貘在日落之后醒來。
街燈在暗藍的夜幕下浸出一團團橙紅光暈，漸漸連綿成片，映紅天宇。樓房窗戶里亮著冷白的燈，遠處望去好象一格格透明的冰，貘望著那些個涼涼的冰格，覺得嘴里也滲出涼意來。
城市仍未入眠，而貘已經饑餓。
貘嘆口氣，伸個懶腰，抖動一下凌亂的皮毛，走進夜色。
曾經不是這樣的，曾經的貘喜歡這里。貘說不清自己是什么時候，以什么方式來到這城市的，貘只知道自己被夢吸引而來。很久之前，人類悄然集聚，攜帶著簡單行囊與簡單夢想，就地安家，村落漸成城市，街巷繁華，人口眾多，夢想與欲望在每個街角瘋狂滋長，在夜里糾結成夢，鮮活的，跳躍的，如同一尾尾活潑的魚。夢里頭泛著清亮亮的金色光暈也沉淀著深黑不可觸摸的影，吸引貘逐夢而來，謹慎地吸吮夢境里的暗影，吞掉悲苦的那部分，留下美夢，讓人得以休憩，好在下一個夜里，再造出那么多五光十色的夢。
貘沮喪地繞過燈火通明的住宅樓，長鼻子用力嗅聞夜風，企圖尋找一點點夢的氣味。這越來越難，有夢的人太少而人們的夢又越發干枯，氣息微弱，混雜在街邊汽油味與樓前垃圾桶的味道里，很難尋覓。就算好不容易找到，那些枯竭的腦海里夢也零落不成樣子，味同嚼蠟。
以前多好啊，貘想。以前的夢不是這樣。以前貘嘗過各式各樣的夢。有些夢來自碧油油一片的鄉野；有些夢帶著海水的鹽味與粗糲的海風；還有些夢能穿過時空，給貘帶來那么多新奇的體驗。那些夢里有家鄉，有親人，有愛情，有別離，各種事物一一投射到夢中，滋生出各樣的情感，多到讓貘來不及逐一品嘗。那時的貘整夜都匆忙奔走在城市里，肚腹滾圓，皮毛油亮。
而如今，每座樓與每座樓間的差別越來越小，每個夢與每個夢也漸漸了無二致。做夢的人不管來自哪里，都在這城市里迅速枯萎下去，面目模糊，白天帶著同樣麻木的表情做同樣麻木的工作，夜里又麻木著入睡，在千遍一律的生活里造出的夢也千篇一律，泛著微弱冷白的光就象那些房間里冷白的燈光一樣。貘越來越難找到一片鮮活生動的夢來喂飽自己。貘抬頭，城市探出高大樓宇，伸向夜空，燈火輝煌燦爛，好象正趁著夜色蓬勃生長，長成讓貘害怕的怪獸。一個潛伏了很久的想法突然在貘心里明晰起來：城市搶了自己的夢。
這座城市吞噬人的夢想，好的壞的，一概食之，不做分辨，因為城市噬夢不為填飽肚子，城市只想毀壞夢。夢被城市的工地碾碎，消失在樓宇間，換來噬夢的城市飛速生長，留下城市里蟻附的居民，以及饑餓的貘。貘在午夜四顧，醒者眾，睡者寡。這年月里，人們既缺乏睡眠又缺乏清醒的時間，因此拼命擠占夢的領地，在白晝與夜晚的分野硬生生插進一塊空間，用來進食、談笑，偽裝自己在這幾小時里曾經真的生活過。最后他們精疲力盡，黯然入睡，無力養夢。偶然還有人在凌晨夢到些模糊碎片，也無非是白晝勞作的余波，那里無愛無心，無憎無恐，只有無休止的機械生活，來使這城市再向外擴張一華里，向上增加幾層。
城市不需要夢，只需要擴張，至于擴張到哪里，貘說不清，貘只是覺得城市不愿意讓夢在街邊生長，因為人們倘若貪戀自己的夢，可能會拖慢城市擴張的腳步。偶爾城市覺得缺乏人手，也會偽裝成有夢的樣子，把五彩的畫漆在街邊，聲稱那是夢，好吸引城外有夢的人前來，來了之后再吞掉新來者的夢就是了，留下的便是自己的勞工。但是這些畫對貘有什么用呢？涂抹油彩的人已經無夢，無夢的人也畫不出真正的夢來，貘感到厭倦，然而毫無辦法。也許應該換一座城市了，貘想。但是遠方的城市里會有夢生長的土壤嗎？貘不知道。
貘突然在夜風里嗅出了夢的氣味。微弱，稀薄，然而源源不絕，從遠方傳來。貘興奮起來，抽抽鼻子確認方位，匆匆小跑過去。或許夢境仍未濃厚到可以飽餐盛飲，但貘渴盼真正的夢，而非繼續以貧乏的白晝碎片代夢充饑。
