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妻子老溫的鼾聲如雷,踢被踢到我鼻孔下方。凌晨四點的美眷花園幽藍飄香,我醒來,對鏡嘆息,赤身露體走到客廳窗口的一抹黯淡的斜光里抽煙。
微微漲紅的陰囊呼吸在從對面照進來的如豆燈光里。煙絲散散,心不在焉:噢,這對模范夫妻還沒睡呀。
美眷花園是我和老溫一扯證就入住的小宅。老溫說她嫁給我是因為她愛累了,想找個不那么愛的人過完剩下的一生。我娶老溫也是因為她有這份難得的坦誠。
日子飛逝就這么一年。老溫與我做愛,呻吟里魂牽夢縈,似在掛念曾經的戀人。六年的初戀,她忘不了,還是忘不了。
我呢。自然也掩著秘密。我忘不了婚前的那個老溫。雙眉不點而翠,雙頰不啄卻紅——是紅樓夢里每個男子都垂涎的薛寶釵呀。她的體貼、溫馴、多情無論是床上還是床外,都喜歡念我的乳名:飛飛。對我的兄弟朋友也極照顧,下精致小菜,說恭維好話,討的四鄰八舍不知多歡喜。
這輩子我就只遇到過這么個女人。當過兩年娛樂記者,當過一年按摩椅銷售,現從事保險兩年,受教育半生,庸碌一生,以為娶了個老溫日子就會羨煞旁人。可婚后的老溫怎么卻變了個樣,暴烈與多疑,動不動就拿初戀與我做比較。
2
天稍稍亮,香煙籠罩著我,我望著對面,對面燈已熄了。從入住美眷花園后的一個月里,我便不斷拎著手信串鄰居門——這叫人情,而老溫不屑——鄰居們無一不喜慶地對著我,卻也無一不談到我對面那對“模范夫妻”——這是鄰居們的評價。
鄰居A說:“女的叫夢露,男的叫偉雄。夢露出門上班,偉雄都會比她提前十分鐘在樓下開動飛度等著她。下班后會先送她上樓進家,再自個下樓泊好車。真是心思細密的男人才不愿浪費女人的一分一秒。知曉女人這一生最奢侈不起的是時間。
“所以說呀,要找老公就找偉雄這樣的,我家那位,呵,留一堆家務我扛,自己顧著看球賭馬,不僅不懂珍惜青春還不懂珍惜金錢。”
鄰居B說:“那女人叫夢露?噢,你不說我也不知道,多精致的女人。我連看一眼都覺罪過。那男的未必是她老公吧?她看起來可不像個已婚婦女,我家里的女人出門從不上妝,一雙拖鞋,一條師奶褲,一個街邊派送的環保袋,就上街去了。哎,不說了,說多了我心里委屈。你說我怎么這么失敗?”
鄰居C說:“偉雄是誰?噢!你說模范夫妻我就知道啦!一到吃飯時間,天上美味就從那家屋子縫底溢出來,牛扒、芝士、焗蝦......紅酒和咖啡,我一直想串門做做客嘗嘗那咖啡紅酒,那醇厚嗅著都醉香——就是心里沒底,臉子太厚怕嚇著人。
“結果呀一年前倒是他們二人請我們這層的鄰居一齊過去話家常了。那屋子寬敞、別致,不像是住了五年的樣子。那對模范夫妻熱情也客氣,不住地從廚房端出好吃好喝的款待我們。女主人是個電臺DJ,男主人是個飛機師。我當時就打趣他們趁早生個娃娃,和我家這位男嬰定個娃娃親。
“也過去一年了,他們照樣恩愛,其中沒有小孩的潤滑依舊恩愛的夫妻,真不是一般夫妻可做到的!”
3
天亮以后,老溫睜眼下床漱洗換裝,半瓢腦瓜伸到廁間外面,道,“又賴床!趕緊給我起來!遲到你們主管肯定又批你,批你都算了,還得罰錢,你說你工資就那么四五千,一個月房租水電柴米油鹽都不夠,扣完怎么辦呢?”
嗓音邋里邋遢,半年無休無止,膩了膩了。
我強掙起來,沖到廁間想給她一個下馬威或一個警告“八婆住嘴!”,只是真真切切見到這個正在梳妝鏡前搓臉捋發的女人又不忍了。
身材沒走形,還是嬌小玲瓏的。
在臨出門時,我特意張開大門,半跪著為她穿鞋與抹鞋油——恨不得鄰居看見,攝取我為她體貼溫情的一瞬,登記在心,日后把“模仿夫妻”的名號也冠冕在我們身上——老溫卻不懂其中之意義,一腳飛快地逃離我的手,自個兒跳進半高跟鞋,毛手毛腳地下樓了。
我下了樓她已是遙遠的一抹影子。手機傳來短信,“親愛的,家里好像忘了關煤氣。還有今晚你想吃什么?苦瓜排骨,白果豬肚,好不好?”
