玄色便服,不似他平日里錦衣玉帶那般繁瑣。本就是為了穿戴方便,不想眼下倒是給他人行了個方便——脫起來方便。
衣帶的繩扣被輕而易舉地解開,公孫念單手一抽便就隨手往旁邊一扔。外袍衣襟松散開,露出了里頭的白色中衣。
明煜神君拼命掙扎才掙脫了束縛,隨即死死抓著自己中衣的衣襟,好似個將要被登徒浪子玷污的黃花大姑娘。他咆哮著,似瘋狗又似殺豬:“沐凌你醒一醒,瀉火也不能往我這處瀉啊!還有沒有天理了!”
一個指訣,手心里拽著的衣襟便就不見了。明煜神君登時一怔,再低頭一瞧,此時自己的外衣、中衣和里衣竟全都不見了。驚駭之余,他趕緊去抓自己的褲頭,唯恐一會兒便要在這張床榻上以這個姿勢與天祁君坦誠相待。天可憐鑒,雖然他的確是那種喜歡地喜歡沐凌,但還沒準備好要同他上床!
冰冷粗糙的觸感伴隨著沐凌審視的目光落下,叫他悶哼出聲,下意識地便要躲,“沐凌,別……”
“這處……沒有傷……”公孫念喃喃道,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明煜神君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愣愣道:“……啊?”
他覆著薄繭的手掌在他肋骨下的腹部仔仔細細地摩挲了一陣,眼中的血色漸漸散去,“沒有腸子……”
身上壓制著的力道一松,明煜神君便趕緊縮去了床角。一團衣服兜頭蓋了過來,他七手八腳往身上一裹,并以最快的速度從床榻上又挪到了一旁的軟塌上。他還沒能從方才的事情里緩過來,這沖擊來得太突然也太猛烈,叫他一時半刻承受不住。可驚慌失措之余,他也品到了些許失落。明煜神君這才頹然意識到了一個連他自己都不曾知道的事情——他居然一點兒都不排斥和沐凌干那事……明煜神君覺著自己一定是病了,且病得還挺嚴重,有入膏肓之勢。遂就一陣懊悔,覺著自己這些年怎就沒想起來要去太上老君那處尋一尋有無可治斷袖之癖的丹藥。即便不能根治,緩一緩也總是好的!
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尷尬,二人皆不語。衣衫不整的明煜神君抱著膝蓋偷偷朝床榻上望去,只見公孫念呆呆坐著一動不動,好似丟了魂,又好像是受了某種困擾。
“你……沒事吧?現在清醒了嗎?”
“嗯。”
他的聲音很低很沉,仿佛只是隨意應了一句。
“你這是出了什么事嗎?”
“無事。”他敷衍得可謂是毫無誠意。
“無事?”
公孫念嗯了一聲,便又不說話了。
無言對坐了半刻,明煜神君這才問道:“藥君說你修為有損,這事你知道嗎?”
“不是什么大事。”公孫念語氣依舊平靜,好似早已知曉。他避重就輕地強行轉移話題問道,“空玄修好了?”
“這個時候是該去擔心我那破簫嗎?”
平日里總是和和氣氣的明煜神君語氣中竟起了些薄怒。
合著那段北海的記憶,天祁君低頭盯著云被淺淺一笑,道:“我拿他去打魚時,瞧你的模樣可是心疼壞了。”
“修為沒了一半,你竟然還笑得出!”從北海歸來連件衣裳都沒來得及換神族大皇子心疼那一半他人的修為心疼壞了,“那可是一半的修為啊!”他唯覺一陣肉疼,“這修回來得多久!”
“沒了就沒了,多說也拿不回來。”
“在北海分開的時候你還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修為受損了?回去的路上出了什么事?你突然上天宮,又打我……又……又扒我衣裳……你究竟想干嘛?”
羞憤難耐的明煜神君都快被他氣得七竅生煙了,委實千年難得。
公孫念這才抬起頭,他目光悠遠望著遠處,卻失了焦點,只淡淡道:“為了確認一件事。”
“什么事?”
