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元和三年的暮春時節,嚴漣踏入未央宮。其時熹照透破萬里層云,光束帶著晨露一同傾灑于闊大宮殿。她仰首望去,丹陛層階之上的少年冕冠玄衣,玉旒垂面。從遠岫飄來的裊裊煙嵐經過他的身后,他的周身愈發流露出清冷的貴氣,形同仙君。
嚴漣心中有不可抑制的喜悅,正要登階而上,向他走去,卻有陣陣帶著腥甜的味道的寒風自耳后泛來,她忍不住回首,卻見遠處海浪起伏,席卷而來,她還未來得及再看他一眼,就陷入沉沉的黑暗中。
是一場夢。
椒房殿中的獸爐吐出絲絲煙縷,氤氳在黑暗的大殿,又漸漸消散。透過道道珠簾,內室的床幔后,嚴漣從噩夢中驚醒,猛地起身,身上冒了許多冷汗。
守夜的宮女聽到她的動靜忙起身,垂下眼簾細聲喚道:“娘娘”
“無礙”嚴漣答,松開手中的錦被,一只手撐著身子,另一只纖長白皙的手撫向自己的胸口,稍稍平靜后問:“現在是什么時辰了?”
“稟娘娘,已是三更了。”宮女乖巧的答道。嚴漣聞言,便沉下身,躺在床上,看著黑暗的虛空中的某一處發呆,再無睡意。不知宮人熏了何種香,她頓感有些氣悶。距她入宮,已經三年,姬景踏足這座宮殿的次數屈指可數,而母親昨日的言語似乎還在耳邊回蕩。
元和六年的凌晨,天色還昏暗著,窗外蟬鳴愈燥,卻愈發顯出一室寂靜。作為大周政權中心的宣室殿燈火通明,鵝黃色的燭光均勻地布落于身穿玄衣的天子的臉龐。他倚著鎏金寶座,一手執著徐策的奏本,另一手不斷地輕擊著幾案。他的衣袍自然地擺開,褶皺間映著淡淡暖色的光,一派閑適之態。他面前的年輕的那位著青袍的臣子有些焦躁。
夏成禮想開口詢問皇帝的決定,卻被徐策制止了。發須皆白的徐策是三朝元老,也是提拔夏成禮入翰林院的人。夏成禮看了徐策的眼色,便又跪坐好。
不一會兒,姬景放下奏本,仰頭闔上了薄薄的眼皮,眼睫在他的眼睛下方投下道道陰影。
“你們不必再反對盧詔的提議。”姬景端正了身姿,將手中的奏本擲在案上,又道:“就去雍州。”
夏成禮眉頭緊鎖,表情凝重,卻還是不得不答應道:“是”
徐策面無表情,他從姬景手里拿回奏本,復跪坐于原位。
“陛下,太子已經安頓好,皇后是否同行?”徐策問道。
姬景皺眉道:“皇后同去。”又問夏成禮:“嚴丞相現在如何?病好些了么?”
夏成禮答道:“陛下,嚴府已經謝絕探望了。臣并未見到丞相。”
“朕知道了。你們退下吧。”姬景不欲再作談話。徐策與夏成禮聞言便退出宣室殿了。姬景也走出大殿,殿外天色微明,他看了眼立在周圍沉默不言的侍從,愈加心煩。
嚴漣早早便起來了,洗漱之后便聽宮女說皇帝正往椒房殿這里走,她頓時喜出望外。姬景剛走進椒房殿,便看到妝容妍麗,笑容燦爛的皇后。他也不自覺的揚起唇角,上前一步,拉起躬身行禮的皇后。溫言問道:“皇后起這么早?”
