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自從和亮結婚后,我這么叫你有十年了。
聽我自個兒媽說,我第一次見你和亮是剛上小學的光景,我記不起來了;后來,我問亮,他也記不起來。
01.
據我自個兒媽說,那會兒大概學校剛放暑假,她帶著我去鄉下看你,你倆原是好姊妹,一個嫁到城里,一個留在鄉下。
你家門前有條清澈的小河,我們娘倆兒剛到的那個晌午,亮正在小河邊拿著竹簽子扎蛤蟆,回頭見來了個妹妹,便抹著鼻涕拉我一起扎,我媽說我當時看著亮手里竹簽上淌著血的蛤蟆嚇得臉都白了,哭著讓她趕緊抱。
你聽著外面的動靜,忙忙地跑出來,摔得門山響,你一邊罵著臟兮兮的亮一邊從我媽懷里接過我,你說:二寶乖,不哭,哥哥不懂事,一會兒就揍他。
這是我第一次見你,這些我和亮都不記得了。
不知以后的日子,你們老姊妹有沒有再聯系,但你和亮再沒出現在我的生活里。
02.
18歲那年,我上了大學,我媽輾轉得知亮也考了同一所,你們都很高興,分別囑我們出門在外要彼此照應。
媽,告訴你個好玩兒的事兒,亮說他第一次在學校食堂見到我時,嚇呆了,他說我那會兒腦袋兩邊高高地扎著兩個大辮子,一甩一甩地向他跑來,到了近前更發現汗水早把我眼皮上的藍色眼影暈得糊了一大片,更覺驚悚,我還不明所以地 站定,故作淑女、點頭、莞爾,他說,當時我像個鄉下放牛的傻姑娘跑錯了地方,完全超出他的審美極限。
媽,可你不知道,我也不喜歡你兒子,我一再暗示,我不吃肉愛吃菠蘿,但他還是置若罔聞地和我搶著吃完了所有的菠蘿,再不緊不慢地橫掃了全部的肉。望著亮湯足飯飽的背影,我在心里恨恨地說:再(也不)見吧!
媽,聽到這兒,你是不是想說,你倆要是一直彼此就這么討厭下去,那得多好!其實,有時候,我都會蹦出這個念頭。
后來,你兒子處了個女朋友,脾氣暴躁有個性,我問他:你喜歡她啥?你是不是傻?他說喜歡她的聲音,很特別。無語。再后來,我也處了個男朋友,文藝憂郁有性格,他問我:你喜歡他啥?說話一股海蠣子味兒,你是不是腦子有病?我說他有大海的氣息,你不懂。
臨近畢業,我的那位找了個蹩腳的理由故作憂郁地和我揮揮手,華麗轉身回到了他的那片海。
亮知道我工作沒著落、研也沒考上,還被甩了,便跑來安慰我。其實,你兒子要來看我的那天,我一點兒都不高興,我覺著他是來炫耀他的好工作的,炫耀他暴躁的女朋友不但聲音好聽還考上了公務員,他一定是兜里裝了滿滿一袋鹽適時的時候好在我傷口上撒上一把,“海的味道,你不就喜歡這個么?”就像他平時損我一樣。
你兒子真是沒有眼力見兒,聽不出我的冷漠 撂下電話就來了,我那天不舒服愛答不理地偎在床上有一搭、無一搭地和他說著以后的打算。
可是我能有什么打算呢,他越問我,我越迷茫,越迷茫就越難受,說著說著,眼圈兒就紅了,我忙低了頭,推說頭疼想睡了,意思讓他趕緊走。他會意,起身略站了站好像要和我說什么,終沒說出口就走了。
后來,他便天天來找我,說著有的沒的話兒;再后來,他和他女朋友分手了,還是他室友告訴我的。
媽,我知道,這事兒你特恨我,你恨我壞了你兒子的好姻緣。那姑娘去你家見過你們二老,亮也去那姑娘家拜過年的。雙方家長都滿意。
是哈,媽,多好啊,那姑娘脾氣大點兒吧但拿事兒呀,按你后來的話:是把過日子的好手兒,又有穩定工作,和你兒子多般配。
哪像我,家不趁、人不值、要啥沒啥,連我自己都看不上我自己。可是,媽,這事兒 它真不怪我。
當你給你兒子打電話咆哮著讓他趕緊和我分時,你不知道,我就在邊兒上聽著呢。
媽,我那會兒覺著吧,您可真現實。
我一把搶過電話,聲嘶力竭地喊著:“好啊,咱們好聚好散!我不會賴上你們家的!”摔了電話,我撲到床上哭得驚天動力,覺著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
媽,我那會兒,在你眼里是不是像個臭蟲啊,你瞧你那會兒嚇得那個樣兒,聲音都變了,好像你兒子不趕緊離了我,就會被熏臭了似的。我自個兒媽常說:樹要皮、人要臉。我再不濟也還不至于那么不要臉。我開始收拾我的衣服、我的枕頭被子、我的一切不值錢的雜七雜八。
我是鐵了心要走的,離開這個我倆剛剛布置的臨時的小家。我疊好東西,找了個大包袱皮兒包好了就去開門。
這門也和我搗亂,怎么弄都弄不開,怔了半天的亮被我弄門的哐當哐當聲驚得回過了神,一把搶過我的大包袱扔在地上。
媽,你兒子那會兒怎么好像比你還生氣呢,就像做錯事的是我。
“你要去哪兒?!”
