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嚴冬時,山中多炎風。
不知陰陽炭,何獨焼此中?
(壹)
西海之戌地,北海之亥地,去岸十三萬里則是昆侖。
我要在那叫不周的最高峰上等待一個人。
同屬昆侖山一脈,可不周與火焰山不同。不周極寒,本是雪峰,永久積雪,永久冰川。這里的人用另一種神秘莫測的陌生語言,叫它帕米爾。
我就設宴在那棵幾近倒下胡楊樹下。
那樹懸于高崖,周圍紅云繚繞,金烏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人來了,白色拂塵,白色的發,連同日光雪茫一起晃我的眼睛。
再睜開眼,他已在對案坐下。
“天方放曉,你倒來得及時。”
“從天上的宮室望下來,人間的最高處,清楚極了,饒不了遠路。”
“我住的地方,卻是人間的最低谷。” 我嘆氣。
“低谷才好。人間也有句話,叫高處不勝寒。你可知道,三十三重天上該有多么寒冷么?”
“呵,是聽過有這么一處叫廣寒。”
“他可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哦?”
“瑤池這次因他變得熱鬧空前,觸怒了玉帝,要我擒了他來關進八卦爐里煉丹。”話說到這里停頓了,老君想從我的神情中看出一絲端倪。
我偏不要他得逞:“那便煉啊。”,還補了句“萬萬不可手軟。”
“此話當真?”他不信,只當我是對諸天神佛有所忌憚。
他忘了。
不周山,弱水河畔。是逍遙自在的三界之外。
(貳)
我不禁想起第一次見到那只猴子的場景。
是在日客則的神山上,他跟著佛堂的法師修習佛法,認真打坐,認真聽經。因為曾有一個頭頂光華,乘坐蓮花的白衣女人來到他夢里,要他一定潛心修行。他顯然很愿意。
那女人說,她叫觀音。
我也不知道那日為什么要去佛堂,也許就是為了對他一見傾心,我喜歡他捧起一臉猴毛聽經的樣子。
他唯一的不好,大概就是名字不夠好聽。絕無猿,絕無緣。
我是個和尚,絕無猿磕磕巴巴說。與你在一起豈不是破了戒律,壞了修行?
和尚,呵,還是個毛茸茸的和尚呢。
老君再來的時候又比以往提前了一些,痛心疾首的樣子,人未至,一通嗚呼哀哉已經破空而來:
“這可如何是好,那猴子掏空了我一爐子丹藥,練成了火眼金睛。”
“火焰山的火曾從他腳底板燒上來,你那一爐子天雷地火頂什么用。”
“原來你早料到了。”
“你怕了?”
“是天庭怕了,怕得要死。”
哈,滿天神佛怕一只猴子嗎?笑得我茶都撒完了。
“笑話,他始終是骨子里的修行者,還能大鬧天宮不成?”
一盞茶的功夫老君已經第三次將拂塵由一側揮向另一側,足見焦灼。
“他若真是骨子里的修行者,又怎么會跟你這個羅剎女在一起呢?”
“天機不可泄露。”
“你忘了,在我這里,是沒有不可洞悉的天機的。”他掐著手指,眉間有星象浮現。
“你又在窺視我命相!”
“也罷”,見我動怒,那星象隨即隱去,“那我們打個賭如何?”
“就賭他會不會去打破,這天上的秩序。”
“一言為定。”
老君是希望我贏的。
可我輸了。
他抖擻祥云先去了東海,拔走定海神針,攪得海水泛濫,地府也未能幸免,生死簿盡數焚毀。不出三日就鬧上天宮了。
絕無猿,不再相信絕無緣了。
我愿賭服輸,告訴了老君,就在幾百年前,我是這樣對那只滿嘴清規戒律的猴子說的,
“你要是不娶我,我只有回去嫁給阿修羅,然后生很多小羅剎,將來與天庭為敵。都是你的罪過。”
絕無猿求觀音拿主意。
夢里觀音只說,既然是拯救蒼生的事情,那就只管去做。
(叁)
與他相守的最后歲月里,昆侖一帶降了瘟疫。
運糧車到達邊郊的時候我覺得這一切太荒誕了,簡直成何體統。
我大概是最沒出息的羅剎女。我是吃人的啊,如今竟然給人送東西吃。
忘了惡才是榮耀的本性,深夜為他點燭研讀法華經。
可竟然覺得幸福。
我喜歡他閉眼時的虔誠,也喜歡他的微笑。
人們覺得天降災痛是因為修行者迎娶了羅剎女,飲他的血方能得救。是那群曾經接受他救助的人。
若不是他阻攔,我非得收拾了這些愚民。可他搖頭。
面前,滿眼是如饑似渴豪飲下他鮮血的人。
再失去鮮血,他就會死。
衣衫襤褸病入膏肓的人們,出現在廟堂,有氣無力匍匐跪坐,將所剩無多的銅板拋擲在神明的腳下。
我問過一個女孩,為什么祭拜?