嚴漣笑道:“因為妾知道陛下會來。”說罷,她便隨著姬景坐到幾案邊,姬景手持茶壺,親自為嚴漣制茶,倒進玉盞之中。他將玉盞推至嚴漣面前道:“朕將去雍州避暑,你與太子都要隨行。”姬景頓了頓,又道:“可惜丞相有疾不能同行。”
“父親他近年來身體愈加不好,每次母親進宮也只說父親不敢進宮,恐將病氣過給了陛下與妾。”嚴漣柔聲道,眉宇間顯然有擔憂。
“朕已經遣御醫去嚴府為丞相診治了,你不必擔心。”姬景眼神溫柔如平靜的湖面。他將嚴漣摟入懷中,嚴漣順勢依在他的胸膛……
第二章
皇家出行,歷來行止奢華,揮霍無度。而皇帝在嚴丞相的進言之下,此次只與皇后、太子、和幾位臣躬簡便出行。到得雍州,已然是三天后了。
嚴府也并不平靜。傳言中病重的丞相嚴青居玉立在議事堂中,歲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只是讓他更顯成熟英俊。盧詔在他身后俯首,嚴肅道:“稟丞相,孫叔賢等人已經在雍州安排好,韓光傳也已統兵備于京城內外,只等您下令…”
嚴青居轉身,他的五官凌厲,讓人望去生畏。先帝曾經器重他,而后又聽術士之言,相信他這是狼顧之相。先帝那時想除掉他,可惜先帝已經快死了,反倒讓他成為獨掌大權的重臣。他未看盧詔一眼,聲線薄涼道:“你派人告知孫叔賢,讓他不必顧忌皇后。”
盧詔的手微微顫抖一下,隨后便應道:“屬下遵命。”
嚴青讓盧詔傳令到雍州時,孫叔賢在水閥處徘徊。而在行宮中的姬景面沉如水,他知道時間緊迫。之前吳煥以皇帝喜靜為由,將周遭的百姓都趕到了百里之外。他在等待著吳煥。
鎧甲加身的吳煥急急從殿外走來,他走到門外時,將佩劍一把扔給侯在門旁的小黃門。進到殿內,他單腿跪下,抱拳行禮,沉聲道:“陛下,百姓已經安頓好。嚴青居已至雍州。請陛下速速離開行宮,到宮后的青竹山避險!”
“朕知道了。”姬景將吳煥扶起,又道:“諸位臣躬如何了?”
“臣已派隨從隨護他們至青竹山。”吳煥答道。
“那就離宮吧。”姬景向宮外走,吳煥便緊緊跟著。姬景走到皇后居住的宮殿時,便向吳煥吩咐道:“去將皇后接來,她與朕一起。”
吳煥應是。
不一會兒,吳煥便將皇后帶來了。嚴漣的神色有些擔心,語氣中也帶了幾許憂心:“陛下,發生了何事?”
姬景冷冷看向嚴漣,語氣平平道:“盧詔到了雍州。”
嚴漣一驚:“父親他還在病中,盧詔一向隨侍,怎會到來?”
姬景又道:“丞相未必真的病重,只是皇后看來是真的不知。不想嚴卿心狠至此。”
嚴漣的面色有些惶恐了,姬景將手背到身后,不再發一言的向前行走。嚴漣也不再作聲,她的心中不安的波瀾卻越來越大。吳煥看她時略帶敵意的眼神,姬景冷漠的神情,忽然到來的盧詔,都讓她不安極了。她步履倉皇的跟上,誰都沒有看向她。
到了青竹山上,一眼放去,幾乎可以全覽雍州。皇后被侍女與士兵守衛在遠遠的另一端,此刻姬景并不想見到她。吳煥在離姬景十余步遠的地方聽屬下匯報,他的眉頭越鎖越深。那士卒離開后,吳煥低頭走到姬景身邊,姬景問道:“吳卿,是何事?”
