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周公送我一個夢。
年少的芝芝，淚眼清晰。我跟著她在長長的巷子里奔跑，靈車走得太快，很快沒了蹤影。芝芝蹲下身來，伏在巷尾的大石板上喘息、抽泣。抬起頭來，深潭一般的眼眸里滿是哀傷。
我感受著她的哀傷，久久走不出來。
“好吧，我答應你”，我對年少的芝芝說，“我會把你的故事寫下來，并給你安排一個美好的結局，好嗎”？
芝芝聽完轉身跑了。鬧鈴響起，我沒及追上去看清她的表情------
（一）如果，愛
芝芝在水瘋狂的龍脊上一躍而起的瞬間，正是黑小強猛地沖上面包車、突圍逃走的時刻。
時間定格在那天，8月8日，芝芝的生日。
芝芝從此再也沒有去過水瘋狂，那是一個曾帶給她極致快樂，也記錄著她極致痛苦的地方。
聽說水瘋狂后來關閉了，因為一個女孩在龍脊上掉下來摔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芝芝嘴角不屑地抽了一下。low，沒有金剛鉆還想攬瓷器活兒。
芝芝才不會摔下來呢，水瘋狂的大屏幕一直是芝芝的那張照片：騰空而起的瞬間，被四濺的水花托起的，是一身黑色皮衣、雙手和黑發(fā)順勢揚起的颯爽身姿，明明一張無辜、清純的臉，眼神中卻總似隱隱透著無盡的渴望和訴求------
這絲毫不像是被一條長20米的橡膠巨龍瞬間彈起的樣子，倒像是在曠野里拍攝的時尚大片。腰間僅有一根繩索、與雙腳嵌入的卡座相連，即便有舞蹈功底、平衡力極強的人，也應該帶著些許驚恐和緊張的神色吧？
何況，芝芝并沒有什么功底。
她只是有著強大的內心，她不怕死。甚至，每次，她都是以向死而生的心態(tài)去享受那個瞬間的。
尤其是，黑小強爽約的那天。
她都在想，如果摔死就好了，讓這個放她鴿子的王八黑小強后悔一輩子！
王八黑小強從沒遲到過，更談不上爽約。
每次，她各種磨蹭、捯飭，扭著腰下樓的時候，黑小強都會嘿嘿地賤笑著，倚在拉風大摩托上等她。然后，兩眼在見到她的瞬間迸出光來，像圍獵的黑夜里的狼！
是的，黑小強其實是一匹狼，頭狼！在水市的街頭，公安局貓局長的侄子黑小強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黑小強不姓黑。他當然姓貓，跟貓局長一個姓。對的，就是貓，沒有錯！貓姓的局長長得也一副貓的樣子，肥白肥白的一張臉，整天笑瞇瞇的。水市的人都叫他白貓警長。
貓小強之所以叫黑小強，是因為他長得跟貓局長實在反差實在太大，又是黑社會的頭子。
坊間傳著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街頭算卦的半瞎老頭子，在巷子里不小心撞上了貓小強。貓小強本來就不爽，老頭子一句“太黑了，我還以為是墻呢”，氣得貓小強掄拳把人家打了個半死。
所以，聽說過這個故事的芝芝，并不喜歡黑小強。
可是，有時候，命運并不按人們喜歡的樣子安排，不是嗎？至少對芝芝是這樣的，而且這一點，芝芝從8歲起就深深地感受到了。
認識黑小強純屬偶然。
18歲的芝芝剛被后媽以各種隱晦手段斷了口糧，求職到一間新開業(yè)的酒吧，負責在主唱缺席的時候填場子。當然，也負責“老板安排的其他事項”。
于是那天，就被老板強行拉壯丁，不得已與一群女孩子一起到包間陪酒了。
陪的就是貓局長一行。
很多女孩子跟貓局長他們是相熟的，左擁右包，不一會兒便活色生香起各種嗲笑和喧鬧。
芝芝不習慣，趁著人多混亂，找了個借口溜到門外透氣。
黑小強就是那時候看到芝芝的。
他來找貓大伯。從噪雜的人群中穿過，一抬頭就看到了倚在廊邊的芝芝。