“不用你管!”
“你鬧什么!?”
“你放心,告你媽也放心,我不會賴著你們的,這點兒臉我還有!”我一邊說一邊使勁兒哐當著門,終于開了,我什么都不想說了,我要趕緊逃,逃離這個讓我倍感無地自容的局面。
“你給我回來!就你這樣的,傻了吧唧,你說你能干啥,我不帶著你,你怎么混……你給我回來,不許走……寶,別走,我舍不得你……”?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兒子哭,也是唯一的一次。
那天,我倆抱著哭了個昏天黑地。
03.
媽,后來的事兒你都知道了,真不是我要賴著你們家,是您兒子不讓我走,最后還是你們二老妥協了,再不樂意也為我倆操辦了婚禮。
其實,我也理解您的心情,哪個當媽的愿意自己兒子找個不拿事兒的拖油瓶呢?
我也不能總是裝傻,工作……哎……真的,我有認真找過的,都不行,我也怨自己,怎么就這樣不爭氣。
后來,亮說,寶啊,你也別整天這么瞎晃,考研吧,再試試,哪怕是你裝呢,也得裝著有個事兒干,別讓我媽看著太來氣。
這回總算考上了,您也不那么看不上我,但心里還是不喜歡,我都知道。
讀研的那些年啊,是我倆最快樂的時光。他兢兢業業、賺錢養家;我以夢為馬、仗劍天涯。
工作一年,我懷孕了,我激動地把這個消息告訴您的時候,媽,您還記得嗎,您和咱爸在電話那頭高興得語無倫次。
十月懷胎,當杉杉被抱出產房的時候,您哭了,不是激動的,而是傷心,因為你看到孩子其中一只粉嫩的小手長了六個手指頭。醫生安慰您:這有什么呢,再大點兒,切除就完了么,一點兒看不出來。您不聽,就是哭,也不看看病床上的我,拎著包默身就回老家了。您是在怨我吧?
可我也不想啊,看著孩子的小模樣兒,怪可憐見兒的,我也覺著對不起孩子,我就整天哭。月子里哭對眼睛真的傷害好大,到現在我都離不開眼藥水,整天疼。
04.
孩子四個半月時,我帶他去醫院做了手指手術,當我把日期告訴你的時候,你的第一反應讓我多傷心啊,您不問孩子的手術,上來就警告我:我告訴你啊,不許耽誤亮兒工作,別拖他后腿,知道么?一個孩子,你也不上班,自己照看著吧!
您沒來,一天都沒來,我自個兒媽也沒來,說是重感冒了。是,不是什么大手術,但那么小的孩子,您想過他有多遭罪嗎?您怎么就忍心不來看看呢?
手術前數個小時就不讓喝奶喝水了,那會兒杉杉每兩個小時就會餓,餓的直哭,挺到做手術;當孩子一邊掛著吊瓶一邊給醫生推進手術室時,是不讓家長進去的,孩子一臉驚恐地看著我沒有跟上去,連餓帶嚇,哭得那樣無助。這些罪是我帶給孩子的,我恨我自己。
但是,我也恨您和我自個兒那個媽。怎么都是這樣狠心呢?
手術很順利,麻藥勁兒過了,孩子清醒后,他一眼看到我又開始哭,伸著一只小手讓我抱,另一只被包得像個粽子似的動不了。
醫生說,剛做完手術不能抱,就得平躺,也不讓喝水喝奶。媽,你知道孩子當時遭的罪么?那么小的人兒,又疼又渴又餓,怎么求媽媽 媽媽也不抱一抱,他當時是個什么心情呢?他會不會覺著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呢?您想過嗎?
