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很喜歡讀意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的書,先后讀了他的《分成兩半的子爵》《樹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騎士》(這三本書共同組成了"我們的祖先"三部曲),越讀越有味道。接著我又一口氣看完《看不見的城市》,這是一部充滿哲理的書,我因此大受啟發(fā),還專門寫了一個寓言故事《城市,欲望的載體》,我覺得卡爾維諾真是一個有趣的老頭兒。
寫完那個故事之后,我開始讀他的《宇宙奇趣集》,讀過這本書的人都了解,這本書里充滿了很多科學(xué)知識和天馬行空的想象,是我讀過的科學(xué)和文學(xué)結(jié)合最好的一本集子(當(dāng)然,也可能是我孤陋寡聞,沒有讀到更好的),總之,我很快便被它迷住,沉浸在它的世界里。
一天晚上,像往常一樣,我準時刷牙洗臉,把毛巾疊成整齊的四方形,把每個角都折成無限接近九十度(像往常一樣,這件事情整整耗費了我九十分鐘,一秒鐘不差),然后躺到床上,拿起枕邊的《宇宙奇趣集》,翻到《光年》這一篇,我正好讀到這一篇了。
小說開頭寫道:一個夜晚,我像平常一樣用我的望遠鏡觀察天空,發(fā)現(xiàn)從一顆有上億光年之遙的星星上伸出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我看見你了!"我立即進行速算:該星系的光用了一億光年才到達我這里,而那里看到的是這里一億年前發(fā)生的事,也就是說,他們看到我的時間應(yīng)該是兩億年前。
在查閱我的年度記錄,以便弄清楚兩億年前那天我做了什么之前,我就有一種幾乎驚呆的預(yù)感:偏偏是兩億年前,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正是我總想掩飾什么的時候!我希望隨著時光的流逝讓那件事被徹底遺忘;至少我覺得它完全和我在那天之前以及后來的舉止相悖。如果有人想再翻出那筆老賬,我會心安理得地一口否認,不僅因為不可能拿出任何證據(jù),而且因為那是實在特殊的情況導(dǎo)致的,雖然它確實發(fā)生了,但我本人也實屬無奈地不得已而為之?,F(xiàn)在,一個遙遠的星體看到了我,這古老的故事便又被翻騰出來了。
看到這里,我潛意識里好像有什么東西涌了上來,我把視線移開書頁,眼睛翻到天花板上,想抓住從潛意識里涌上來的那個念頭,明明已經(jīng)到了腦瓜頂了,可就是抓不住,我騰出左手撓了撓,想把那個念頭揪出來,可是就像一座冰山,龐大的主體都在水平面之下,露出那么一點點,用手一揪,就斷掉了。
不管那么多了,繼續(xù)看書吧。
我繼續(xù)往下看。
"到底是什么呢?我怎么總覺得有什么事情讓我翻來覆去心神不寧,可是我又實在想不起是什么事情。"
我看著看著就讀了出來,可是這哪里是書上寫得呢?讀出來之后我馬上回過神來,定睛細看,已經(jīng)找不到我讀到哪里。
我索性把書放下,找一個舒服的姿勢躺著,想讓那個念頭在完全放松的狀態(tài)下自己溜出來,然后從背后一把揪住它。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了,可是一點進展沒有,我的心思好像完全被它知道了,掌握了,它也在一點點試探我,覺得馬上要出來了,正要一把抓到手里的時候,又溜回去了。
我決定還是主動出擊,全身都繃得緊緊,把全部力量都集中到一點,使勁去想那個念頭到底是什么。
大約十分鐘后,我覺得我的身體分成了兩個部分,每個部分都爬滿了螞蟻,上半部分的螞蟻想要把那個念頭從腦袋瓜拉出來,往上使勁,可是剛剛往上拉一點,下半部分的螞蟻就使勁往下拉,又往下拉了一點,兩邊勢均力敵,暫時誰也不能戰(zhàn)勝誰??墒俏揖驮庋炅耍杏X渾身每個細胞都有個螞蟻在爬啊爬啊爬,很癢,可是又不知道抓哪里可以解癢,只好翻來覆去不斷換姿勢,可是我知道,只要那個念頭一刻不被揪出來,我就會永世不得安生。
我用雙手揪著頭發(fā),把腦袋埋在被子里,壓上一個枕頭,憋著不去呼吸,憋得滿臉通紅,眼看著就要缺氧斷氣了,可是還是想不起來。
我"呼"一下坐起身來,大口大口喘著氣。
還是想想別的辦法吧,我跑到衛(wèi)生間,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沖了把臉,直起身子甩了甩臉上的水珠子,然后端詳著鏡子中的那張臉。
蒼白的一張臉,我總是這樣,心里有事情但是想不起來或者壓力很大的時候,臉色就會很蒼白。我盯著鏡子一動不動,一動不動。大約十分鐘后,我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自己在一點點虛化,虛化,肉體在逐漸消失,慢慢地我看到了自己身上橫七豎八的血管,飛速流動的血液,不,不是血液,不是流動,是在快速地爬行,沒錯,是在爬行,數(shù)以億計的螞蟻,黑壓壓的,在血管中爬行,越爬越快,越爬越快,爬過心臟,爬向喉嚨,爬向我的腦腔,我終于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口吐了出來,然后暈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醒了過來,我想撐著地面坐起來,左手一使勁,一陣鉆心的疼痛,我把手一縮,重重倒了下去。
