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那是十九歲的暑假,我徒步穿越了呼倫貝爾草原。
我沒有想到在那片廣袤無邊的草地,我會有幸見到一匹自由不羈的草地生靈。我從沒有奢望可以擁有它,它不屬于任何人,它只生活在那片綠色的草地上。它活著就是為了奔跑,奔跑時像風一樣滑過綠浪般的草地。我把它稱作風之子。
即使現(xiàn)在,它也總是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如同迅猛的風向我沖過來,在我面前一個精巧的側(cè)轉(zhuǎn),與我擦身而過。我又能嗅到那種混合著熱烘烘汗味的青草的氣息,它的絲般的長鬃拂過我的面頰。但我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再見到它了,它只屬于那無邊的草原。它是風之子。
從貝爾鎮(zhèn)出來,正是下午。出了鎮(zhèn)子,面前就是一片在炙熱的陽光下綠得令人感到莫名焦渴的無邊草地,兩條車轍在略有起伏的草地蜿蜒起伏,消失在遠方熱氣浮動的地平線上。藍得透明的天空中有幾只懶洋洋的鷹伸展著巨大的翅膀漫不經(jīng)心地乘著草地上的氣流慢慢悠悠地滑翔,偶爾它們黑色的影子從我的頭頂一掃而過,帶給我簡直是奢侈的片刻清涼。這就是草地。沒有什么參照物,有時候?qū)嵲谑翘珶o聊,我就把遠方出現(xiàn)的與無邊無際的綠色迥然不同的什么東西當成是目標。很多時候,這些目標都要徒步半個小時才能到達。那往往是已經(jīng)被風化得酥脆的動物的白骨。有一次我見到一只死去的鷹,只剩下白骨和羽毛,但是它在草地上依然保持著飛翔的姿勢。我把那只碩大的鷹的頭骨放進了背包里。我當時還在想這也許是此次草地之行的最有意義的紀念物----一只呼倫貝爾鷹的顱骨。但我錯了,很快我就見到了它,那才是草地之行最值得回味的。
翻過一個緩坡,我干渴的鼻子嗅到了水的氣息,我想是地圖標識的那條河---烏爾迅。這是連通呼倫湖和貝爾湖的一條河,呼倫貝爾由此得名。
我想改變一下行進方式也許可以減少一成不變的行走方式所造成的疲勞。調(diào)整好呼吸,我把雙手插進腋下的背包帶中。"預備,跑!"我用嘶啞的聲音對自己喊,躥了出去。讓以千篇一律的步幅行進的疲勞的雙腿跑起來,效果果然不同。驀然間我感到一陣輕松。可是,緊隨而來的是沉重的背包與身體的撞擊讓我踉蹌不成步伐。河的氣息如此的強烈,就快到了。我沖上了一個緩坡,未知的景觀忽然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一條河,如金色的緞帶般令人不可思議的河在無邊的地上蜿蜒而來,像血班凝重的綢帶,風吹起的波紋閃動著金色的鱗光。天邊山樣厚積的云幻化出一片動人心魄的紫色,云縫處漏射出一柱柱檸檬色的光線。整個草地被籠罩在一片莊嚴而神秘的玫瑰的紅色中。這才是草地。"我興奮地大叫。
渡過這條并不寬的河我用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分三次才把背包里的東西都馱了過去。我上岸之后累得躺在岸邊如絨毯般細軟的草地上睡著了。醒來時太陽即將沉入地平線,此時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金色的輝煌草地。迎面吹來的風中我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膻氣,我知道,那是一個鎮(zhèn)子---白音塔拉。但我實在不想再往前走了,決定就在河邊的這片柳樹林間的草地上宿營,草地像高爾夫球場一樣平整柔軟,是個休整的好地方。