在數日饑渴之后，貘在這個夜里再次嘗到了夢。
貘踏過蒼涼山脈，在月色下與只身上路的旅人結伴前行。茫茫萬里的銀沙之上，貘帶走了旅人的孤獨與憂懼。貘暗自猜測旅人所尋為何，但最終放棄了想法。也許旅人今后仍將倦怠，仍將絕望，但不是今夜。今夜他將在沙漠中稍作休息，然后打起精神重新上路。也許他明天醒來時會想起自己曾見過某只奇異的動物，不過不要緊，他會堅定決心繼續自己的探尋之旅，而貘則在每一個疲憊的夜里前來與他相伴。
貘尾隨少年進入黑暗的森林，小心地吞掉暗影中的怪獸，不發出一點聲音。少年會在夢中見到有清淺溪水與銀色的獨角獸，品嘗他初次冒險的樂趣。貘知道會有一天，少年將在夢里持劍迎向惡龍，而在他成熟到能夠面對自身的恐懼之前，貘會保護他，只要他還有夢。
貘悄悄來到孩子的窗外，熟睡的孩子在夢中呼喚遠在他鄉的母親。貘舐去孩子眼角的淚，明天孩子會記起他夢見母親溫柔的手拂拭他的臉。
貘只有一次猶豫了，那個夢里貘見到了高樓前的年輕人，與貘記憶里的幾乎一樣。多少年輕人攜夢而來，以為可以將他的夢安置于城市，而他終究會成長為自己夢中的樣子。貘猶豫了很久，最后悄悄吸走了那些離愁與憂懼。在這樣的人與這樣的夢枯萎之前，總還會有新夢生長出來的。這次可以，下次也可以。貘想要留下一些美夢給他，讓他在夢中看到另一個未來。
天色漸明，夢境漸散，飽足的貘沉沉睡去，并祈禱醒來之時仍有夢在。
次夜，貘繼續追蹤夢境，并欣喜地發現：夢又開始在這城市的角落中生長。貘喜悅地奔走穿行于夢境，夜復一夜，城市對夢仍然不友好，舊夢消逝，新的又來。直到有一天，貘開始好奇，為何夢的種子重新在貧瘠的城市里萌發不已。
貘想找到夢的源頭。
黑夜到來的時候，貘開始嗅聞夢跡。貘不再急于進入夢境，而是追蹤著夢境間的絲線行走，追蹤很難，但貘不急，連日飽食使貘恢復強健，皮毛光澤，行動敏捷，貘相信自己能夠找出夢的來源。
然而夜晚將過，貘一無所獲。
總會找到的，貘對自己說。
抬起頭來，貘看到城市在曙光中的剪影，巨大，詭異，仿佛向貘伸展開它全部的肢體與利齒，眼看要將貘同夢境一口吞噬。貘忍住嘶鳴逃跑的沖動，一步踏前，清晨第一縷陽光刺痛貘的眼睛，待它雙眼不再疼痛，環顧四周，一切平和安熙，看不到任何敵手。
然而城市仍不容忍夢的存在，貘心中清楚。但它不屬于白晝，現在它困倦不堪，必須休息，然后在夜間醒來，進食，尋覓，并對抗城市的敵意。
夜夜如此。
在錯綜的夢之絲線間，貘逆蹤而行，躲避城市的暗影，向夢的源頭進發。追尋的日子越多，貘越確信這些日子的夢來自同一個方向。誰在這樣的城市里播種夢境？貘越發好奇。
某一個晚上，貘在恐懼中驚醒。
夢消失了。
空氣混濁迷亂，辨不清方向，貘在城市中惶然徘徊，每一步都似乎召起了回音，那聲音在不停地告訴貘：
這里沒有夢沒有夢沒有夢沒有夢——
你們是徒勞的徒勞的徒勞的——
貘狠狠瞪了一眼城市，找了個盡量安靜的角落，蜷縮起來閉上眼睛。它要再次睡去。
貘要走進自己的夢。
它在自己的夢里追溯自己的記憶，整理它看到的嗅過的品嘗的新夢，抽離構建它們的絲縷想象，尋求其中那一點點相似的氣息，把它們聚集在一起。貘集中精神做這項工作，不知歷經了多少晝夜，不吃，不喝，不醒，貘在夢中不知勞苦，將夢的絲線織結成團。
醒來的時候仍是夜間，沒有月光也沒有燈光，貘發現自己置身暗影。
你們終將徒勞，回聲又響，樓宇低壓下來，貘的毛發直立。
我將找到夢，貘說。
黑暗沒有回答。
我將找到夢，找到夢的源頭，我將保護它。