“你喜歡吃什么就吃什么。”短信發送成功后,我跑回家里關掉煤氣再跑下樓,一口氣也喘不上,只覺萬念俱灰。
“先生,您的鑰匙,跑太快,我在樓梯上喚您也喚不住。”我回頭,汗毛一縮,差點尿出來。是夢露。
我怔怔地望著她,她穿了一件櫻桃色大衣,齊至膝蓋,墨鏡遮住半張臉,但我認得她。對男人來說,要記著一個女人,無須看臉,聲音、氣味都是好幫手。
她見我沒接過鑰匙,又問,“這鑰匙我沒給錯吧?”
我連聲答應,“沒錯沒錯是我的是我的。謝謝你謝謝你啊。”
于是她風一樣穿過我,走進二月的陽光里了。我目送她的背影,她的高跟鞋似一朵牡丹含住肉白的小腳。有一刻,她側身,一半的眼神傾瀉在我身上......——將我與她的首次相遇勾勒了完美省略號。
4
那日起,老溫的鼾聲很少有吵醒我的可能,因為我常常夢見與夢露的不期而遇。夢里聲色犬馬,排山倒海都是櫻桃的香與粉。
老溫帶哭腔地說我現在做愛不看她了。我立馬心虛道:“天天看,閉著眼都看,不看即是看。”老溫立馬又唧唧笑起來,眉眼緋紅,婚后許久不曾這般陶醉地對我笑了吧。這時竟才發覺女人都是需要哄的。
多疑的老溫漸漸覺察出我近日出門總是抹頭油、噴古龍、嚼口香糖。她嘴上不問,我心如明鏡。我只好不厭其煩地趁閑摟她在懷里,告訴她我意圖在事業上大展拳腳,可能過些時日便辭職,與幾個兄弟合伙開公司,所以臉面衣著上必須講究。她裝作不在意,只是問我今晚想吃什么。
我說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半年如一日,一日如三秋,我始終難以忘懷那件櫻桃色大衣,那副墨鏡,那雙牡丹般的高跟鞋。
我曾在下樓時丟鑰匙,可老溫總會為我撿起。我曾在她的門口站立許久打電話,聲音拔高,展示雄性的宏偉氣勢,老溫也總會從屋子喚我回去幫這幫那。我曾在她下班時的傍晚到園子里跑步,穿一身背心短褲,露出濃郁的胸毛腿毛、發達線條,又被老溫訓了一頓,罵我不知冷熱,大冬天的不防著寒,等老了就知厲害。
總結這半年,我忽然覺出老溫也許心里有數。隱隱內疚,對不起她。哪怕她不再溫柔不再容顏傾城,畢竟是我的妻子呀。我是不該起半分二心,否則就是孽。自作孽,不可活。
幾日睡不熟,老溫的鼻鼾還是回來了。我忍著不出房門,不看對面的燈光是否入眠。越是忍著不做的事越是想做。如同一次手淫,做過后愈發心虛,凈想著彌補老溫,可看了看存折,看了看黯淡的前程,只好暫且擱置。
5
十月二十一是我的生日,老溫請了一天假,我回到家時,發現家里變成了童話城堡。堆積彩帶氣球與紅蠟燭。飯桌上擺滿零食瓜果——我心下感到滑稽,這明明是老溫想要的生日慶祝,并非我的。
我只要安靜樸素地度過,一碗白米飯,一勺青菜,一羹肉末,就滿意了。老溫端著親手炮制的蛋糕走到我面前。我感到無所適從,只好接過蛋糕,吃一口,再吻一口她。
那晚過的煎熬,我不愿掃興,前幾日瞞著她把工作辭了,至今忙著尋覓出路。為了這么個生日,鋪張浪費。可老溫也是出于情意,我不愿掃興。
在漸暗的燭光里老溫靠在我胸前,說一些關于永恒的誓詞。我不回答,生怕言詞不當。只因我不愿掃興。直至老溫從我朋友口中得知我辭職的事。
“你為什么辭了呢?”她微微咆哮。
“膩了。”
“呵,你胃口真大。”她眼圈泛紅。
“你小點聲!”
“你為什么辭了不告訴我?”她淚如水柱。
“鄰居會聽到的!”我壓著嗓,如鯁在喉。
“我從來就不關心鄰居怎么看我們,我們過日子是過給自己看的,又不是過給別人看的!你還沒回答我,為什么不告訴我——”
一巴掌扇過去,血色五指印在蒼白的臉上。一張怨婦的臉,像鬼。我頓時害怕,呼吸都忘了。從來沒打過她,是因為我不愿掃興,心有罪孽,內疚至極。而這一巴掌,我是想告訴她:她不要臉我要臉!