我側(cè)了下身,用右手撐著地面站了起來,發(fā)現(xiàn)左手已經(jīng)和胳膊成九十度角,應(yīng)該是倒下去的時候壓到了。
我突然想為什么我會暈倒在地上呢?慢慢我想起一些事情,可還是沒有想到那個念頭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為什么我總是想不起來,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回到床上,看到之前看過的卡爾維諾的書《宇宙奇趣集》,想起我當(dāng)時是因為看《光年》那一篇小說,然后腦海里有了那個念頭的,當(dāng)時是讀到"在查閱我的年度記錄,以便弄清楚兩億年前那天我做了什么之前,我就有一種幾乎驚呆的預(yù)感:偏偏是兩億年前,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正是我總想掩飾什么的時候!我希望隨著時光的流逝讓那件事被徹底遺忘;至少我覺得它完全和我在那天之前以及后來的舉止相悖。如果有人想再翻出那筆老賬,我會心安理得地一口否認,不僅因為不可能拿出任何證據(jù),而且因為那是實在特殊的情況導(dǎo)致的,雖然它確實發(fā)生了,但我本人也實屬無奈地不得已而為之。現(xiàn)在,一個遙遠的星體看到了我,這古老的故事便又被翻騰出來了"這部分時有了那個潛意識,對呀,為什么我不能像書中寫的那樣來找到一些線索呢?
我趕緊從床上下來,拉開窗簾,看著滿天繁星,希望從哪顆星星上面也看到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我看到你做那件事兒了",這樣我就能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可是,我看不到,那么多星辰,沒有一顆上面掛著牌子,寫著這樣一句話。
我非常沮喪地把視線從天空中的滿天繁星上移開,茫然無措地目光空洞地望著遠方。
這時,我看到在遠處的,大概離我有一千米那么遠的一幢高樓上,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我看到了。在牌子的左下角畫著一把帶血的水果刀,右下角畫著四顆釘子,可以穿透厚厚的輪胎的那種很堅硬的釘子。
我的瞳孔突然急速地收縮,就像有一只強有力的巨人的手,揪住那個小小的露出來的頭,一下把整座冰山都從我的身體里抽出來一般,我突然記起來了,我突然知道了那個念頭是什么了。
那種突然降臨的記起來的快感還來不及持續(xù),就被隨之而來的恐懼代替了。不應(yīng)該啊,那件事情發(fā)生的時候,我百分之一百的確定,絕對沒有任何人看到,哪怕是一只蒼蠅都不會有,那絕對是一件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事情;退一萬步講,就算有人看見了,時間過去這么長,看見的人應(yīng)該早就不在人世了,怎么會有這塊牌子呢?
我感到渾身發(fā)冷,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侵襲著我,慢慢占領(lǐng)著我。我突然很后悔記起這件事情,如果沒有記起來,那我會一直認為那件事情至今仍然是一件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事情,沒人知道,沒人,只有我知道,可是我已經(jīng)把它忘了。
可是現(xiàn)在,我記起來了,更可怕的是,還有別人知道那件事。
不,我不能讓那件事情傳播開來,我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我要讓它變成一件永遠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事情,我不能讓那塊牌子存在,否則越來越多的人會看到它,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知道那件事情,我走在街上,會遭來人們的指指點點,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點點高尚的形象就會毀于一旦,我不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我強撐著站起來,瑟瑟抖抖地出了門,向樓下走去。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世界還是依照它舊有的秩序在井然地運轉(zhuǎn)著,到處一片祥和。
前方一千米處怎么聚集了那么多人?撥開層層人群,在一幢大廈下面,有個瘋瘋癲癲的人,正朝著一塊廣告牌扔石頭,旁邊有幾個保安,可是不敢靠近,靠近就會被石頭砸中。
只聽那個人嘴里含糊不清地重復(fù)著一句話:那是一件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