支開帳篷,鋪好睡袋后,我用從河邊拾來的浮木燃起了草地上的篝火。吃光了一聽在火上烤熱的牛肉罐頭后,我拿出筆記本靠在背包上,打算把關(guān)于草原的印象記錄下來。
我正寫著,一只一直在十幾米外的洞前抬起兩只前爪直立著傻乎乎地望著我的草原地鼠像是受了驚,尖叫一聲鉆進了身后的洞里,于是我的視線里失去這只被夕陽濡染得毛茸茸的小東西。
我抬起頭,看到了立在河邊的它。我?guī)缀醪幌嘈抛约旱难劬?一匹純白色的馬,像一只高貴的天鵝立在河邊。它剛剛從河中抬起頭來,閃動著一雙黑色惡毒大眼睛望著我。水面上金色的漣漪慢慢向遠處蕩去。一匹怎樣俊美的馬,四蹄健挺,骨架勻稱,毛色潔白得一塵不染,如緞的長尾長鬃披覆下來,在晚風中輕輕拂動,渾身上下閃爍著亮晶晶的銀光。我從不知道白色可以如此美麗,于是像夢游一樣帶著一種眩暈的感覺慢慢地站起來,但是并沒有向前走----我怕驚跑了它。它扭動著優(yōu)美的脖頸注視著我,那雙蕩漾著水色的黑眼睛漫不經(jīng)心地望著我和我身后的帳篷。很顯然這色彩鮮艷的帳篷吸引了它的注意力,看它并沒有跑開的意思,我又向前走了幾步。我看得更真切了,這匹馬的形體和骨骼竟像在電視中看到的馬術(shù)比賽中的那些純血馬一樣流暢動人,但它身上卻洋溢著與那些被修飾得整整齊齊、鬃尾被扎成滑稽小辮的馬身上所沒有的野性。它的身上流動著掩抑不住的自由氣息,與這草地的傍晚竟上如此的契合。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敢這樣做,也許是著了魔吧,我輕輕的用手在它的背上一搭,彈身騎在它的背上。大概只有一秒鐘吧,在這一秒鐘里,我來得及看見在東面就是越過那片茂密的柳樹林確實有一個鎮(zhèn)子,一群剛從草原深處歸來的牛慢悠悠地往鎮(zhèn)子里晃----我只來得及看到這些----就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在草地上。那種感覺很像是從失去控制的飛機上被拋了下去。盡管草地很軟還是摔得我頭暈眼花。我耳邊響起一連串鏗鏘有力的嘶鳴。睜開眼睛,它已經(jīng)直立而起,揚起兩只黑色的蹄子向我重重的踏下來,我沒有驚恐的感覺,只是覺得它的兩只因憤怒而漲大的鼻孔有碗口粗細。也許是我被摔后的錯覺吧。
蹄子并沒有落在我的身上,但它惡狠狠地砸下來的樣子還是動人心魄,只有身臨其境的人才會理解那種被劈頭蓋臉的襲擊是怎樣狼狽。但那巨碩無比的蹄子只是在我身邊的草地上兇狠地踩踏,沉悶的聲響震得我頭昏眼花。我只是感覺自己在被重錘擊打的大地上無依無靠地顛簸。當一切平靜下來時,我像一只剛剛經(jīng)歷了暴風雨幸免于難的小船突然來到平靜的水面上,有點不知所措,揉了揉被塵土迷住的眼睛,站起來,看到它還是立在剛才那個位置。我想,假如馬也有表情的話,那么此時它所流露出的就是輕蔑的自豪,對曾經(jīng)試圖奴役自己但未能得逞的另一生命體的輕蔑,對自己可以主宰自己生命與自由的自豪。
盡管有童年在草地生活的經(jīng)驗,但我知道自己是無法駕馭它的。我不再害怕,它并沒有真的要傷害我的意圖,只是不能忍受被人騎乘。我悄悄地向前走了兩步。它長嘶一聲突然又一次直立而起。
天啊,我從來沒有見過生命力如此張揚的動物。在傍晚草地金黃色的背景下,它從未修剪過的銀色的長鬃長尾像輕柔的水流在風中蕩漾,彌漫著金色的光暈,展露出的一片平滑的腹部,堅碩的兩條后腿輕輕地蹈擊著地面,兩條前腿則輕輕地舞動。它向前走了兩步,然后又輕盈地落下。還沒有等我反應過來,它輕輕地抖動著柔韌的脖頸咴咴地嘶叫了兩聲之后,突然掉轉(zhuǎn)身,撒開四蹄狂奔而去,那種踏著草浪飄去的背影真的像是一只正在水面上起飛的白色的天鵝。眨眼間它已經(jīng)跑出了很遠,那種令人精神振奮的蹄音變得模糊不清,翻上一個高岡,它和草地上輝煌的落日一起消逝在蒼茫的地平線上。