他又不說話了,直叫明煜神君想撲上去揍他幾拳。
“你倒是說話呀!”
公孫念默了半晌才道:“值得。”
沒頭沒尾的兩個字叫明煜神君委實惱火,“值得個屁!”
白衣仙君聞言笑了起來,遂好心提醒道:“你為人稱頌的涵養呢,殿下?”
“這處就我倆,要個鬼涵養!給誰看!”
他摒眉凝息,揉著額角無奈道:“這么兇,我可是個傷患。”
“若不是看你半條命,我早揍你了!”明煜神君憤憤道,“白日里下手沒輕沒重的,我半邊臉都被你打青了!仙神律法倒背如流,毆打神族皇子是個什么罪名,天祁君不會忘了吧!”
公孫念想了想,一字不差道:“輕則雷刑三十三,重則革除仙籍,永世不得再列仙班。”
“損了一半修為,腦子倒還清楚。”他皮笑肉不笑,“那你是預備受那三十三道雷刑還是把始末緣由同本殿下招了?”
許是意識到明煜神君當真動了怒,公孫念這才收斂了性子認真同他說了幾句,卻也是含糊不清。
“子炎,這件事情當下我也沒弄明白。待到以后有了眉目,自會同你說。在此之前,你且不要問我。”
他沉了沉,試探道:“你當真不清楚?”
“當真不知。”
明煜神君打量了他一會兒,覺得他看起來倒也不像是在裝糊涂。回憶起白日里的場景,他心有余悸,一陣后怕的同時也不禁心生憂慮,“沐凌,這一半的修為你打算如何?閉關嗎?”
“恐不行。”公孫念索性躺了下去,“你我天劫將至,現在不是閉關的時候。”
“若是因為星羅天觀一難,我覺得你并不需要太過擔心,以你我二人的能力,能應付的。當務之急是需得閉關調息一陣子,能修回多少是多少。”
“我可以,但你卻不能。”他斬釘截鐵,“你不能。”
天祁君的聲音有些顫抖,心氣擾動之下,方才平息的腥甜再起。星羅天觀里的記憶涌入,子炎彌留之際說的話、他最后的樣子、尋不到他時的恐慌,所有的痛苦如翻江倒海一般沖擊著他,撕扯著他的理智。
“沐凌,你怎么突然抖得這么厲害……”他挪了過去,遂就察覺到了不對勁,“我派人去尋藥君……”
“子炎……”
他伸手抓住他的腕子,用了很大的力氣。明煜神君佯裝吃痛,悶哼一聲,想要掙脫卻發現自己居然當真是掙都掙不開。
“沐凌,你這是怎么了?怎么像中了邪似的!”他索性不裝了,坐回床榻旁扔了塊帕子讓他擦汗,“行了行了,我不去了,你趕緊松手。怎么老是不說話,真是急死人了!”
公孫念緩了許久才緩上一口氣來,算是勉強擺脫了夢魘一般的絕望與恐懼還有體內的異樣之感。他脫力道:“這一趟歷練委實累,陪我躺一會吧……”
“……啊?”
明煜神君以為自己在夢游,且這個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春夢的夢還沒完沒了了!
“子炎,躺下。”他往里滾了一圈讓出了半張床榻。
明煜神君望著他的背影僵在了原地,走也舍不得,躺下又不好意思。雖說他們從小一同長大,小時候也不是沒睡過一張床榻,但長大后倒還真沒一同睡過。即便是過往的幾趟游歷以及之前在北海的那幾個月,他們都是各睡各的,就算沒有隔堵墻也離得足有三丈遠。想著方才在這張床榻上發生的那樁叫人臉紅心跳的事情,明煜神君躊躇又躊躇,還是沒有動。
“那個……我在軟塌上也能守著你,不用睡一張床。”
“修為受損,思慮過重之時易走火入魔。隔著鮫帳,你又如何能知我的狀況。”天祁君觍著臉皮道,“我是傷患,需得有人照看,還請殿下免為其難屈尊降貴在這處守我一守。”
明煜神君一時語塞。
見他身形未動,公孫念繼續有恃無恐地栽贓嫁禍道:“這次去北海,是陪你去云游歷練,歸來后本君便損了半身修為。我看這件事情多半與此行有關,讓你守我一夜也不過分吧!”