芝芝恰好抬頭，長長的黑發(fā)直直地傾瀉而下，光潔額頭下的雙眸又黑又亮，像一口深潭。明明一張無辜、清純的臉，眼神中卻總似隱隱透著無盡的渴望和訴求------
黑小強瞬間掉進了那口深潭。
人與人的相逢有時候就是這樣。你所認為不可能的，戲劇里都會把它變?yōu)榭赡堋６畋旧恚褪且粓鰬騽 Ｖ皇侵鹘牵愕糜H自披掛上陣。
“門口的女孩，你們可不許碰“，臨走前，黑小強跟貓大伯霸道地說?！肮?，你小子，翅膀硬了！敢跟大伯搶女人了！”貓局長哈哈大笑著說這句話時，芝芝恰好開門進來?！熬瓦@個丫頭吧？楊經理，你這寶貝歸小強了，每月工資可不許虧待哦！哈哈哈哈哈”。一群人哄笑聲中，楊經理一邊點頭哈腰應承著，一邊跑過來推了一把芝芝：“還不快跟著貓公子走”。
芝芝就這樣稀里糊涂地被推了出來------
對生命都不認真的人，自然也不會對生活認真。
芝芝不在乎，這宿命從開始到結局，她都決定不去在乎。
可是，黑小強竟然在乎。
見了芝芝就兩眼狼光的黑小強，對芝芝絕對是灰太狼一般的溫柔，幾乎百依百順。包括，芝芝不許他公開對外宣稱自己是他女朋友的事情。
所以，芝芝跟他在一起以后，從來沒有感受到過外界傳聞的那種黑小強氣息，她甚至一度懷疑黑小強是不是有個雙胞胎兄弟。
于是，芝芝開始安然行使自己這獨一份的任性。甚至，試著打開自己，去探究一番那個已離自己太久遠的“愛“字。
每次她問黑小強，為什么愛上我？是不是因為我也是沒媽的孩子，身上有股與你一樣的味道？黑小強都會壞壞地笑道：“什么味道？讓我聞聞”，一副不正經的樣子湊上來。
芝芝很奇怪，“你這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絲毫不像沒爹沒媽的孩子啊”?！爱斎涣?，我從小就跟大伯大媽一起生活，他們對我跟親兒子一樣，就差改口了。我大媽生不出來兒子，大伯又不敢公然在外面留崽，貓家的一切早晚都是我的”。
貓家的一切，確實早晚都是他的。包括，懲戒。
黑小強本來一大早就聽到了風聲，立即逃脫還是來得及的。但不出所料肯定關機的芝芝，讓他無法當機立斷。
他想著還有半個小時就能見到芝芝了，起碼要跟她有句交代，否則這丫頭任性起來沒準兒會從龍脊上跳下來。
認識芝芝以后，黑小強才懂得，世間有一種悲傷，它可以蝕骨、可以冰心，可以讓你明明看到的是一縷陽光，伸出手時卻觸到“天人一夜剪瑛琭”的冰柱。
從未品味過缺失的黑小強，想去化解這份悲傷。就像貓大伯和大媽給予他的，就像他成長中歷經的每件事情，他覺得都可駕馭。
一個女孩子可以很快樂的活著，必是身邊有一份篤定的溫暖守護，而他，就要負責這份溫暖，他想滿足那汪黑潭的渴望和訴求。
可是，這次，黑小強卻終究未能駕馭，他想給芝芝守護的一切，都未能實現(xiàn)。除了，遺憾和痛苦。
黑小強還未抵達水瘋狂的門口，大伯手下的那幫白眼狼就已經圍獵在此了------
（二）也許，愛
不曾擁有，便無謂得失。
沒有了黑小強的芝芝一度茫然無措。酒吧自然不能去了，搞不好楊經理會讓她還回所有的工資。
黑小強在時，芝芝每月工資悉數(shù)交回，后媽好歹還是留口飯的。
現(xiàn)在，不僅沒有飯，天天指桑罵槐、不得安寧……
芝芝決定溜回姥爺留下的老房子里獨自生活。
8月的天氣，惱人的熱。
老房子里沒有空調，芝芝便常常敞開大門，通通過堂風。也不怕有什么危險，死都不怕的芝芝，敢跟黑小強矯情的芝芝，自帶邪氣，壞人是靠近不得的。何況，房子里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
但，林一陽出現(xiàn)的那天，芝芝還是被嚇了一跳。
丟了工作斷了口糧沒了黑小強的芝芝，再不敢去酒吧夜總會一類的地方。