我鉆進了帳篷,傾聽著耳邊烏爾迅河潺潺的水聲,還有偶爾一聲夜鳥尖唳的啼叫,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我睡醒時已經(jīng)八點多了,帳篷里已經(jīng)憋悶得讓我喘不過氣來。我決定在這個安靜得如同世外桃源的地方休整一天。
我把帳篷移到河邊一處濃密的柳叢的陰影里,隨便地吃了兩口面包,從背包里取出便攜式漁竿---在昨天夜里我聽到魚跳出水面的聲音。這是一條連通著乎倫湖和貝爾湖的河,而這兩個湖都是以盛產(chǎn)各種鮮美的淡水魚而著稱的。扒開柳叢下的黑土,蠢蠢蠕動的是又肥又大的肉紅色的蚯蚓。
河里的魚多得簡直不可思議,我剛把掛著蚯蚓的漁鉤扔進水里,就看到幾條青黑色的魚脊在浮漂的周圍翻滾游弋。我激動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抑制不住強烈的心跳,緊緊地盯著蕩出無數(shù)波紋的水面。像預想中的那樣,我感到手中的漁竿猛地一沉,我下意識地將手中的漁竿向上一揚,一條閃著銀光的大魚在空中畫了一條亮晶晶的弧線跌落在草地上。我沖過去,抓住這條還在拼命掙扎的白魚。這是我有生以來釣到的最大的一條,其實在這以前我釣到的魚屈指可數(shù),而且都小得可憐。
我把它放到樹陰下。然后我所能做的就是等著魚爭先恐后地搶著來上鉤,小魚我根本不予理會,直接扔回到水里,只有真正夠分量的魚我才留下來。當我挑跳撿撿地釣到第三四條二斤多沉的大魚時,已經(jīng)沉浸在這種收獲的快樂中不能自拔。
有人輕輕地碰了碰我的肩膀,我像還在城里垂釣池邊釣魚被別人干擾時那樣不耐煩地探手往后撥拉了一下。"別鬧。"我說。我摸到毛茸茸的什么。
是它。
它真的沒有再鬧。我沒有回頭也從水面的倒影中看到它銀白色的影子,它垂首凝思般地在我的身后靜靜地看著我。我故意不動,等待著。它果然再一次探出頭輕輕地啃咬我肩膀部位的衣服,隔著薄薄的T恤衫我清晰地感覺到它熱烘烘的鼻息和嘴唇上毛茸茸的硬髭。
夜來得很快,在我借著用河邊的浮木點燃篝火的火光寫完了日記,記錄了這并不平常的一天之后,鉆出了睡袋。一定要早早休息,明天還要趕到前面那個鎮(zhèn)子,到那里我就真正地完成橫穿乎倫貝爾的行程了,在那里我可以乘班車到最近的火車站。
就要開學了。
正像我在日記里寫的,這是不平常的一天,但真正的不平常還沒有開始。
我睡得很沉,所以那個東西已經(jīng)隔著帳篷觸碰到我的臉時我才懵懵懂懂地醒過來。
我以為是風之子又回來了。但馬上我就感到聲音不對,這是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而且發(fā)出的聲響是犬類特有的十分謹慎的咻咻的喘息。看到?jīng)]有反應,它便更加大膽,已經(jīng)在用角質(zhì)的爪子在涂膠的帳篷面上抓撓。
看來像是一只跑出營地的無所事事的牧羊犬。
為了給它點教訓,我抽出一直放在手邊的刀,用刀柄向著估計差不多的位置重重地敲了下去。我感到刀背好像砸在鼻梁堅硬的骨頭上。
一聲略顯壓抑但依然響亮的嚎叫,伴隨著跑開的沓沓的聲音,在空蕩的草地上傳出很遠。隨著這聲嚎叫,其實一直有夜鳥啼鳴的深夜的草地猝然無聲,連歡快的螽斯也沒有了聲響。這種安靜非同尋常。
我拉開一點帳篷的拉鏈,在月色皎潔的草地上,我看到距離帳篷十幾米遠的地方一字排開的一小片綠色的熒光。當我眼睛逐漸適應后,我看清那是將近四五只像狼犬一樣長著削立間耳的家伙。
狼!
