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濟寧州,六七月間,大雨傾盆,正值汛期。河道縱橫,素有江北小蘇州之稱的北方水城,此時卻是河水泛濫。
河道總督靳輔,此時正坐在衙門里,眉頭緊鎖。
濟寧州小城不大,卻是運河腹部,水運中樞。南下江南,北朝天子,此處為河運必經(jīng)之道。城內(nèi)河道走人,城外河道運貨,千帆爭渡,煞是繁華。江南的絲綢,竹器,糧食,茶葉通過濟寧州的運河碼頭,源源不斷的流向北方各埠,糧食更是直達京師。
城外運河越河河段東頭的壩口,向南轉(zhuǎn)彎的彎子太陡,水流也急,汛期接連發(fā)生過往船只船毀人亡的事件,人稱“鬼門關(guān)”、“閻王鼻子”,讓靳輔最近焦頭爛額,煩心不已。
他抬頭看看外面的瓢潑大雨,翻看著案頭關(guān)于越河河道船翻人亡的數(shù)年記載,想想幾日前八百里加急報送京師的折子,人命關(guān)天,不能再等。他須發(fā)皆張,雙眼圓睜,攥緊了拳頭砰地砸在案幾上:“改河!”
2
翌日,總督衙門貼出告示,征集萬名河工,到城外挖河改道。
靳輔將南陽湖流來的大運河,躲開越河一直向北挖掘千百步,緩緩拐個大彎,再向西開鑿,緊貼濟寧州南城門經(jīng)過,然后再歸原路匯入運河北上。這個緩緩拐出的大彎,將湍急的水流卸了勢,貨船行到此處,就不會因為急轉(zhuǎn)彎而傾覆,船毀人亡的事件就再也沒有發(fā)生了。
百姓皆口口相傳:鬼門關(guān)前無鬼門,閻王鼻子也渡人。
濟寧州的老百姓和南來北往的貨船船主,無一不對靳輔贊頌褒揚,靳輔修筑的濟寧至南陽的百里長堤被老百姓稱為“靳公堤”,大家齊稱這是造福千秋的功勛。
這件事隨著來往的船只在運河沿途各個碼頭州縣傳頌,不久就傳到了東昌府知府楊念耳朵里。
這楊念,與靳輔乃是同科的進士,可是靳輔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朝廷一品大員,官至兵部尚書、河道總督,為人清廉,在朝中官聲甚好。而自己,為官多年,到現(xiàn)在還是一名四品知府,人比人,氣死人,想起來就覺得窩囊,什么時候才能加官進爵,光宗耀主呢?再說,誰不知道河道總督是個肥缺,每年上百萬的治河銀兩在手中流過,稍稍拔根毛也夠吃上幾十年。楊念想想就嫉妒的難受,他為人刻薄,官聲不好,對上獻媚,卻魚肉百姓,憑著正路子升官發(fā)財恐怕沒戲。
而根據(jù)沿途百姓口口相傳的靳輔改河一事,令他不由心生一計。
大清律,私自改河,當(dāng)斬。
他連夜修密書,痛陳靳輔私自改河,貪墨朝廷治河款項之劣跡,枉顧大清律法,欺君罔上,后患無窮,按律當(dāng)斬。請皇上明察秋毫,對欺君之人嚴懲不貸,以儆效尤。
皇帝閱到奏折,龍顏大怒,只問改河之事是否屬實,其他一概不聽,隨即頒下諭旨,就地處斬。
朝中工部尚書林道同得知消息,因素來與靳輔交好,知道靳輔多年來治理水患頗有成就,此事肯定另有原因。趕緊派人快馬直奔濟寧州來送信,要靳輔速速向皇上上表請罪,將改河實情述說清楚,以求得皇上諒解。
楊念此時已安排手下把住州府各個關(guān)隘、官道、碼頭,嚴查來往行人商戶,防止有人給靳輔通風(fēng)報信。畢竟這件事,是他跟靳輔之間一場你死我活的競爭。如果靳輔有了解釋的機會,那么就會反敗為勝,而他楊念,將會以誣告朝廷命官獲罪。
林道同的信使就這樣,被阻在了東昌府,離濟寧州幾百里的地方。
3
圣旨一路到了濟寧州,總督衙門一片嘩然。
靳輔接了圣旨,仰天長嘆。他知道自己冤,但是當(dāng)時汛情緊急,人命關(guān)天,來不及向朝廷匯報。如果等到朝廷回復(fù),或者不允的話,數(shù)日累月之間,不知道 又會有多少性命被洪水吞噬,多少家庭家破人亡。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留下一世清名。他靳輔,不冤。
衙門里哀聲四起,夫人兒女哭成一團。靳輔整了整衣冠,對著夫人深深作揖:“夫人,靳輔這一去,只有來生再見了。此一世,未能與夫人白頭偕老,家中一應(yīng)事宜,未成年的兒女,還要勞煩夫人多多費心,萬事平淡就好?!?