孩子直著嗓子哭,哭了一下午終于哭不出動靜了,嗓子哭啞了,也哭累了,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兩片小嘴唇干得粘在了一起,我找了根棉簽兒,沾上礦泉水,在他干得張不開的小嘴唇上輕輕點著,孩子還在睡著,但是小舌頭條件反射似的慢慢伸出一點兒尖兒來,貪婪地舔著微濕的小嘴唇兒,一瞬間,我淚如雨下。
住院的那些天,除了睡著的時候,孩子就是哭,他的小手很痛,每天還要掛吊瓶。孩子睡著了我才能糊涂一會兒,孩子醒了,我倆一起哭。
媽,其實手術后很長時間,我還是挺恨您的,您怎么就狠得下心不看看自己的親孫子呢;還有我自個兒的媽,一點兒不心疼我。
05.
孩子一天天長大,誰都沒用,我一個人帶到三歲半,每次想想,都像做夢似的,這是我活這么大唯一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前年,單位領導說再不回去上班,就要開除我。媽,這下您是躲不過了吧,第二天就和咱爸扛著兩個大行李來給我倆帶孩子。
看著您手忙腳亂的樣子,我是真不放心把孩子交給你倆。
上班的時候,我就想象著孩子到處找不到我,該哭成個什么樣。
出門兒前,我反復交代了孩子的生活習慣、飲食起居,可怎么都是不放心,總擔心孩子落在您手上,不知是否受了委屈。
媽,您不能怨我不相信你,這些年您一次也沒來看看孩子,您總說大棚天天離不開人。
這一晃,我上班有兩年了,您在家帶孩子也兩年了。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余的。從你踏進門兒的第一天,孩子就和你玩兒得那么開心,我這個當媽的,怎么說呢,心里那塊擔心的大石頭總算落了地,可也隱隱有些妒忌。
06.
您來了這兩年,不但接手了孩子,也全面接手了家里的所有大小事務,完全把我架空。
存款上交、工資卡沒收,連醫保卡都不放過。
媽,您真霸道。
您和咱爸的很多做法,我都不適應。
可咋說呢:
您把孩子帶得粗枝大葉又埋了巴汰,但奇怪的是,卻很少得病,也不再愛哭;
您不讓我睡懶覺,早上6點必須起床,吃飯、帶孩子、發呆,干啥都行,就是不許睡覺,可不知哪天開始,我竟適應了早睡早起的老年作息,好像也沒啥不好;
我帶孩子那會兒,就是一暴走媽媽,帶著孩子風風火火、到處跑 ;您來了,沒倆月功夫,整個院兒里有孩子的家兒,您都混得熱熱乎乎,孩子也有了很多的玩伴;
我帶孩子那會兒,總是會買好多玩具,可惜玩兒了幾天就不再新鮮,于是我接著買更多的玩具,好似惡性循環,孩子卻永不知足;您來了,玩具留了幾樣全收起,風風雨雨,帶著孩子逮蛐蛐兒、捉螞蚱,撲蝴蝶、養小雞,孩子不再費錢,卻越來越開心,整天笑得像個野孩子。
媽,說實話,讓我始料未及的是,這個家竟越來越不能沒有你。
你成了家里人的主心骨。
一天,咱爸去接杉杉放學,突然暈倒在幼兒園門口。我把咱爸送到醫院,你一個電話打來,什么都不問,竟喊了聲:你爸要是有啥大病,不用給他治,浪費錢!
媽,您真狠,怎么能說出這樣沒情意的話,幸好咱爸沒聽見。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杉杉四個月大做手術時,您也是這么個狠勁兒。
幸好爸沒啥大事兒,低血糖。
晚上我問您為啥總是那樣不近人情,您嘆口氣,說,我和你爸老農民,沒退休金、沒醫保。別說你爸,就是我得了花錢的病也不許治。
那兩年我為啥沒來看孩子,不就是為了多打幾天工多賺點兒錢,以后少給你們添亂么,看不看能怎么的?
我明白了,您不只對爸狠、對我們狠,對你自己更狠。
媽,真奇怪,不知哪天開始,咱娘倆也有話兒聊了。
我知道,您終于開始有些喜歡我,因為你常說我很乖。
前兒你看我又偷偷吃零食,數落著說我亂花錢,我竟一點兒不生氣,甚至覺著你的碎碎念更有人間的煙火氣。
我見被發現,也不藏著掖著的,一邊往嘴里塞一邊笑著懟你說:媽,你知道你為啥這么愛罵人不?因為你沒愛好。你聽了,噗嗤笑出了聲:對,就你好,一天黏黏糊糊,就愛好吃,哼。
媽,啥時候開始,咱娘倆兒說話這么不隔心了呢?
媽,你總說我一天黏黏糊糊 煩死人,可我摟著你的時候,你眼角的笑紋咋更深了呢?
這樣真好。
家里真好。
媽,女兒想你啦。(╯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