有著多年照顧弟弟的經歷，芝芝倒也不怕吃苦。她在老人院找了一份護理工作，除了每天的一對一護理，逢周五還要負責清理老人一周的衣服、床單。
那天，芝芝夜半歸來、睡眼惺忪，迷迷瞪瞪上了樓，赫然看到門前大包小包的東西和一個高大壯碩的后背時，嚇得心都快停止跳動了！
后背轉過來，卻是好一張俊朗明媚的臉！
芝芝一邊為自己的第一反應慚愧著，一邊不自主抱緊包退后一步，“你是誰？要干嘛？”
對方卻一下子笑了，眼角眉梢竟溢出一絲驚喜和寵溺，“是芝芝嗎？我是你的陽陽哥哥，哦，不，是一噸羊，還記得嗎？”
“一噸羊？”記憶的潮水輕輕拍打著腦畔，恍惚記起姥爺?shù)泥従恿譅敔敿沂怯羞^一個大哥哥。
只是，自媽媽去世以后，很多記憶都變得模糊、混亂，而且成長的日子狼狽、倉促，腦子里哪還有空隙去存儲這些呢？
“你大半夜的在干什么”？芝芝仍不忘警惕。
“哦，我這不從國外回來，剛下了飛機嘛，不想驚擾老人家，準備先回到老房子安頓一下，再去給他們一個驚喜。結果，太久了，你知道的，忘記怎么弄這個鑰匙了”。
“我知道什么?。俊敝ブバ睦镞豆局?。許是對方過于謙和禮貌的談吐、亦或那張俊臉有迷惑作用，芝芝松懈下來。上前接過鑰匙，幾下擰開，然后轉頭打開自家的房門。
“哎，等等，謝謝你啊芝芝，我這剛回來，什么都摸不清頭緒，明天你如果有時間，在家的話，我是否可以叨擾??？”
“好吧，不過，我周末一般起來的晚，差不多得十點鐘才行哦！"
“好好好，沒關系的！”
夜，沉寂得可怕。一個小盹兒之后，芝芝驚醒。
是的，即便疲憊至極，仍一如既往的失眠。除了與黑小強一起的最后那段時光，能夠抱著他安然入睡，十年來，夜晚對于芝芝來說，就是煎熬。
何況，是在這座老房子里。
芝芝最討厭那些鬼扯的雞湯，什么“你也許選擇不了自己的出生，但你可以選擇自己的成長“，還有什么”你也許選擇不了自己的成長，但你起碼可以選擇自己看待命運的態(tài)度”。她特別想揪出一個雞湯君來問問，換你、換你吧，來親身經歷一場，你來告訴我該怎么選擇自己的成長，又該怎么選擇自己的態(tài)度？
閉上眼睛，往事歷歷在目。
那年，芝芝八歲。那天，是個冬日。那時，芝芝正在做一個紅裙子的夢。
冬日里的天，亮得晚。所以，芝芝一直恍惚覺得，那是在夜晚。姥爺突然迸發(fā)出來的嚎啕聲把芝芝驚醒。對，就是迸發(fā)出來的，像胸腔炸裂般的感覺。然后，救護車聲、噪雜的腳步聲、哭聲，一切漸漸近了又漸漸遠了。沒有人理會扒在臥室門邊的芝芝，沒人理會。
從那天起，芝芝再也沒有見過媽媽。
然后，反復在夢里出現(xiàn)的就是在長長的巷子里追趕靈車、卻怎么追也追不上。
按說，八歲的孩子，應該有很多兒時的記憶才對。可是，芝芝卻沒有。
許是，任何曾經擁有又瞬間失去的人，都會選擇刻意的遺忘。
何況，事實的真相，是那么的殘酷。爸爸出軌，外面的兒子滿了周歲，小三最后通牒。那天，媽媽答應芝芝第二天也買一條跟同桌一樣的紅裙子，并哄睡她以后，接到了爸爸的攤牌電話。
媽媽那晚都想了什么，芝芝無從知道。但起碼，她應該沒有想到自己，芝芝始終這么認為。
芝芝常想，自己一定是遺傳了媽媽倔強和決然的性格，不然為何總是生活在黑白兩端、沒有中間地帶的世界里呢？而且，好與壞的判斷標準，也只有“愛”這一個字。比如，媽媽愛自己，所以媽媽是好人；爸爸和后媽不愛自己，所以是壞人；黑小強愛自己，所以是好人。至于，剛剛碰到的這個一噸羊，如果，他對自己好，就算是好人了吧？
她所謂的“愛”，也很簡單，就是“對自己好”。
成人的世界里，總愛用情商去定義一個人的行為。帶著原生家庭痕跡成長的孩子，因為性格和行為的小眾化，總是會被劃為少數(shù)的另類。
水市的芝芝天地就那么大，何況她的情商，停留在了八歲。