在興奮和恐懼交織的驅(qū)使下,我把刀握得更緊了。
前幾天,我路過小鎮(zhèn)阿木古郎。在那兒,我看到一只很奇怪的羊。當時我在客運站附近的餐館吃過飯,正站在客車前研究一幢精美別致仿佛童話中才會有的木制房屋的結(jié)構(gòu),那只默默佇立在草地上的羊突然迎入我的眼簾。剛開始我以為羊身上染上了紅色的顏料,仔細觀察才發(fā)現(xiàn)羊的右側(cè)腰腹部位的毛皮不翼而飛,露出鮮嫩的紅色肌肉組織,蚊蠅落上去時它的全身都一陣大幅度的驚悸抖動,但它一直安詳鎮(zhèn)靜地緊閉眼睛。我好奇地走到羊跟前,裸露在草原秋日干燥空氣中沒有一絲庇護的鮮紅嬌嫩的紅色和蒼蠅在在進食后遺下的已經(jīng)開始發(fā)育蠢蠢欲動的幼蟲讓我喉嚨里涌上苦澀的胃液,我差一點俯身嘔吐--在餐館里我吃的就是羊肉。車重新起程之后,我問坐在身邊懷抱一只帆布袋--我估計那里面是一桿槍--滿臉絡腮胡子一直沉默寡言的漢子,那只羊是怎么回事。在我強忍著太陽下嗆眼睛的陳腐氣味湊近那只羊仔細查看時,那漢子一直面色陰沉地坐在車旁的草地上無動于衷地看著我。
狼撕的。那漢子跺了跺腳上的鞋尖已經(jīng)被踢白的馬靴告訴我。
剛剛進入草地時,我還聽人說兩個騎摩托車的人在夜里摩托故障被狼群跟蹤不得不把所有可以點燃的東西都利用上來,結(jié)果在早晨被人發(fā)現(xiàn)時兩個又驚又凍說不出話來的人已經(jīng)將近一絲不掛--他們燒光了自己所有的衣服。
還有那個熱心的旅店老板,他告訴我一定不要貪黑趕路,以防碰到狼。
從我進入草地時就不斷地聽到有人提到狼,但我從沒有認真對待,在沙漠風暴和各種越野吉普車正在取代乘騎馬匹的坦蕩如砥的草地上,狼結(jié)群而居無異于自取滅亡,即使是習慣于草地荒野的野狼的健腿也終歸不能和汽油驅(qū)動的機械相提并論。整個童年時間,在草地上的生活告訴我狼的出現(xiàn)更多源于傳說,事實我從未聽說過狼真正攻擊人并成功的例子。帶著刀,我也生出了不少勇氣。在草地里會有成群的狼出現(xiàn),這怎么聽起來都有點兒像是現(xiàn)代的童話。在我的印象里,在我的童年時代開始之前,狼群的時代就已經(jīng)走近尾聲。
我這樣想的時候,狼群中已經(jīng)有一頭走出隊列向這邊移動,顯然是個試探的。這種季節(jié)狼并不缺少食物,我想它們應該不會冒險對我進行襲擊。盡管這樣想,我的手還是滲出了冷汗。那狼走得越來越近,在月光下我已經(jīng)看清了那張野獸的嘴臉,但并不丑,我倒是覺得很漂亮。漂亮歸漂亮,我其實也沒有什么可以真正進行抵御的,帳篷擋風遮雨倒是可以,對付狼的利爪卻毫無用處。那著一把冷兵器,又沒有什么可以倚恃的東西,我根本不是這些狼的對手。我想我支持不了多久。看了不少野外生存的書,但是好像沒有一本書講到這種情況,那上面都提到野獸怕火,可現(xiàn)在我怎么點火,連一點最基本的燃料都沒有。走在前面的狼距離帳篷五米遠的位置坐了下來,看到我這里沒有反應,回頭像是咳嗽一樣叫了一聲,所有蹲立成一圈的狼像是得到了命令,步伐一致地站起來,慢慢地向這邊圍攏。
我感到頭皮發(fā)麻。這可不是在動物園里吃飽了肉躺在籠子里昏昏欲睡的家伙這是真正的野生狼,它們無拘無束,自由來去,和草地同命運,為生存它們必須去攻擊比自己弱小的生命,這其實同我們每天早上吃雞蛋是一個道理。