又拉住兒女的手叮囑:“孩子,多孝敬照顧你們的母親,不要惹她生氣。你們離開此地,萬里迢迢去寧古塔與披甲者為奴,作為罪臣子女,一定謹言慎行,切切牢記?!?/p>
靳輔換了罪衣,戴了枷鎖,緩步走出衙門。
衙門外面已是人山人海,老百姓聽到消息,扶老攜幼,都來送靳輔一程。
靳輔剛一露面,老百姓就跪了一地,哭聲震天,齊聲替靳輔喊冤。
靳輔眼中含淚,對著百姓深施一禮,從容踏上斷頭臺。
欽差回京師復(fù)命,皇上降旨,升楊念都察院副都御使。
4
時光荏苒,倏忽一年已過,又到了夏季汛期來臨。
皇帝坐在御書房里批著奏折,每年此時,南北各處水患的加急奏折就堆滿了御案。批至深夜,皇上長出一口氣,總算折子批完了。
他端起茶碗輕輕抿了一口茶,卻突然想起,今年怎么沒有濟寧州水患的折子呢?他細細回想各處呈上來的折子,無論是工部、大臣上奏,還是密折,亦或是八百里加急,都沒有。
他很是不解,濟寧作為河道衙門、運河中樞,年年水患已成慣例,朝廷每年撥付濟寧州治河的銀子都逾上百萬兩,今年怎么能一點消息都沒有呢?
他立即降旨,派欽察大臣速去濟寧州,查明真相。
欽差大臣裴潾接旨后,即刻奉旨上路,他人雖在京師,可是也道聽途說過靳輔的故事。甚至有人對都察院副都御使楊念的升遷頗有微詞。啟程之前,與他向來好相與的工部尚書林道同又親自登門相托,拜托務(wù)必查清事情的原委。此一去,他定然要查個水落石出。
裴潾不經(jīng)各州府、道臺衙門,也不要隨從官員。他一身教書先生的裝扮,帶了兩個仆從,就動身了。
曉行夜宿到了濟寧,他先到酒肆碼頭,親耳聽聽老百姓坊間閑話,了解當(dāng)年改河前的情況,又看了越河看新河,沿著城外河道轉(zhuǎn)了好幾個來回,再專門去河邊船上,跟船主和河邊的商戶聊起靳輔的政績民聲。此地山高皇帝遠,老百姓并無太多天子腳下的惶恐,他們對靳公改河,都是一片感恩戴德的話,也對靳輔被斬一事憤憤不平。
裴潾就此得出了結(jié)論:這河改得對,靳公死得冤。
裴潾沿河一路北上又到了東昌府,在茶坊酒肆間閑聊楊念為官期間的作為,卻不想惹來百姓一片罵聲。裴潾心里有數(shù),也不由的義憤填膺,不僅為冤死的靳輔,更不恥楊念的為人。他回到京城如實稟報了皇上,除了向皇上講靳公改河的政績好處,還把楊念放暗箭傷人如愿升官、貪墨官銀,欺壓百姓,做的壞事作的孽,也一并稟報了。
皇帝震怒,也為當(dāng)時偏聽楊念一人之言,錯斬了忠臣而后悔不已??苫实凼翘熳?,怎能承認辦錯了事殺錯了人。于是思量再三,說:“靳公乃是河神。他來世上,就是為解濟寧州運河之患,河患一除,原神歸位。濟寧這段運糧運貨的河道也只有他才改的好。不求虛名,為民造福,靳輔,真英雄也?!?/p>
于是傳圣旨,在濟寧州大閘口附近,起了紅檐綠瓦的“靳文禳公祠”,讓濟寧百姓四季祭奠。其妻子兒女,即刻赦免,回京師原宅居住。楊念,誣告朝廷命官,斬首。
一代忠臣,終于得到平冤昭雪。
靳公祠,在濟寧州大閘口曾歷經(jīng)百年風(fēng)霜,朝陽晚霞,暮鼓晨鐘。祠內(nèi)靳公石像,巍然屹立,功勛卓著,安享煙火祭祀。
如今雖然滄海桑田,祠堂早已淹沒在百姓的尋常街巷里,但是,為民造福,勇于改河的靳公,卻成為濟寧人心目中永遠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