一噸羊？芝芝終于想起，他叫林一陽。是的，就是那種標準的家長口中“別人家的孩子”。即便當初無比寵愛自己的媽媽，也常常掛在嘴邊那句話，“你看人家陽陽哥哥”。芝芝就是在媽媽不斷安排的“去找陽陽哥哥玩會兒，多跟陽陽哥哥學學”等懿旨中，不情不愿地去觀摩林一陽刻苦讀書的身影時，送給他的“一噸羊”稱號。
對的，當時，在幾歲的芝芝眼中，十幾歲的林一陽的背影，就已經是“高大壯碩”這四個字了。
此番重逢，這“高大壯碩”帶給芝芝的，會是如童年時高不可及感的卑微感，還是如今失魂落魄時的溫暖呢？
（三）可是，愛
有時就是這樣，我們的生命中總會來來往往許多人，不管是不是你自己向阿拉丁神燈許下的愿望，他們都會不期而至，愣是在你的生活中插入一腳。
十點鐘，林一陽準時敲門，分毫不差。
這一點兒都不奇怪，從小就是學霸、托福成績近滿分、回國參與重要科研課題研究的林一陽，必須是這種風格的。
他請芝芝幫忙的事情，雖然都是些小事，卻足以讓她頭疼。因為，那種精確和完美，實在不是成長得如此粗糙的芝芝所能駕馭的。
不出幾天，芝芝就確定了這一點，這個林一陽不是來送溫暖的，是來送陰影的。她決定離他遠點，越遠越好。
但，林一陽卻不這么認為。他放棄了暫時停留幾天的打算，以老房子離研究院近為由，正兒八經地住了下來。
而且，他決定，順帶要好好照顧照顧這個當初曾偷偷往自己校服后背畫羊頭的小丫頭。
機械精密的理工男照顧起人來，是非常瘋狂的。他的腦子里自帶鬧鈴和時間表，而且，容不得絲毫誤差和遺憾。
每日從餐飲到作息、從衣著到娛樂，林一陽拿著他的科研精神，自覺自愿地“馴養(yǎng)”起了在他看來孤兒般可憐的芝芝。
甚至，當他以為芝芝疏遠他是因為不懂浪漫或者是因為有"代溝”時，還猛攻時下流行的《小王子》，經常說一些類似于“我在我的玫瑰花身上耗費的時間，會使我的玫瑰花變得更加重要”之類的甜言蜜語。
時光如水，這一年，充滿了芝芝生命中罕有體驗的平靜和溫馨。
十年，一切經典小說里后媽的橋段，芝芝都經歷過。不必贅述，可以想象。芝芝不愿去回憶，也未曾真的在意。
沒有媽媽的孩子，都會感覺自己沒有了根。所謂生命，不過就是一場意外的路過。
對恨的麻木也會順帶影響對愛的感知，遲鈍而又淡漠。比如，對黑小強，在一起時，芝芝各種矯情和任性，失去后，才慢慢體會到那份愛的珍貴。如果說，黑小強讓芝芝找回了童年任性的快樂，林一陽則彌補了她青春期成長所缺失的陪伴和溫暖。
一直渴望得到愛的芝芝，在林一陽面前，終于無法再做一枝帶刺的玫瑰。
甚至在林一陽的不懈努力下，對于林一陽的照顧，芝芝不知不覺間開始有所依戀。
就是這樣了吧？一切看起來是多么完美！灰姑娘終于要穿上水晶鞋了嗎？連后媽都拿出一副對待親女兒出嫁的姿態(tài)，頻繁地登門表達各種“關切”。
我們說過，曾經擁有又瞬間失去的，人們往往會選擇刻意遺忘。
但，我們內心的潛意識里，還是會不斷跳出來那個討厭的小人兒，拼命地揮舞胳膊提醒著你，看這兒、看這兒！
黑小強，就藏在芝芝內心刻意回避的那個地方，無數(shù)次，讓芝芝從夢中驚醒。
長巷子的夢境不再出現(xiàn)，替代的，是黑小強。他站在芝芝床前，兩眼迸出的光，像圍獵的黑夜里的狼。
每次醒來，芝芝都會怔怔地瞪著房間的黑暗處，拼命尋找半天。她總覺得，只要自己黑潭一樣的眼睛能夠堅持多瞪一會兒，跟黑夜一樣黑的黑小強就會真的蹦到她面前來！
是的，林一陽陪芝芝做了所有事情，唯獨沒有陪芝芝睡，從來沒有過。
他已經開始籌備婚事，想著課題結束就帶芝芝一起回到美國。
是的，留過學喝過洋墨水的林一陽，骨子里還是傳統(tǒng)的大男子主義。比如，他的“馴養(yǎng)”、他想要的是兒子、他理想中的“洞房花燭夜”等等。
有時候，芝芝甚至覺得，自己只是在林一陽看來特別符合他標準的一份實驗室樣本。