“陛下”他低下頭,語氣低沉道:“雍州水閥的周遭都被嚴青居的人把守著,我們的人都進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來。水閥一開,附近近千戶人家,恐怕都要……”
“逆賊!”姬景恨聲道。他一氣急,腦中便不可抑制的疼痛起來。吳煥趕忙扶住他,問道:“陛下,請恕臣無禮。可否以皇后為要挾……”
“沒有用。嚴青居知道皇后與朕同行。”姬景撫額,嘆道。吳煥更加沉默。
“朕若不來,他會兵臨城下,刀劍相逼。朕今至此,他便水沒雍州,想將朕投食魚腹。”姬景嗓音有些嘶啞:“無論何種選擇,都會有人因朕、因他付出性命。可唯有朕出宮,才有與他一搏的機會。”
“陛下”見慣沙場拼殺的吳煥面露不忍:“回京之后,便再無阻撓陛下的人了。”
是了,只待回京。天色漸暗,等到彎月當頭時,水閥不出意料的打開,萬畝良田瞬間淹沒,洶涌澎湃的潮水向青竹山打來,打濕了姬景玄色衣袍。嚴漣顯然不知發生何事,只看著行宮也被淹沒。青竹山下,不論貧富,不論人畜。冰冷的溫暖的一張張臉,他們還在沉睡。泄洪的大水淹沒他們時,他們連發出呼救的時間都沒有,就這樣被淹沒。
第三章
雍州水閥松動,雍州知府知州不察不問,事發時,尚在雍州的陛下下落不明。稱病多日的嚴丞相終于出府了,眾臣看到他那張臉,陰冷的氣息直逼心間。
這幾日來,朝中亂成一團。嚴丞相將齊王幼弱的世子接來,那也是他的小外孫。齊王的小世子,即將被嚴丞相扶立為皇帝。前去嚴府拜訪的人絡繹不絕,而嚴丞相只與幾位大臣相見議事。
姬景在京城外的軍營之中。韓光傳已將一半虎符交付給姬景,另一半則被姬景給吳煥了。韓光傳知道只有跟隨皇帝才是正統之道,即使他與嚴青居是從小到大的情誼,他也會選擇對自己更有利的一面。正因如此,他一直都是站在皇帝的陣營中。他雖是文官眼中的武夫,卻令生性多疑的嚴丞相相信了他。他自嘲的想,因此陛下對他亦不能放心。
“明日便回京。”姬景道。韓光傳與吳煥俯首應道:“是!”
他們等很久了。從青竹山回轉京城,他們伴作韓光傳的士兵一路潛行,未被人發現。今日韓光傳將拜入嚴府的名冊交給姬景后,姬景終于決定入京,意欲一舉蕩除嚴黨。
嚴漣被禁在一處偏遠的山村。周圍的村民皆是侍衛與侍女所扮,他們嚴密的監視著嚴漣,亦不泄露一絲口風給她。嚴漣至今還不知道她的父親究竟做了什么,但始終有不安盤桓在心底。山村中風光晴好,入眼的不再是闊大或巍巍的宮殿。但她的憂慮,讓她毫無心思去觀賞。
過了一月有余,嚴漣才被接回宮。回宮路過雍州時,她忍不住掀開簾子,看向大水已退的雍州城。城中百姓流離失所,城中有漫天的白幡和沉痛的哀歌,還有未干涸的凹地,還有道路旁已經腐臭的尸體。她撤下簾子,捂住嘴巴,忍不住的干嘔。
她昏昏欲睡之時是侍女在她耳邊輕喚:“娘娘,已經到椒房殿了。”
她點點頭,搭著侍女的手就下了車。天色已黑,她一時看不清來人。還未站穩,就被身量尚小的孩子抓住了衣裙。
“母后~”
嚴漣低頭一看,正是許久未見的太子。嚴漣喜悅極了,她沒有孩子,就將姬普當做自己的親生孩子一般。她將姬普抱起,親了親姬普的額頭,姬普眼睛亮晶晶的看著她。
“母后,我很想你~”姬普脆生生的道。
“母后也想你了。”她高興的說到。
“把太子帶到東宮去。”姬景冷冰冰的聲音響起。嚴漣錯愕的看著侍衛將姬普從她懷中抱走。
“父皇,我想和母后說會兒話。”姬普不滿的從侍衛手中掙出,看著站在門內的姬景。
“你先去東宮,父皇也有話要和你母后說。”姬景的語氣溫和了些。嚴漣也道:“小普,你先去東宮吧。”
“好吧。”姬普勉強應道,終于跟著侍衛離開。
“陛下。”嚴漣恭謹的行禮,然后看向姬景。姬景眉眼中有疲憊,也有冷漠。她心里的不安又漸漸大了。
“陛下,龍體尚可安康?”嚴漣問道。
他不禁冷笑一聲,冷硬的唇線驀地彎成柔和的弧度。他道:“托嚴丞相之福,朕體無恙。”
她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進來吧。”姬景道。嚴漣跟著他身后進了椒房殿,侍女關上門,退到外面。
“太子一向在我宮中,今日怎么……”
“太子不需要逆賊之女做他的母后。”他語氣輕寒的打斷,轉過身來看著她。
姬景眉飛幾入鬢,一雙眼黑亮而又清明,下眼瞼微微上挑,此刻他唇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總透著一股嘲諷的意味。想到之前入京時的京城警戒,還有皇帝提到他父親時隱約的恨意,嚴漣不安到了極點,總算忍不住開口問道:“陛下為何這樣說?”