真是天下奇怨!如六月飛雪,如冬雷滾滾!
明煜神君嘴角抽了好幾抽,覺著自己這下就算是跳一百次天河大約也洗不清了。那人剛剛不是還失心瘋來著嘛,怎么現在污蔑起人來思路這么清晰,莫不是方才發瘋都是裝的吧!
他躊躇再躊躇,掙扎道:“我此次回來得趕,連件衣裳都沒換,你這個人又愛干凈……”
詐尸狀的天祁君悠悠唔了一聲,難能可貴地誠實道:“我也沒換。”
明煜神君繼續為難道:“好歹我還給你擦了把臉……”
“雖然我是比你干凈點,但我現在也沒力氣嫌棄你了。你不必洗臉,躺下便是。”
見他依舊不動,公孫念索性動了動手指捏了個訣。明煜神君的兩條腿立刻就不聽使喚了,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便栽到了床榻上。
“你……”他氣得頭皮發麻。
“睡吧。”公孫念拉了拉云被,已是自顧自地睡去。
復又默默斗爭了半晌,明煜神君這才一咬牙一閉眼,看起來是終于下了決心躺下了。心里有鬼,他自然怎么睡怎么不自在。沐凌就在他的邊上,近在咫尺,叫這張普普通通的床榻好似變成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雖然明煜神君一直挺懷念兒時同床共被的那段光景,但當彼此都已是長大成人再來重溫此事就完全變味了。七情六欲翻江倒海,他翻了幾個面,最后實在是躺不下去了。耳畔傳來了悠長的呼吸聲,他意識到沐凌已經睡著了。
起身灌了幾口涼透了的清茶,可思緒卻并不在那一隅床榻之上。明煜神君覺得今日的沐凌很奇怪,舉止和言行都不太對勁。這次的北海之行本就是為了星羅天觀的劫難做準備,即便平日里多半時間自己都在裝廢柴,可在北海打那些個妖獸時自己可是毫無保留的。沐凌雖然沒說什么,可從他的眼神中明煜神君也讀到了“放心”二字。怎這才過了一日,沐凌的認可便就不作數了呢?方才他說“不能”的時候,語氣是那樣肯定,好似已經親眼見到他敗在了星羅天觀里似的。明煜神君本還挺自信,眼下被他那么一否定,倒真的心里沒底了。
這些年來,星羅天觀的合格率低得驚人,歷劫失敗命喪其中的亦不乏修為高深者。思及至此,明煜神君揉了揉額角,前所未有地對自己的命運產生了一絲擔憂。復又望向床榻上沉沉睡著的公孫念,他垂目沉思。杞人憂天地尋思著若是自己當真過不了星羅天觀這一劫,沐凌便就連個說心里話的人都沒有了,這可怎么辦……
索性倒在了軟塌上,明煜神君望著房梁惆悵著那未知的未來。
在北海的這幾個月風餐露宿,好不容易挨著個軟榻,這位神族的大皇子便就一覺奔著日上三竿去。屋外黃鸝嘰嘰喳喳,吵得他索性整個身子都縮進了溫暖的云被中。他依舊迷糊著,半夢半醒,在被子里埋了半刻鐘才回過神來。偷偷摸摸做賊似地探出半個腦袋來,他四周一望,這才放下一顆忐忑的心。鮫帳里頭空蕩蕩的,沐凌不在,簡直好極了!可他還記得自己明明是在軟塌上入的眠,這會兒怎會莫名其妙地在床榻上醒來,且還好端端地蓋著被子!抓了抓散開的頭發,明煜神君頭重腳輕地下了床榻。
屋外陽光甚好,好到有些刺眼,落眼皆是茫茫,他便抬手擋了一檔。北海寒冷,在冰天雪地里摸爬滾打了數月,眼下受著這九重天暖洋洋的日頭,便叫人渾身散著無窮的懶散,什么事情都不想做。可惜這樣美好的早晨卻被屋外站著的人給攪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