可她真的是嗎？
她是黑小強的人，她已經是黑小強的人了。達不到林一陽的標準，也忘不掉黑小強的情分。
在芝芝黑白分明的世界里，心，尋找不到可以著陸的地方。
終歸要面對的，還是來了。
8月8日，芝芝的生日。當然也是，黑小強逃走的一周年。
貓局長的審判幾經傳聞，終于塵埃落定。水市的各大報紙、電臺又開始大篇幅報導從貓局長雙規(guī)到終極宣判的始末。
水瘋狂關閉后，被改建成了一個大廣場。那個大屏幕還留著，成了標志性的政治喉舌和經濟載體。
屏幕上播放黑小強逃脫現(xiàn)場的錄影時，芝芝恰好經過。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攝像頭拍出的畫面本來就不清晰，放到超大的屏幕上更是模糊。但，芝芝感覺，她還是清晰地看到黑小強在拼命掙脫的瞬間，回頭遠遠望了一眼。那一眼，芝芝覺得正射向自己的心里，密密地扎、鈍鈍地疼------
那天，芝芝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
林一陽急急的迎上來，“芝芝，怎么回事？說好的五點鐘，你已經晚了整整三個小時，你知道嗎？”“你怎么還喝了酒？你喝酒了芝芝？好女孩怎么能喝酒呢？你看，我專門給你準備了燭光晚餐和生日蛋糕，你跑到哪里去喝了酒？------”
林一陽還要繼續(xù)嘮叨下去時，芝芝一把抱住林一陽，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借著酒意，跌跌撞撞地把他拖向臥室。
客廳的燈光隱隱透進來，臥室里一片朦朧。芝芝黑潭一樣的雙眸因酒醉而變得更加迷蒙、深邃，似傾訴著無限的渴求。芝芝知道，林一陽一定抵制不了這樣的誘惑，除非他不愛她。果然，林一陽呼吸開始變得急促，冷靜克制的理工男與本能的小宇宙抗爭一番后，最終敗下陣來。他的手法并不嫻熟，加之刻意展現(xiàn)的溫柔，欲望沖動下的他，最終準備就緒時已大汗淋漓。然后，他像享用圣宴一樣，帶著一種幾近虔誠的姿態(tài)，開始了他的儀式。
可是，進入的瞬間，早已渴求太久的芝芝卻迷醉了，她呻吟一聲，身體不由自主地開始回應，瘋狂而又激烈。
這一瞬間，林一陽滯住了，像瞬間冰凍成了雕塑。然后，他一把撥開芝芝，大口喘息著翻身坐起?？粗麡O力克制自己，一臉痛苦、渾身顫抖的樣子，芝芝坐起，從后面抱住他，不甘心地從耳后順著后背開始吻他。林一陽的身體卻更僵了，他甩開芝芝、抱起衣服，眼神看似漫不經心實則仔仔細細地瞟了一遍床單，然后，頭也不回地沖向客廳。
不一會兒，大門，砰地一聲，摔上了。
明白過來的瞬間，芝芝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像被掏空了。
那種空洞匱乏的感覺，像極了從龍脊上極速降落的瞬間。感覺一切都從自己身體里飛了出去，沒著沒落、無依無靠。
好像這世間，自己從未來過、也不知去向。大腦一片空白，一切歸于死寂------
（四）那么，愛
嬰兒更喜歡用口去探索，而不是依靠大人的眼色去懂得取舍。長大后的我們依然如此，聽不進規(guī)勸、喝不下雞湯，不親身經歷、飛蛾撲火，就讀不懂愛情。
很長一段的歲月里，愛是我們唯一的精神寄托。可當我們品嘗了愛，卻發(fā)現(xiàn)我們再也無法回到最初的那個地方。
當我們尋求，就已經開始失去。
芝芝覺得，自己似乎懂得了媽媽。一旦愛了，便心甘情愿地沉溺，即便死亡也無須被拯救。
也許，媽媽的選擇是對的。芝芝看著床頭的那瓶安眠藥，決定再做最后一場夢，然后便永遠睡去。起碼，再去看看夢的盡頭到底還有什么吧？
夜半，芝芝習慣性地驚醒。陣陣鞭炮聲或遠或近地響著，這個喜慶的日子，人們都在團聚！
