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記

阿夏。

阿夏小時候經常吃不飽,便記住了饑餓的感覺,母親喂她吃飯總是有一頓沒一頓,她能記住的感覺不是被打時的痛,是饑餓。這種感覺一直在她的骨子里,在她整個隱晦的童年里,就是那種吃不飽又餓不死,但就是會餓。餓的時候便會不停地叫奶奶的名字,饑餓是從奶奶的離世開始的。

阿夏的母親一直不疼愛阿夏,阿夏也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她的童年犯的最大錯誤就是沒有去討好大人。最溫暖的一道光便是奶奶,每次阿夏的母親拿衣架打阿夏的時候,阿夏也不喊疼,她似乎不知道疼是什么感覺,只知道饑餓,然后是狂吃食物的喜悅感。大概只有不停地吃才能滿足她。

院子里有一棵榕樹,這棵樹有些年頭的。阿夏喜歡搬一張小板凳坐在樹下面乘涼,然后看奶奶揮動著小蒲扇。貧窮是深入骨髓的疾病,阿夏的母親和父親經常爭吵,為什么爭吵,因為貧窮。其實年輕的時候他們還是很恩愛的,只是生活壓垮了他們,恩愛便煙消云散了。好像任何的愛情都經不起金錢的摧殘。

阿夏的母親開始指責阿夏父親沒本事,跟著他住著破舊的老房子,冬天的時候冷風猛灌進來,每天起早貪黑地給人干活,女人越罵越兇,生活的苦水一下子狂涌出來。因為她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了青春。說完以后就是一陣女人的尖叫和東西破碎的聲音。阿夏的父親打起人來很兇,他把兩塊磚頭扔到阿夏母親的頭上,瞬間,阿夏母親頭上開滿了花。鮮血濺到木板門上。阿夏低頭裝作沒看見,阿夏身上只有奶奶的影子。阿夏還小,她不懂的事很多,能改變的事情更是微乎其微。

奶奶死的時候,她就告別了自己的童年,她也沒有哭泣,她的父親和母親都沒有哭泣。夜里奶奶不會再來替她蓋被子,不會問她餓不餓,不會替她擋掉風聲雨聲。奶奶死的那天,阿夏就是搬了張小板凳,依舊坐在榕樹下,看夏風吹過樹梢,聽蟬鳴,搖手中的小蒲扇,亦也不語。

阿文是阿夏童年唯一的伙伴,阿文會把媽媽給他的大白兔奶糖留著,拿給阿夏吃。陪著阿夏去小河里捉小魚,那個單薄的少年給過她生命里為數不多的溫暖,那些年的夏天至今還在時光里閃閃發亮。

阿夏喜歡這樣叫阿文。阿文阿文,你知道杜鵑花開了嗎,你給我的大白兔糖我還留了一顆沒吃,阿文,你長得真好看,像個精致的姑娘。阿文,長大后我嫁給你好不好。就這樣叫著叫著,阿夏長大了。后來的夏天都被一陣狂風掀翻了。自那之后,阿夏長成了一棵樹,開滿花的樹。堅韌挺拔,無所畏懼。

就是那個時候,阿夏的父親死了,阿夏母親在他的酒里下了藥,那天晚上,一直都有女人的笑聲,凄凄慘慘,像女鬼笑得那么陰森。阿夏躲在被子里,抬頭看天上清冷的月亮,冷汗從后背一直延伸過來,她怕母親也要了她的命。可是她的母親沒有,她只是笑著摸阿夏的頭,原來她的女兒已經長那么大了。她卻沒有好好看過她,從少時到死。

鐵軌經過家邊的田野,阿夏經常去那里,對著鐵軌的那頭不停地招手。看著陌生的列車從那里經過,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鐵軌的盡頭是遠方,是他鄉。后來,阿夏離開了那里,那一天,她覺得自己長了翅膀,終于可以飛翔。