正在這時我聽到一聲尖利的長嘶,像旋風一樣從柳叢中撲出來一團,沖向正躍躍欲試的狼群。
是它!是風之子!
我沒有聽到它跑來的蹄聲,真的不知道它是怎樣潛進柳叢又沒有讓狼群發(fā)現(xiàn)的。
從喉管里逼出來的惱羞成怒的低喉,撲咬未能成功利齒空咬之后有清脆的答答聲。在群狼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威嚇般的廝咬聲中,我聽到風之子的蹄子踢在狼的肋部空洞的聲音。混亂中我只能看到它像一面在月光下閃閃發(fā)光的巨大的旗子,搖曳生輝,左突又沖,如入無人之境,短短的幾分鐘,形勢就已經(jīng)初露端倪,群狼在這只真正暴怒的野獸面前退縮成小小的一群,此時我才看到它潔白的側(cè)腹已經(jīng)有一縷黑色的痕跡,我想那應該是血。
當一頭哀號的狼被它狠狠地一蹄射進河中,其他的狼更加退縮,只是象征性地保持著某種隊形。那頭落入水中的狼已經(jīng)爬上河的彼岸,被水浸濕的狼是如此的狼狽不堪,簡直是一只陰溝里的老鼠。
它們退卻了,在我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它們已經(jīng)離開了。
一切又歸于平靜,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只有佇立在月光下的風之子真正地立在那里,我走出帳篷,慢慢地向它走過去。還沒有走到它身邊我就聽到急促的喘息,它寬闊的兩肋在劇烈地起伏。
看到我走過去,它打了個響鼻,揚起頭,那兩只黑色的眼睛在月光下炯炯有神。
它低下頭嗅聞我的手,我伸出另一只手撫摸它時,感到手上沾了溫熱的液體。那是一道撕裂的傷口,但只是表皮傷,不過流了不少血,已經(jīng)濡濕了它的側(cè)肋。我急匆匆地跑回帳篷里去找背包里的緊急外傷藥,等我拿著藥出來時,它已經(jīng)不見了。在我的面前,只有月色中茫茫無邊的白凈草原。
它來救我,那是胡扯八道。大概它只是順道路過,或者是這一天一直對我好奇,而那幾頭狼恰好讓它看著不順眼。
一夜沒睡好,天亮之后我放心大膽地睡了一覺。中午我起來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一座白色的氈包已經(jīng)在距我的帳篷不遠的河岸邊建起來了。一位穿著蒙古袍的老人正在氈包前把一只羊拖倒在鋪在草地的塑料布上。
我向那個剛剛建起的夏營地走過去,想和老人打個招呼。
兩只像小獅子一樣兇悍粗壯的黑色牧羊犬從氈包的陰影里抬起了碩大的頭顱,甕聲甕氣叫了兩聲之后,就要撲過來。我領(lǐng)教過這些具有藏獒血統(tǒng)的牧羊犬的強悍,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它們的兇猛并不比狼遜色。長了一張美洲印第安酋長一樣皺紋縱橫堅毅的臉的老人抬起頭來,瞇起眼睛看了看我,然后吆喝了一聲,那兩只渾身長毛被太陽曬得昏頭昏腦沒有多少精神的牧羊犬咣的一聲趴下了。
"塞班諾。"我向老人問候。
"塞班諾。"老人點了點頭,"早上往這邊營地來,看到有狼。沒碰到你吧?"老人操著并不熟練的漢語問我。