門縫透進一絲亮光，也不知是什么時辰。自林一陽走后，芝芝就習慣性地每天開著客廳的燈。
黑小強從黑暗處浮現(xiàn)，輕輕喚了聲“芝芝”。芝芝搖搖腦袋、瞪大眼睛。不，這次的夢境怎么不一樣了？以前夢里的黑小強是不說話的，他現(xiàn)在卻在開口叫她，這不對！
黑小強越走越近，芝芝感覺渾身無法動彈，干脆閉上眼睛，試圖更加清晰地去感知這個夢境。
“芝芝，是我，小強，不要怕，真的是我，我回來看你了！”聲音那么近，那么真切！芝芝睜開眼睛，遲疑地伸出手。黑小強一把握住，把它們輕輕放在臉上。芝芝慢慢撫摸，是的，真的是他！芝芝太熟悉他喘息的味道，他的眉峰、他的鼻梁,他那像黑夜圍獵的狼一樣閃著亮光的眼睛。除了，他竟然這么瘦、留著這么長的胡子!
"芝芝，天亮以前我一定要離開水市。我只是來看看你，我一定要來看看你，否則我撐不下去了！看到你很好，我就放心了！我把地址放在你枕頭底下，你再等三個月，沒有動靜的話就說明我能踏實安頓在那里，如果你愿意，就去那里找我，好嗎？”
好，怎么會不好呢？能再次見到他就已經很好，能跟他在一起當然更好呵！
芝芝緊緊摟住黑小強，過往一切的的一切，在這個美妙的夜晚都變得那么微不足道，她真想沉睡在這場夢里，永不醒來------
看不到希望的時候，日子像覆著重重的霾。在人群里寂寞，在暗夜里悲傷。有了希望，就像風吹凈的天空，連陽光都映著晶瑩的藍。
接下來的日子，只要有機會，芝芝就悄悄拿出那個紙條，一遍一遍地看。后來紙條磨破了，地址和路線便深深烙在腦子里，閉上眼睛就清晰浮現(xiàn)。
那是個小小的鎮(zhèn)子，黑小強說那里全是大大小小的煤礦，山路蜿蜒、安靜偏僻。
芝芝不敢上網去查，只是在心里無限想象著那個地方的一切景象，欣喜而又忐忑。她從未懷疑過團聚的事實，最后那幾天甚至開始憧憬著要跟黑小強生一堆黑孩子，在那個小鎮(zhèn)一起終老。
是的，孩子。
一直沉浸在喜悅和幻想中的芝芝突然想起，自黑小強那天離開后，好像還從未------。天哪！不會吧？
兩張卡片都是清晰可見的兩條紅線，芝芝緊緊攥著，一個人在老房子里轉了一圈又一圈?？墒?，她的喜悅無人分享！
喜悅，當然是喜悅！孩子，黑小強的孩子！怎能不讓她欣喜？用不了幾天，她將帶著他們的孩子一起去見黑小強，這該是多么讓他驚喜的禮物呵！
也就在那一刻，芝芝決定原諒媽媽，她甚至喃喃呼喚著媽媽的名字，輕聲跟她分享自己的感受。
是啊，哪個媽媽不愛自己的孩子呢？當初，她一定是一時氣結、昏了頭腦，才如此決然。否則，她怎么會舍得丟下自己呢？
芝芝輕撫著自己的肚子，靜靜地問自己，“我可以做一個好媽媽嗎？如果，萬一，黑小強出事了，還會留下這個孩子嗎？”這是芝芝第一次，肯去面對這個現(xiàn)實：她和黑小強的未來，并不是像想象的一樣光明一片。
想到這一點，芝芝不禁打了一個冷戰(zhàn)。但，很快她就安定了自己的心，黑小強罪不至死，我，不，是我們，一定可以等黑小強回來。我一定會給這個孩子，一份無條件的愛，就像去愛童年的自己，就算去彌補自己那份曾經缺失的愛。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芝芝穿上黑小強最愛的那身黑色皮衣，戴上唯一沒有賣掉的、黑小強當初送給她的首飾——一只銀手鐲。上面兩顆祖母綠并排鑲嵌，細看卻是分別含在兩條對雕的龍口中，龍須飛揚，像有著無數(shù)未盡的訴求。
從水市到那個小鎮(zhèn)，輾轉需要整整兩天的路程。最后一程，要坐十幾個小時的長途大巴。下了大巴后，沿著兩邊的大槐樹，一直走到路的盡頭，左轉后有一口廢棄的井和一個殘破的轱轆，芝芝坐在井邊等著就行......