阿夏坐在地鐵站里,香煙在她手上斷了一根又一根。她離開了家,獨自遠方。地鐵呼嘯帶來的風吹冷她的發,她想起曾經的少年,阿文阿文,你過得好嗎。冷風貫穿她的身體,她只覺得冷,好冷。她有時會盯著涌動的人群發呆,看著紅綠燈,隨著人群低頭穿過斑馬線,再抬頭看南方城市藍而高的天空。

回到公寓的時候,涼城還沒有下班。阿夏便倚在陽臺的欄桿上抽煙,紅雙喜。她赤腳站在地板上,有股涼意。煩悶的時候會吃很多東西,一直吃一直吃,吃完又吐,吐完又吃。涼城看著她徘徊于餐桌和廁所之間。倒也不阻止她,上身穿著一件白色內衣,也不穿鞋,赤裸著雙腳,抽煙。

涼城要結婚了,那天夜里,她語氣平靜地跟阿夏說,沒有做新娘的喜悅。阿夏在馬桶里剛吐完。便開始不停地笑,那笑聲特別刺耳。止住了她的饑餓。阿夏說,那你要幸福。第一次,涼城勸她去看醫生,大概是覺得自己陪同她的時日不長了,阿夏就是一個勁地搖頭。

后來,涼城走了。走得太快。

她老是很餓,一餓便發瘋地吃東西,童年餓的感覺一直在她的骨子里。老是會想起奶奶,奶奶總是摸著她的頭說,阿夏,乖。就是那天夜里,她嗚嗚哭泣了很久,涼城的鞋子還在鞋架上,但她不回來。她跑出去,穿過大街小巷,她沒有穿鞋子,原來她還有腳,石子印在腳上也不覺得疼痛,她在這個空洞的城市大聲地喊,阿文阿文。

列車一輛又一輛,阿夏看著鐵軌,深夜的燈火打在她的身上,她開始抽煙,一根兩根三根。她做過一個夢,夢里她吃了好多的東西,一直吃一直吃,可她還是覺得好餓,她把一個冰箱都吃下去了,后來她吃著吃著就死了。

火車轟隆的聲音來了,她想起阿文曾深夜背起她去看山火,那是初秋的天,有涼意。她在少年阿文的肩膀上睡著了,田埂上開滿了小花,伴來野狗的叫聲,阿文說,阿夏阿夏,你睡了嗎。

她突然走出去,站在鐵軌中間。張開雙臂,她是在迎接遠方的到來。面前出現一盞青燈,幽幽的青燈。是遠方,是他鄉。

舊時阿文家的門前就是有一盞青燈,阿阿會在深夜里從門縫里偷溜出來。少時的我們多單薄,連門縫都能擠出,現在看來是多么久遠的歲月,如今都在回憶里開了花。

涼城回來了,阿夏問她,你不是去結婚了嗎。她不語,心情很煩躁,從包包里掏出煙來,開始抽。阿夏覺得不對,想要安慰她,卻找不到什么語言。涼城蹲在地上,開始哭,她的樣子很傷心,煙灰落在了地上,煙霧繚繞在她的身上,眼淚就那樣無情地從眼眶跳落出來。濡濕了她額前的長劉海,阿夏過去抱她,阿夏蹲下來,抱她的姿態像抱一個小孩,像少時奶奶那樣抱著她。阿夏說,親愛的涼城,你還有我。我會一直陪著你。

涼城給阿夏看那個男人的照片,阿夏在那張照片中找到少時啊文的影子。阿夏問涼城,那個男人什么名字。涼城說,沈文。

親愛的涼城,他為什么不娶你了呢。涼城涼城,我在問你話,你在干什么。你回答我呀。

阿夏看見涼城蹲在廁所的地上,不知道在吸什么,阿夏知道那絕對不是煙。她的表情看起來好快樂。阿夏的聲音帶著哭腔,涼城,戒了它吧,它會害死你的。

涼城聽到那句話,大笑了一聲,那笑讓阿夏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母親在死之前也是這樣笑的。阿夏覺得好餓,身體好像被掏空,她打開冰箱,把胡蘿卜,生的水餃,沙拉醬一個勁得嘴巴里放,涼城看她蹲在冰箱旁狂吃。夏夏,那水餃是生的,要煮熟了才能吃。