“嚴青居意圖造反,引朕前去雍州,蓄意釀成雍州水患。現在朕已將嚴青居投入詔獄,嚴府一眾人等也全部革職查辦。”說罷,姬景定定地看著嚴漣:“皇后,知道了么?”
嚴漣目光看向姬景,姬景厭煩地轉過頭。一個月前,他在早朝之時和徐策與韓光傳突然出現,坐在龍椅旁的嚴青居臉色難堪至極,眾臣也神色惶恐。當時誰都沒有想到,皇宮中還有嚴青居隱藏的死士,死士從四面刺向姬景。韓光傳與吳煥緊緊護著姬景。而更沒有想到的是,站在離嚴青居不遠的孫伯明從袖中掏出匕首,直直殺向嚴青居。有其它的死士想去阻攔孫伯明,卻被韓光傳手下的精兵攔住。
姬景道:“而嚴青居――已經死了呢。”
銀紅色的窗紗驟然被風吹起。嚴漣斷續道:“怎么……怎么可能……我也在……”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神情驚痛迷惑,她還想起來一些事。
先皇長年纏綿病榻,最后終在一個雨夜里駕崩。舉國縞素,悲痛的哭聲與不歇的大雨在帝京交織,整日里天地間都是青灰的帷幕。她跟在父親的身后,站在白石鋪就的大道俯首哀悼。入眼皆是匍匐在地的穿著如霜雪般慘白的服喪者。她再一次見到了姬景。玉冠白衣的他,面容十分憔悴,他持著先帝的靈牌走在發喪隊伍的最前面。隔著層層青灰色的雨簾,嚴漣聽父親說,一同逝去的,還有他青梅竹馬的太子妃。還有什么呢?她聽到父親說,太子妃死了,她就會做那個人的皇后。而她的庶妹則入了齊王府中做妾。
“他就這么輕易的死掉。”姬景道:“對了,嚴青居還想扶持齊王世子,你庶妹的幼子。”
“是了,是這樣……我沒有孩子……”嚴漣扶著桌角,身子撐不住般倚著桌腿緩緩跪坐在地,眼淚不可控制的溢出眼眶,破壞了精致妝容。她的父親為了權力,不惜以她為陪葬。而她父親犯下的謀逆之罪,使她們嚴家再無逃生之路了。而她自己,她傷心的想,姬景不會放過她的,不會再讓她在宮中留著了,或許也不會讓她在世上留著。
“是我的錯,是嚴家的錯……可陛下,您能放過理兒么?他還年幼……”她捂臉哭道。
姬景緩緩道:“你父親為了讓你上位,害死了我的太子妃。”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雍州潰堤,不知那些被淹死的百姓,他們的冤魂可會放過你們嚴家?”
嚴漣伏在地上,她哭泣著道:“陛下,我知道嚴家罪孽深重,不求免去父兄謀逆犯上的死罪,只求留下嚴家的一絲血脈。”她發絲凌亂,妝容已經被哭花了,還是坐起來抓住姬景的衣角:“陛下,縱然嚴彬嚴森不可饒恕……可理兒才兩歲啊!”她痛哭失聲。
“你嚴家給雍州百姓留下一絲希望了嗎?雍州全族被淹死的不在少數。”姬景依舊冷淡,嚴漣終于心灰,緩緩松開拽著姬景衣角的手,頹敗的坐在地上再無反應,一滴滴眼淚落入地衣,毫無聲息。姬景忽然有些不忍。
“朕不想再聽見嚴理的名字,也不想在京城里看見他。”他倏地站起來,撫平衣袂上被她攥出的皺痕。向門外走去,邊走邊冷聲道:“嚴漣,一旬之后,你搬去北宮吧。”
椒房殿外,一灣殘月如冷劍,溶溶月華之下,姬景的錦袍醞出淡淡光暈,一如兩年前,他立于高階之上,云嵐環繞,形如仙君。他走的越來越遠,背影也在淚光中模糊不清了。嚴漣闔眼,如去了根骨一般椅靠著森冷的墻壁。
終章
姬景端正地跪坐在幾案前,從窗格間透進的幾縷光束灑在他面上,讓他感受到那帶著陽光的溫度,如同一雙溫暖的手,輕撫著他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正坐在他面前的老師的白發,在光的照射下泛著金光。
“嚴逆及其黨屬已除,如今朝中官位空缺太多。”徐策坐在姬景對面,將手中的奏本放在幾案上:“吳煥,韓光傳護衛陛下有功,眼下又是用兵之際……”
“他們可繼任大將軍之位。”姬景道。
姬景想了想又道:“丞相之位,就讓孫季誠來擔任吧。孫伯明可任少傅輔佐太子。”
“陛下!”徐策目光炯炯道:“斬草除根!”