"啊。。。。。。沒有。"我說。
老人脫掉了身上的藏青色的蒙古袍,露出圣雄甘地一樣黝黑的肩背,輕輕一悠將綿羊摁倒在地上攤開的塑料布上,如同美國牧人競技大賽中那些參加捆小牛比賽的牛仔,手腳麻利地用不知從哪里掏出的細麻繩將它的前后蹄分別綁好。羊一聲不吭地側(cè)倒在地上。老人從腰間的刀鞘里抽出一吧木柄蒙古小刀。
他將刀叼在嘴里,騰出雙手把羊的姿勢擺正,讓它肚皮朝天,左手緊緊地攥住羊的兩只前蹄,右膝蠻橫地頂在羊的肚子上。
老人把被口水濡濕的刀子輕捏在手中,刀身細長,發(fā)黑,看起來并不鋒利。
羊四腳朝天地默默等待著。
老人還是那樣輕捏著刀,拇指壓住刀背,刀尖點在羊胸口的凹陷處,立刻就劃出一道五厘米左右的口子來,露出皮層下紅白相間的滑膩的肉膜。沒有血滲出來。羊表現(xiàn)得異乎尋常地冷靜,以一種悲天憫人的目光注視著正在切割它的老人。
老人放下刀子,骨節(jié)粗大突出的右手從那小小的傷口不可思議地伸了進去。摸索著向下探。毛皮下他的手像一只在土層下覓食蚯蚓的鼴鼠,令人毛骨悚然地蠕動,他的頭用力地顫動,脖子上迸起虬結(jié)的青筋。
手到達羊的腰部,在不緊不慢地尋找,猶疑間拉斷了什么。我好像聽到了啵的一聲。我想,那應該是羊的動脈。
綿羊像人一樣嘆息了一聲,眼睛猛地睜大,盯住了某個也許并不存在卻將是它一生中最后印象的什么東西,奮力地昂起頭。干燥清爽的空氣中流溢著濃釅的膻味。
死亡的過程簡潔而安詳,它的頭終于垂落在地上的時候,呼出最后一縷綿長的氣流。
我受到了莫名的觸動。"有一匹馬。。。。。。"我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
"你說那匹白馬?"老人蹲在地上用青草擦手上干凝的血。
"對,就是那匹白馬。"我急切地點頭。
"那是匹種馬,跑得快啊,沒有什么能攆上它。"老人瞇著眼睛望著草原深處說。
"為什么不捉住它?"我說。
"捉它?"老人不解地看著我:"捉它干什么?它活得不好嗎?當然了,春天時它還會回馬群的。"
我知道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為什么要捉住它呢,只有在無邊的草原中,它才是自由的。它就是這草原的一部分,像那潔白的氈包,像那鐵轱轆的勒勒車,還有那被殺掉時對草地如此眷戀的綿羊。它們都是草地的一部分。它只有在自由地奔跑時,才是草原的孩子,才是真正的風之子。
老人請我吃了一頓豐盛的手抓羊肉。
傍晚時我告別老人,帶著老人送給我的那根棒子--那是一根套馬桿的一部分,老人把它送給我用來打狼。我可不希望再碰到狼,我也沒有機會了,我在鎮(zhèn)子上乘車,就要離開草原了。
在車快開的時候,我拄著那根桃木的棒子站在車邊,我系在棒子上兩根在草原里拾到的黑色的鷹羽在風中滴溜溜地打著轉(zhuǎn)。
我真的很想再見到它,風之子,一匹駿馬,草原的靈魂。但直到車開動之后我也沒有在地平線上看到它的影子。
我遺憾萬分地登上車。
車開動了,所有的景物都在飛快地向后倒退。像是冥冥中有什么觸動,我想再仔細地看一看草原。
當我把目光投向窗外金色的草地時,我的心跳差一點停止了。