涼城帶阿夏去見沈文,阿夏看著眼前的人,少時的啊文不是這樣的,少時的啊文是一個正直的人,會在深夜背她去看山火,會從門縫偷溜出來,只為給阿夏一個熟雞蛋。她絕對沒有想到,少時那樣正直的啊文,如今在販毒。

阿夏走過去,想摸他的臉,被他用手拍掉了。阿文,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舊時南方鄉下的阿夏,你還記得我嗎。阿文低頭,把一小包東西交給涼城說。這夠你抽一段時間。

阿文,我還記得你家門前的那盞青燈。他說,夏夏,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如今站在你面前已經不是少時的阿文。少時的阿文只在回憶里。

沒有辦法,自從你被親戚帶走了之后,我的生活也發生了變化,我不能做那個正直的阿文了。我的爺爺就被爸爸氣死了,爸爸在外面欠了一大批賭債,每天各種各樣的人上門催債,他把自己的腎賣了都沒有還清。初中畢業之后我就來城里打工,南方城市的天空沒有鄉下的藍,河水也沒有鄉下的清,我在城里賺不了什么錢,只能做苦力活,我不是想走上這條路,可是我無路可走。夏夏,我知道你也在這座城市。夏夏,你就當過去的阿文死了吧。

阿夏把阿文給涼城的那包白色粉末沖進了馬桶,涼城用手揪住阿夏的發說,你瘋啦,你知道那要多少錢來買,阿夏說,我不管,我不管,那東西害人,涼城,我求求你,不要再吸了。

那天夜里,涼城毒癮發作了,她讓阿夏去找阿文,啊夏說她不去。涼城覺得全身都有螞蟻在咬,她跪在地上求阿夏,她說她實在受不了,阿夏怕她咬斷舌頭,拿了布團塞進她的嘴巴里,用繩子把她的手腳綁住。

涼城,以后我再也不吃那么多東西,你也不要吸毒品了,好嗎。

阿夏在睡夢中聽到大街上傳來警鈴,跑去涼城的房間看,床上已無人影,她沒有穿鞋就跑出去,街上都是人,還有警察,阿夏看到涼城倒在血泊,瘋了一樣跑過去。

涼城尚有一絲意識殘存,她看到阿夏的奔跑身影笑了,白色的跑車上面都是涼城的血跡,肇事者手哆嗦地打電話給他的父親說,爸,我撞死人了,你趕緊找個人給我頂罪呀,我可是你唯一的兒子呀。

阿夏蹲在涼城旁邊痛哭,南方的天空好黑,整個城市都好黑。涼城說,夏夏,親愛的夏夏,看來我要先走一步了。

阿夏說,不要不要,涼城你不要離開我。阿夏拼命地去捶打肇事者,涼城在最后是這樣說的,夏夏,以后不要吃那么多東西,你的胃會爆炸的,夏夏,你比我有希望,我是一個無望的人。

那天夜里下雨了,涼城的血跡整個大街都是,阿夏覺得,下的雨都是紅色的,涼城走了,在一個雨夜,走得很安詳,也許她覺得那是一種解脫。

后來阿文在一次販毒中被警察抓獲,未來的十幾年都要在牢中度過,他告訴阿夏,他藏了一筆錢,一定要親手交到他父親的手中。他用手摸了阿夏的頭說,以后還會餓嗎。

阿夏說,不會了,我現在很飽。

后來的阿夏去了北方,剪了一個利落的短發,北方的天空和南方的天空不一樣,北方的天空灰蒙蒙的,看起來很低,因為有霾。而南方的天空只在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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