“徐卿”姬景看著徐策,清俊的面容有堅定的神色:“盧詔,孫叔賢,孫仲德被贖了出去以后,你派人暗殺他們,朕可以不管,甚至暗中助力,因為他們是造成雍州之難的元兇之一。但孫伯明與孫季誠卻沒有對不住朕,對不住天下的地方。且孫伯明果敢英勇,他敢攜匕首入殿,是當時境況不論如何,他都要刺殺嚴青居。”
徐策猶想力爭,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動:“陛下,長兄如父,孫伯明卻失教于弟,他如何能擔得起輔佐太子的重任?陛下斬殺孫家倆兄弟,難保日后他不會起怨懟之心!”
姬景直視著徐策道:“朕的安排,朕自然心里有數。老師身為帝師,徐高墨卻無半點文雅之相,竟然當街打落折毀孫太爺生前親題的府門牌匾。如此大辱,老師擔心孫伯明找徐高墨尋仇?”
徐策憋了半晌才吐出“不是”二字。
姬景唇角彎開,笑笑道:“師生同心,君臣同心。”
當姬景從宣室殿走出時,晚照的霞光如緞面一般明麗。他有些得意,又有些傷感。那些威脅他的,忤逆他的,都被他除去了。可那些親近的人呢?
他的視線從天際落在前方空曠的廣場上,小太子遠遠的甩開侍從,向他跑來,奮力地大步地跨著白石階梯。待到他身邊時,小太子的額上有了一層薄薄的細汗,頭上扎著的兩角經他這一番動作便有些松亂。姬景柔和了臉色,看著小太子。
他的風疾加重了,姬景憂心忡忡。他不知道自己還能陪姬普多久,若他駕崩之后,年幼的太子能擔起大任么?
小太子在他身前站的板正,睜著烏黑的大眼,郁郁眼睫一睜一闔之間,脆聲向他詢問道:“父皇,我母后呢?我好久沒有見母后了。”
姬景的神情有剎那凝滯,然后緩緩道:“等你長大了,你就可以見到她了。”
小太子噘起嘴,悶悶不樂道:“我要現在見母后,就要現在!”
姬景臉色沉下,似有不悅之色:“太子,聽話。”
小太子見姬景臉色不豫,也不敢再耍賴,只得乖巧的不再吭聲。姬景隨即便命內侍將他帶回,小太子卻不愿折返。許是宮中太過寂靜,無人伴他。他就想纏著往日里總是繁忙的父皇。年幼的太子不知道他父皇鎮日里忙于治國,只當父皇不是那么喜愛他。他扯住姬景垂下的袖角,姬景一時不察,走動間才發現太子可憐兮兮的站在原地看著他。姬景的神情無奈而又憐愛,抱起了小太子。
“父皇還要批閱奏章,你就在父皇這里玩。只待幾日閑暇了,父皇帶你出宮,好不好?”姬景道。
小太子一聽能夠出宮玩,頓時高興起來,歡快地答道:“好啊!”