與無數(shù)次芝芝夢到的景象一模一樣。
收工回來的黑小強一眼就看到了井邊的芝芝，他那張黑得像煤炭一樣的臉上綻出笑容，兩眼瞬間迸出光來，像圍獵的黑夜里的狼......
有時候，幸?？倳淼免Р患胺溃蝗绮恍?。它們都會讓人一時間失了分寸，分不清孰夢孰真。
芝芝甚至已經清晰感受到了那一刻的幸福，耳邊嘈雜的聲音、穿梭的人群，一定是寶寶出生了吧？
她隱約看見黑小強隔著玻璃，輕輕呼喚著她的名字，遙遠而又恍惚。
芝芝想抬起手臂去撫摸，卻如那陣陣槐花香，遍尋不見，一片空白。
她感覺自己似從高高的龍脊上跌落，這一刻就要飲盡孟婆湯，前世今生、所有過往，一切歸整為零！
從此，扎根泥土，開出絢爛的花。
只是，那天，陣陣槐花香中，我看見的芝芝，她躺在大槐樹下，鮮血從她的身下汩汩而出，像一朵慢慢綻開的絢爛的花。
大巴車因司機疲勞駕駛，飛身撞向一顆大槐樹，迫不及待下車、早早候在門口的芝芝被重重甩出------
押送黑小強的警車經過事故現(xiàn)場時，頭抵車窗的黑小強依稀看見，人群、鮮血，地上露出來一只手，銀色手鐲在鮮血的映襯下閃著耀眼的光，兩顆祖母綠并排鑲嵌、卻不知是否也含在兩條對雕的龍口中，龍須飛揚，帶著無數(shù)未盡的訴求。
是的，那是一只女人的手，緩緩抬起，又無力垂下------
后記
收筆的那天，再次夢到芝芝。這次鬧鈴沒有響，我追上去。
芝芝回過頭來，一如既往， 明明一張無辜、清純的臉，眼神中卻總似隱隱透著無盡的渴望和訴求------
她問我：“姐姐，你告訴我，生命是什么“？我看著她，久久無法回答。
是啊，生命是什么？有的人雁過無痕，有的人名垂千史。
我們來此世間一遭，所謂喜怒哀樂，都不過是命運在內心的映射。
20歲的芝芝，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起碼，在生命最初的幾步，無從選擇。
我與她大巴偶遇，因讓座和順手的照應而讓她信賴。在芝芝的世界里，對她好的就是好人。可我，這個所謂的好人，卻只能在她生命的最后，給予些許溫暖，以及為她臆想出美好的結局。除此之外，什么都改變不了，什么都無法給她。就像誰都給不了誰雞湯，誰也無法替代誰，去體味成長歲月的每個365夜一樣。
所以，我只是記錄，不加評判。
芝芝，安心地走吧！無論生命是什么，都不過如此，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成敗得失，都會在最后一瞬間，灰飛煙滅。
人們，常常，都不肯接受宿命。在現(xiàn)實面前，選擇逃避。如我自己，也從不肯接受事實的真相，寧愿相信，芝芝只是周公送給自己的一場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