一個銀白色的影子正遠遠馳來。它終于出現(xiàn)了,像兒時那個夢,一匹馬,一匹銀色的馬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草場上。它像從天而降的雪一樣的精靈,在被雨滋潤后青翠欲滴的草場上忘情飛奔。我激動地側(cè)過身去,用左手握住車窗的邊緣。我癡迷地望著它。陽光在它銀色發(fā)亮的身體的輪廓上描出一抹發(fā)著金屬光芒的暈圈。它那線條優(yōu)美的脖頸奮力前傾,與飛馳的汽車保持著某種同步速度頻率地甩動四蹄,草場上黑色的泥塊不時從它的腳下迸起,又被它遠遠地拋在后面。
它在和汽車競賽----我的心頭悸然一動。
它與車距離至多只有二十米,我甚至可以看到它光亮潤澤得像緞子一樣光滑的皮毛下激烈顫動的強健的肌肉,它的尾部高傲地揚起,銀色的鬃尾在肆意狂奔之下拉成一條直線。
草場平坦、潔凈。它像是在綠色的海中應風涉過水面的銀色帆船。
車里的人都昏昏欲睡,沒有人注意到我的興奮。我緊張地望著這個近在眼前的俊美昂揚的狂奔的生命。
它沒有一絲倦怠的表示,義無返顧地與汽車保持著相同的速度。我好像聽到了它雄壯的四蹄敲擊大地的戰(zhàn)鼓般的震響,但我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這種想法,缺少保養(yǎng)的汽車發(fā)動機的轟鳴會掩蓋一切----急促的鼓點般的蹄聲不過是我的幻覺,或者那根本就是我的心跳聲。
"嘿,快跑啊!"我大聲喊。可是它沒聽見,我想它是聽不見的,它沒有做出任何表示。
它的速度開始漸漸地慢下來。
它被車拋在了后面大約兩三米。我想,它一定是在努力追趕,它不愿失敗。
我有點緊張地抓緊了車窗的鐵框。一條長長的樹帶兀然出現(xiàn)在草場中,它擋住了我的視線。
這時我才猛然想起什么,手忙腳亂地從背包亂七八糟的東西里找出了相機。我知道它很快就會消失在林帶里,于是急切地在顛簸的車上按動快門。在班駁的樹影中,我還可以看到那炫目的銀色。不過,它和車的距離越來越大了。
終于。逐漸稠密的樹帶遮住了它的身影,我仍然用力扭著脖頸向大約可能的位置焦急地觀望。
草地即將走到盡頭,車正在逼近一座被青色的松林覆蓋的山脈的平緩山麓。
我靠在椅背上,我知道自己再也不會有機會看到它了,一匹呼倫貝爾的駿馬,它以奔跑向我展示了呼倫貝爾草原自由生命的無羈灑脫與昂揚。在草地的風中,它像個自由的孩子。每一根毛發(fā)都閃耀著自由的光。它活著就是為了奔跑。它是草地的孩子,是風的孩子,風之子。
回到學校后,沒有人相信我的故事----一匹與汽車競速的呼倫貝爾的駿馬。我也沒有什么證據(jù)可以證明,也許是技術(shù)上原因,洗出來的照片上看不到它那雄健的形象,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白色的影子。這樣也好,就當這是我的秘密吧,我經(jīng)常拿起這張照片,根據(jù)上面模糊不清的輪廓描摹它的形象。那是一匹銀白色的駿馬,它曾在我的生命中出現(xiàn)過,它是呼倫貝爾的風。
每年我都會回到草地,其實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風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