湛藍穹頂,白云變幻間,十二年雁過無痕。十二年間,天下人只知道皇后病重離世,前丞相嚴青居謀逆之罪株連九族。而平定邊境戰亂之后,皇帝又將韓光傳與吳煥的兵權收回了大部分。孫季誠則空有丞相之位,卻無實權。如此看來,嚴青居謀逆一案,反倒是給了姬景收回皇權之機。至于太子姬普監國時,就沒有什么威脅了。姬景,已經將太子登位路上的障礙都鏟除了。
元平六年的冬至才過了兩個月,大周的天子姬景因風疾病篤,十七歲的太子姬普開始處理國政。姬景登基以來,勤勉于朝政,又知人善任,處理了大周開國以來的積弊,還帶來了元和之治的盛世,一直延續至今。是以姬普在賢臣的輔佐之下,竟是輕松的處理好了朝政。姬普下了早朝,便又匆匆地去了宣室殿。
國庫內有珍藏藥草,天子榻旁妙手名醫。可即使如此,也難以挽救即將逝去的生命。太子趕到宣室殿時,只能看到姬景慘白的臉色。那是被病痛與國事拖垮的身軀,姬普沉痛地想。
“父皇”姬普跪坐在姬景榻邊喚了聲,姬景雙眼睜開一線。姬普又道:“父皇,兒臣扶您起來。”
見姬景微微點頭,姬普便站起俯下身,伸出雙手扶著姬景坐了起來。姬景雙手緊緊握著太子的手臂,大口喘著氣才坐起來。盡管如此孱弱,面色較之以往已經好了太多。姬景從手中展出一只小巧簡潔的銀飾的碧玉簪子,碧玉潤澤通透,與銀相接的地方,有一線發黑的褐色。姬普知道這是他的親生母親的遺物,他經常見到父親在壓抑沉郁之時摩挲這只簪子。
姬普有些傷感的問道:“父皇還記得母后的模樣嗎?”
“已經不記得了。”姬景道,到如今,他只記得失去她時的悲痛,以及她去之后他心中無法彌補的巨大空洞。
姬普有些吃驚這不同于以往的答案,亦不同于姬景的所作所為的答案。姬景還未等姬普再次發問,又接著說:“朕忘記了你母親音容笑貌,甚至還懷疑過自己是否還愛她。可是,這么多年里,朕沒有過多的時間想這些事了。如今時日無多,卻經常回想了。”
“父皇想起了什么?”
“大約是小時候和嚴青居也能如尋常師生一般的相處,還有初見英姿颯爽的元后的那一刻。”姬景面色松緩。
“那嚴娘娘?”
“朕很少見她,現在更是想不起來了。僅記得她只會滿口應是,溺愛你,也是盲從嚴家人的傀儡。她,比不上你的母親。”姬景果斷的下了定論。
“可是我……我只記得嚴娘娘了。”姬普反駁的聲音如同他的性格一般柔弱。可是姬景并不生氣,姬景幼時,他的父皇忙于玩樂戲耍,既不關心國政,也不關心他。他的母后,忙于和后宮的妃子爭斗。他擁有的愛,實在少的可憐。而姬普卻在嚴漣那里得到了母愛。
“她對你確實好,可嚴家,是親手逼死你母親的元兇,你不恨嗎?”
“兒臣只厭嚴青居”
“她一直在北宮”姬景道,太子猛地抬頭看著姬景的眼睛。姬景又道:“之所以瞞你這許多年,是朕的確不想見到她,朕討厭她。在朕去后,你若是想見她,接她回宮,贍養她,都可以。”
姬景的聲音漸漸低落,姬景還在喃喃地說,說了些什么,姬普已經聽不清了。他在想他的父皇,他的父皇必不會討厭嚴皇后以至于不肯見她,是愧疚嗎?姬景的氣息漸漸弱了,不知是冬日天寒,還是姬景已經無法支撐,他的手那么涼,太子緊緊握住。
“父皇?”太子年輕而顫抖的聲線泄露了他此刻洶涌的悲傷,已經沒有人回應他了。他聽到窗外的雪從樹枝上崩落的聲音,似像生命的逝去般輕盈,落在他的耳中卻鏗然有聲。
大周元平六年,周仁帝姬景薨于未央宮宣室殿,定于永康陵。太子姬普登基,次年改元建初。
這一年,是建初元年的暮秋,姬普穿著便衣,溜出了未央宮。宮外有他讓吳勒備好的快馬。從帝都到臨河北宮,快馬驅馳,一日便到。吳勒牽著兩匹馬,正向他走來的方向張望著。見到他的身影,便急急拉著他上馬,口中還不住說道:“陛下,您可算來了。我都怕我父親發現我牽了他的愛馬,又執軍鞭來將我趕回去。”
姬普執著韁繩道:“你若被趕回去,我自己也能去。”
吳勒躍上馬,笑回道:“那可不成,我的職責就是護衛陛下,陛下怎能獨自出行?”