她說,祭拜可以蒙受神的眷顧。弭災。求福。
是么?像這樣把火燭插進香灰里,為木雕泥塑換上金身,用千金白銀砸他,就會得到庇佑嗎?
總之,絕無猿曾經敬拜的佛,冷眼旁觀著,仿佛從來只是一具毫無生氣的木雕泥塑一般。
觀音不會出現了。
因為她弄錯一件事情。
她在等四位西行之人,賦予其使命。她以為絕無猿是其中一位,可他不是。
我們只能日復一日,因為那叫殺戒的破規矩變得毫無還手之力。
傻猴子,天上的規矩那么多哪里遵守得過來?
我們要做罪人,或是死人?
絕無猿不答。
龍王廟,閻王廟,真君廟。那些廟宇的樣子深深映在腦海里。他始終相信會有人聆聽。
我笑他:“你看!那三只眼的舅舅是玉帝,李靖一人得道全家升天。那個地方從來只留下想留下的人。”
我將他困在巖石山,他要做只能做罪人,不能做死人。
被困在巖石山時,他說的話是我的奇恥大辱。他說我不再愛你。
后來我想告訴他,羅剎女學會了祈愿,想告訴他真的有神仙聆聽。
可因為那句話,我沒有去。
聆聽我祈禱的神仙叫太上老君。
我在他顯像的那刻一把揪住他衣領。
“你們天宮有一位月老,是司掌姻緣的神,是么。”
“哦?我倒只知道一位花匠,叫越牢。”那白胡子老頭從未被信徒如此對待,倒不知所措起來。
我見到一片馥郁芬芳的花海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說——越牢的名言,愛的原型是火花。
一顆種子,開出兩朵并蒂火花。
我看到了快要熄滅的,花的主人名叫孟姜女,她將要死去。
看到了正濃烈旺盛的,仔細辨識,竟是驚動了三界的牛郎和織女。
我帶走了絕無猿那朵奄奄一息的情花,來到巖石山,狠狠摔在他面前。情花染遍整座山脈。紅日當空,重山禿嶺,寸草不生。這山有了新的名字,叫火焰。
再次見到太上老君,
是因為我救走絕無猿時傷了村民,盜走情花,焚燒了整座巖石山,我將永永遠遠,不能離開昆侖。我就是這樣暴戾的羅剎女,我心甘情愿。但我不明白為什么,絕無猿也要因此受灼燒之苦,然后去飛來峰做一塊石頭。
這一切由太上老君來執行,是他幫我去了越牢的花海。
至于他為什么幫我,是因為一個賭。
“打個賭如何。若我贏了,凡我要你幫我的,你必得依我。”
“你可知我洞悉萬事萬物,什么賭都是我贏。”
“那如果賭你輸呢?”
絕無猿作為一塊泥巖去了花果山飛來峰,只需瞥他一眼的頃刻之間,樹知道,花也知道,他是從千里之外來的,那是只有千里之外才有的高原上的赤紅砂色。
老君說,情花熄滅可能是愛意漸漸撤退,也可能是像孟姜女那樣,即將死去。
絕無緣是哪種呢?
是他的情花熄滅讓他去做了石頭?
還是他要做那無情的石頭才讓情花熄滅?
理不清先后的東西,就作命運。
他從石頭再次變成猴子的這些年,我獨自坐在這火焰的囹圄中,明白了越牢為什么要叫越牢。心底思念多一分,火焰山的火勢便高一些,在這恍如一日的幾百年經久不歇。那個叫飛來峰的地方聽起來像天宮一樣高遠,我希望火勢旺一些,再旺一些,旺到縱使是天宮也可以看到這里紅色的光點。
絕無猿,你是否看得見?
(肆)
這年我種了一些芭蕉,只生出兩莖枝葉,形狀如扇,一莖至陰,一莖至陽。
還養了一頭牛,無聊的時候教他噴火。就是火焰山上的那些火。
可以后我的牛出去,總不能稱自己噴的是火焰山上的火,我就給它取了名字,三昧真火。
魔鬼城又誕生了新的羅剎女,我差遣那牛偷偷把扇子當做禮物送了去。
那牛這么跟我描述那時的場景。芭蕉扇成了話題的中心。
“公主嘴里有東西。”
“是金湯匙么?聽說在人間,含著金湯匙出生是富貴的象征。”
“是把扇子。長得倒是稀奇古怪。是芭蕉的樣子。”
婦人含笑用鼻尖蹭上襁褓中的嬰孩的臉蛋,道“就叫你鐵扇吧。喜歡嗎?”