貘不知道它的宣言是否招來了嘲笑，陰影沉甸甸地壓迫著貘的胃，貘的心臟，貘覺得自己呼吸艱難。也許是太久沒有進食了才這么虛弱，貘想。我得從這里逃開，但是沒有力氣。
貘想用最后的力量再進行一次搜尋，但是意識已然構建不起新的夢。就算入夢，誰能照顧自己的夢呢？貘吃掉別人夢中的災厄，而災厄將降臨到貘自己的頭上來了，貘將失去夢，別人的，自己的，永遠失去夢。無夢可食的貘無法生存，貘低下頭，不看不想即將伸進自己頭腦的暗影觸須，用所有的力氣拼湊記憶里的夢境殘片。
貘跌入破碎的夢，陰影緊隨而至。
我不會放棄的，貘說。
陰影鋪天蓋地，貘緊握雙爪。
貘的掌心里亮起銀色的光。
小小的銀色月亮從貘的掌心升起，貘自己也驚訝了一下，隨即認出熟悉的氣味。那是它不計日夜收集織羅的夢，夢的殘片被貘埋藏于心，不曾熄滅。如今它們重新燃起，灼灼如月。
陰影憤怒起來，向貘卷來，試圖將貘與貘的夢一并裹入無夢的永夜。
夢之月閃亮起來，一切暗影都在光線中消散，貘能夠嗅出影被灼燒時的憤怒，它們退縮到月光之外，在貘身邊盤旋舞動。
貘拔腳便跑。
夢之月懸在貘的頭上，灑下銀色的路，貘踏在銀亮的夢境上，奔跑，奔跑，把陰影甩在身后，把月光帶向整個城市，貘看到銀輝紛落如雨，灑進每戶人家，今夜那里將生出新夢，貘想，但是今夜我不能停下進食，我要去找一個人。
貘在蒼白的原野上見到了他。
你在織夢，貘說。
我曾經織夢。
我是食夢獸，你是織夢人。
但我現在織不下去了。他說。我曾經攜夢前來，曾經親手埋葬我凋萎的舊夢，也曾經親手編織新的夢境，我用自己的夢來填塞那些無夢的心，讓那些人以為自己還有夢，因此還有勇氣在塵世間多掙扎些時日。但現在我累了，再沒有新的夢被我創造出來，而那些我清醒時的夢，我用文字編織的夢，又將一個個死去，和我一樣。
夢還活著，貘說。貘想起引領它的月，然而月亮不知何處去了，銀色的光卻還在，不知從何處映在貘與那人的身上。
貘看到那人笑了。
你也會活著，貘說。你飼喂了我，我來回報你。你會醒來，在白晝繼續書寫，而你的文字在夜間將帶領這城市中的居民入夢。他們的夢曾經消失，但沒有真正離去。你喚醒了它們，我守護它們。
貘走向前去。
貘不再辨別夢的成分，它嘗得到悲傷，孤獨，疲憊，以及病痛。貘知道那是它今夜所要吞食的東西，但貘同時也嘗到另一種味道，那里面有喜悅也有悲傷，有滿足也有失落，有一個聲音在吶喊著一路向前，又有一個聲音怯怯說想要旋身而逃。它們矛盾糾結，纏繞碰撞，讓貘無處下口。
貘停頓了一會，品味著這些復雜的情感，回想它們的名字。
我把希望留給你了，貘說。也留下了最熾烈的欣喜與最深重的悲哀，它們與希望相生相伴，我不能只留下一部分。
但我也保留了一份希望，貘又說。我會攜帶著它，在每個夜里，與我遇到的每個人分享希望，分享故事，分享我收藏的每一片夢與心，這樣，他們的內心也會生長出新的夢來。也許城市仍然會吞噬掉一些，但是更多的夢會生長。這次不需要你一個人播種夢境了。
他沒有開口，而貘知道他已經回答。
貘轉身離開夢境，走進清晨。陽光溫和，貘想好好睡一覺，把夢境暫且放在一邊。等它睡醒，還有重要的事去做。
后記：
日本傳說中貘是以夢為食的動物，它們溫和友善，會在人們沉睡時悄悄吃掉惡夢。現實中有種黑白相間的萌呆動物也叫貘，影響了近年來食夢貘的造型。
我企圖搜索幾張貘的插畫來作插圖，然而大半都是陰陽師，而找到的幾張又不知原始出處，希望有知道的人告訴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