姬普無奈說道:“跟上吧”
凌晨時分的帝京城外,兩騎飛馳,塵土飛揚。待到得臨河北宮時,已是暮色四合。
吳勒得意道:“現在他們發現陛下已經不見了,肯定很慌張。哈哈哈哈,想想就很有趣啊!”
“你閉嘴!”姬普有些受不了吳勒的聒噪。抬頭看著臨河北宮破舊的大門。吳勒識相的不再出聲,姬普跳下馬,對著吳勒道:“你在這等著”
“是”吳勒答道。
姬普推開破舊的宮門,吱吱呀呀的響聲讓他想起以往看過的志怪小說里的場景,但這并沒有讓他生畏,他十分想知道,在他幼年時,唯一給予他溫暖母愛的嚴娘娘現在怎么樣了。
院內還算干凈,可以看出是被人打掃過。他的心略微輕松些。他又繞過一座宮殿,推開通往后殿的左側門,卻發現這道側門之后的小徑并未如同右側門一般清理野草,可右側門被上鎖。姬普不由暗惱,莫非父皇派給嚴娘娘的那兩個宮女就這般不當心?
這小徑約有數十尺長,他往里面走,竟然發現有大朵大朵粉色花蕊,白色花瓣的花,還有條條白絮伸長或者柔軟的垂落在地。他穿過這片花叢,到達了那座寢殿。姬普再次推開那扇阻隔他的門,殿內也有被人打掃的痕跡。是被人打掃過,卻不像是有人居住過。這里沒有入冬該有的暖爐,只有讓他手一接觸到,便覺得冷的徹骨的薄被。
“你不秉明你的底細,就不要進去。”又聽到吳勒聒噪的聲音。姬普心中一動,轉身快速地跑出,帶著希翼與浮之于面的愉悅,卻在看清來人之后落了空。
階下跟吳勒糾纏的女子約是二十來歲,正要扯下吳勒捏著她手臂的手。
“你放手!我都跟你說過了我就是個宮女!你是誰啊?憑什么到這里撒野!”女子怒目看著吳勒。
“住在這里的嚴娘娘呢?”姬普踏出門檻,語氣清冷的打斷他們的爭吵。宮女見到俊雅貴氣如姬普,頓時有些發愣。姬普又道:“嚴娘娘呢?”
宮女回過神,心知眼前的人非富即貴,不敢得罪,便答道:“這里幾年前就沒人住了。我娘以前是這里貴人的侍女,我娘去世后,我就代她來這打掃清理了。”
“沒人住……”姬普復述,又問:“那住在這里的人尚在嗎?去了哪?”
“不知,我娘沒給我說過這里有誰過世,也沒告訴我貴人去了哪里。”
巨大的失落沒頂而來,姬普期待全部落空。吳勒看見他難受的樣子,勸道:“您別太傷心,您可以派人去找她啊。別傷心啊!”
姬普轉身道:“吳勒,你去宮門等著我。”又對著那宮女說:“你去打掃吧。”兩人應聲,便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了。
再往后,便是一座座小巧而又荒廢的院落。姬普的衣角拂過朵朵委翳之花,宮墻之下,枯萎的細小的花枝被寂寞的秋風折斷。或許有靜女也曾在此凝視這些細弱的花朵,感嘆自己命運的多折。但這許多年過去了,她與他看的定不是同一花,同一景。也不知她是在哪一季的飄渺的煙柳下悄無聲息地隱去了。
姬普終于低落地嘆一口氣,呵出了一團白氣。天氣雖好,卻已然入寒了。夕陽鋪開了細細密密的朱赤暮色,姬普最后看了一眼冷清的宮苑,轉身,踏著布滿了舊蘚的青石,又復來時路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