鐵扇啊鐵扇,你要修行得道,可不能吃人肉啊,若是以后愛上修行之人真的很難改。
后來,我把牛和另一把至陽扇送給老君了,讓他煉丹生火。他居然還嘮叨我把三昧真火教給畜生,叫他難打理。
“我可不像天庭里的某些人,失去了法寶,就教訓不了自己養的牛了。真是叫三界看笑話。哈哈。” 我每說這樣的話就能把他氣得吹胡子瞪眼。
再這樣百無聊賴地過了很久。
習慣了。
所以沒去數是幾百年。
(伍)
再一次從老君給我的玄相鏡里看見他,他已經離開花果山了。
所有人都會忘了那個絕無猿,以為是新的地界小妖作祟。
他從石頭蹦出來那一刻,用雙眼閃出的金光刺向天界,仿佛就要沖破這世上的一切叫規矩的東西。我知道,這是痛苦不堪的前世交給他的,沒有記憶,只剩情感。
好在花果山上的日子還算快活。
我好像又看到那個絕無猿,笑起來捧著一臉猴毛,天真爛漫。竟有一念希望永遠這么下去。
如果那只老猴子不死就好了。
當那只老猴子的尸體被放置在木筏上,隨水流飄離花果山的時候,猴子們哭了。
他不知從哪里聽來的,生老病死這是天地的秩序。
他聽到秩序二字胸中不禁翻江倒海,憋悶至極。要做罪人,還是死人?誰對他這么說過。但是誰呢?他不記得。
如果可以,他要得到足夠冒犯那些秩序的力量。
他是跟著月亮走到那個叫斜月三星洞的地方。
被他稱作師傅的男人教誨他,你要像人一樣帶帽穿衣。
我教你長生不死之術,便有足夠的時間,讓你去獲得人的智慧。
再學七十二般變化吧。就如同你有了人心,瞬息萬變。
臨別時只以喜憂參半的口吻囑咐,師傅的名字不可對外提及,他便消失無蹤了,連同斜月三星洞一起消失無蹤,神秘到就仿佛一直在那里等了三百余年,只為等待那只竹閥度海的猴子。
(陸)
我輸了與老君的賭約那天,他沖破了天雷地火的煉丹爐,下了東海。拔走定海神針,攪得海水泛濫。然后
是地府,撕毀生死簿,最后是天上,打敗了那三只眼。
龍王廟,閻王廟,真君廟。一個不差。那些廟宇的樣子深深映在腦海里。他一個個去造訪了那些不知有靈無靈的神明。現在他擁有他們都沒有的力量了。
我曾僥幸奢望過,但知道他不記得我了——因為越牢的情花海安然無恙。
不然,對規矩的反心或是別的什么,他一定會去問問的,究竟愛是錯,亦或是不愛是錯。
當他還叫絕無猿的時候以為天上地下規矩諸多。且要一一遵守。
異,要么除掉,要么同化。他不知道,這才是天上人間真正的規矩。天庭要擒拿他,總是老辦法,擒拿不住就招降,多么狡猾。
最后他敗在一個如來手上,是西方的一位尊者。那尊者來時,巍然遮住了金烏,但周遭并未因此暗下來,是他周身的光華讓晦暗處恍如白晝。
所有人都覺得,那只此時顯得無比孱弱瘦小的猴子,縱然有一躍十萬八千里的筋斗云,是逃不出如來的手掌心的。
他其實是可以的,但當那只手掌像山巒頃塌一樣壓來,他猶豫了。我不知什么原因讓他遲疑。
那一遲疑就是五百年漫長的打坐。
(柒)
老君乘云踏霧而來,告訴我,他在取西經的路上了。
他有了新的名字,不是美猴王,不是齊天大圣,叫孫悟空。
是一個禿驢給他取的。那禿驢像極了前世文鄒鄒的絕無猿。大概是想要他一悟成佛,四大皆空。
呵,悟空悟空,悟來悟去,世事皆空,那你他媽悟個什勞子勁兒。
如果我能站在他的面前定要好好問問他,是否忘了自己尚不是西經使者的時候,縱然獨擋十萬天兵卻只能放馬。他以為這樣的天界和佛法能普渡誰嗎?