自此往后的一周,我睡白天,她睡黑夜。掐準她上班后的時間回來,下班前十分鐘我便外出尋樂子。夜里無非是蹭單身老友的被單。
6
白天偶爾我會串門。
鄰居A說:“你知道么,那個夢露昨天生日,那個偉雄邀請了一堆好友到家里慶祝,派對開到夜間五點。吵到我兒子整宿做噩夢。我男人打電話到管理處投訴,被我捺住了,我說人家鬧騰也就鬧騰這一夜,平時都是安靜規矩,何況壽星最大,別掃興。
“我男人不聽我的勸,硬是要與我掰扯,一扯就扯到結婚前,說我放蕩。我就與他對吼起來,這樣一鬧,隔壁房的兒子也哭開了。后來也不知誰投訴,管理員上來,把整層樓哄鬧的住戶都擺平了。”
鄰居B說:“我家女人昨晚也吵,說她平時生日我從未這般對她,別說開派對,可能連幾月幾日都忘了。我當時心里也慌,原本記著,被這么一問,就真是忘了。她見狀,就說要離婚。倒不是潑婦,一臉平靜,我看著她像來真的,反而是我先耐不住眼淚,嚷哭起來。
“她要離婚,以后誰做菜誰洗衣服誰帶孩子?!我們才剛有小孩,工作原是累得半死不活,整日受領導欺壓,回家只想看球賽,對著電視高叫幾聲發泄。
“她一向是理解的呀,可昨晚她滔滔講了那些話,又說積了一肚子怨氣,又說我不解風情。把我要說的話都說了,害我只剩哀求。大男人求個小女人,這日子沒法過啦!”
鄰居C說:“昨晚那對‘模范夫妻’開派對么?怎么不叫上我呢?我在家悶死了,老公出差,小孩又被他媽抱去自個家留宿了,就剩我一個人。
“老公出差前留下零花錢,我又懶得出門花掉。一連幾天,叫閨蜜們上來搓麻將,本來想叫上那個模范妻子,敲了門,沒人應。不過我耳朵靈,敲門之前我就聽見里面有喘息聲——就是男女之歡那類的嬌喘啦——我故意敲了敲,聲音馬上消失,更確定了我心里的猜想。我納悶,怎么自己就遇不著這么完美的對象呢!
“于是當晚我打扮一番,出門與一個姐妹玩了個通宵。”
7
又過一周,我找到了一份與從前毫無搭邊的新工作,工資比從前低了。在影院里當營銷助理,負責每日的觀影人數、影片上座率排行統計之余,也要定時更換影廳海報展架等活動宣傳品。申請通宵值班一是為了增加收入,二是我還未有回家的心情。
一晚八點左右,我在影院換了新電影海報后,見時間寬裕,便在各影廳里轉悠。猛然間發現了中間一排的夢露正挨在一名短發女子的肩上,短發女子喂爆米花進她嘴里,她嚼著,雪白的熒幕映出夫唱婦隨般的一顰一笑。當時場內正上映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觀影人數慘淡,戴著3D鏡片的夢露幾乎是一眼就被我識破的。
這一發現使我震驚不已,久久難眠。夢里不知身是客,比利林恩不想當英雄,他在記者招待會里與舞女郎互送秋波,征戰也并非為國而是為家人,在舉國盛況的中場秀中熱淚盈眶只因懷念戰場的日子,似乎眾人皆醉他獨醒,又似乎眾人皆醒他獨醉。和平年代就是這么不可理喻啊。人們只管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過自己的日子,讓真相見鬼去。他最終回歸戰場,是因為對于一個戰士而言,還是戰場更安全些。
念及再過幾日就是我與老溫的結婚二周年紀念日,于是為老溫買了副女士腕表,訂了個童話模型的蛋糕。
下班后從蛋糕店回到家里,一路上我從未有過的輕松與幸福,老溫盡管生氣但無法抵抗“驚喜”的魅力,老溫盡管多疑卻更容易心軟,老溫整日素面朝天是因為這樣可以杜絕任何異性的勾搭可能,是因為她愛我愛到唯我如一。
這樣想著,回家的步子飄飄欲仙,一張開門,又仿佛墮入凡塵,一碰即碎,一觸即發。
“你回來了?”老溫緩緩從沙發起身。同在一張沙發上的男人也緩緩起身。
“嗯,今天什么日子你忘了嗎?”話是對老溫說的,眼里的子彈是沖沙發上她的初戀瞄準的。
“飛飛,他只是過來修水管,家里水管壞了。”這話老溫自己也講得結結巴巴,手不知所措,搓著褲子,揉著臉蛋。我一把搶過她的手來,當著那男人的面放在胸口上,斜眼瞇笑,“水管修好了嗎?”
老溫疑惑地點頭,長發柔順散落在前,遮住半張臉,陰影將面部輪廓勾出立體的五官。這一刻受罪似的美麗已被我注冊在心里。
“請他離開吧。”我道。
老溫霎時間抬眼,凝視的淚水如柱。她只是訝異我會如此放過她和他。她的鼻子通紅,問,“真的可以嗎?”
我抿嘴一笑,朝沙發處飛快一瞥,精準的示意:第三者離開了。
老溫在他走后,樹倒般地撲進我懷里,如飛蛾環抱火焰。我反而安慰她,又將兜里的禮物取給她。她才記起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說,“沒關系,以后還有好多個紀念日。”老溫的嗚咽更凄慘了。
那晚寒風起了,我們躲在被窩里做愛,彼此對視,互念各自的名字。“老溫老溫”一聲又一聲,我實則疲累至極,卻不得不挺住。我不愿掃興,只要我能在這場戰爭中勝利,我不愿掃自己的興。
——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