我是無法離開昆侖的。
我等他自己來見我。
我等他回到火焰山。
那日,一行人由遠道行來,一人騎馬,兩人挑擔。還有一人是他。火焰照耀在臉上有紅彤彤的光。
是四個戴罪之人那。
那個禿驢本是金蟬子,十世為佛,什么都懂,至于罪過么,就是他在第十世聽第十次重復的內容時走神了。
而那個絡腮胡更好笑,是因為拿油燈的時候手抖。
這么芝麻綠豆的事是眾生只要活著就會犯的錯吧,那天上那些人又孰能無過,是憑什么高高在上呢?
那四人奇怪,一路上飛雪,直到行至火焰山五百里處,雪卻停住了,再數十里,已灼熱難耐。
“若是過得山,鐵身軀也要化成汁哩。”那騎馬的說。
再來時他孤身前來,手里是我所種下的芭蕉扇。
在他手持芭蕉扇,熄滅我滿山情火之前,他問我,
我是誰?絕無猿么?
看來是前世零星的記憶在作祟。
“你自己不知道么?美猴王。齊天大圣。還會是斗戰勝佛。絕無猿是我死去相公的名字。他沒有你這么好,亦不是西經使者,早跟巖石山一起不復存在了。”
我寧愿他自始至終認為自己是一塊石頭。
這一世他要做罪人,或是死人,好人,還是壞人。已經沒有人能左右。
定下那些規矩的是壞人,可也不是誰都有機會做好人的。這一世不管不顧了,只要能讓他福壽雙全,功成名就。
(捌)
后來,他成了佛。
為他打造金身的人不計其數,每天有千金百銀投擲在他腳下。
他會使人如愿的。如果可以的話。
而那或大或小的夙愿,有些他也做不到。
大概就叫難言之隱吧。
是人們所說的,可以提及結果,卻無法闡述原因的。
他想起自己在五行山下的五百年。
那個手掌如山一般壓來,他可以逃的。
是那個乘坐蓮花的尊者,他的一句話,讓他動彈不得。
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縹緲無憑:“悟空,你還是沒有學會人的進退。”
他流淚了,呼喚著,師傅。
眼前的尊者曾在斜月三星洞傳授他一招一式,教他學人穿衣,汲人智慧,修煉人心。
如今那崩塌而來的五行山是最后一課。
他要教他,人的進退。
何為進退?
何為寂寞?
想來那騎馬的和尚第十一世為佛,才叫寂寞。
他時常坐在筋斗云上啃著桃子,眺望金蟬子所居的寶殿回想西行的點點滴滴,卻發現那里金光如海,都是禪意,唯獨不見性情。不能再看了,他快要變得一樣腐朽無趣了。
直到一個叫沉香的小孩拉住他的衣角求他救母。他破了規矩,教他法術,心中竟有一絲禁忌的竊喜。他已經……很久沒有壞過規矩。
或許,在既定的法則內沖破一切規矩,就是那最后一課——人的進退。
他拖著從東海搶來的鐵棒,立在九霄云海中高歌:
“天上地下樂逍遙,不如猴子唱山歌。
一念迷惑是眾生,而我一覺睡醒睡成佛。”
(玖)
“你還記得我們那次打的賭么?
你若輸了,就得告訴我未來。
你說他是那個西行之人,會經過火焰山。”
“記得記得。當然記得。于是你造了芭蕉扇想助他一臂之力。”
“而今他豈止福壽雙全,功成名就。那猴子算是將花果山,搬上三十三重天了。”老君捋著銀須,看起來也感染到了那份快樂。
現在的孫悟空是妖界奉制的猴王,是腳踏祥云的英雄,
可我依舊忘不了前世那個軟弱無用的絕無猿。
我忘不了滿天神佛的冷眼旁觀。如果不是西行之人,就算潛心修佛也可舍棄。如果是西行之人,惡貫滿盈也能原諒。有人生來就是英雄。
而做英雄之前要做一世螻蟻是么?
(拾)
積雷山的摩云洞里,住了一家三口的妖怪。
老爹是風流成性的牛魔王,兒子是盛氣凌人的紅孩兒,那鐵扇公主到是新鮮,吃素的羅剎女。
吃素的羅剎女可不是吃素的。
派去監視的小妖說,她明明方才還在為兒子張揚成性四處賠罪,料理后事,一盞茶的功夫,已經殺到千里之外的狐貍洞。
小妖趕去通報。
“且等我爽完。”
牛魔王無暇顧及。
已至洞口,卻停住了。
大概是覺得里面場景實在沒眼看,鐵扇公主扭頭去了另一個地方——越牢的花海,一扇子下去。
這就是芭蕉扇的另一個用處,替主人熄滅愛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