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馬燈的少年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一九八六年,阿力才十三歲,他上了鄉里的中學。中學坐落于黃村,往北兩里地便是襄河。學校的東面是一條南北走向,可以去鎮上的鄉村公路,西面是黃村的村莊,北面是長勢正好的棉花地,而南邊是靜靜流淌的翻身河。

翻身河這名字有很強的年代感,寓意著窮人翻了身,是建國后大修水利時人工挖成的一條灌溉水渠。水渠有十幾米寬,漸漸成了流水清清的小河,挖出來的河泥堆成了河堤。春天河畔青草滿坡,野花自開,鴨鵝嬉戲,到了夏天小河更是孩童淘水的好去處。河水的源頭肯定來自襄河,卻不知起于哪里,又匯往何處,反正阿力不知道,也沒去探個究竟,只見那河水默默地向東流著,灌溉著一路的千萬畝良田。

黃村中學座北朝南,是個簡陋的鄉村中學,收納著西起劉村韋村黃村往東至馬村鳊魚咀村蔡村共六個村子的孩子。學校設初中三個年級,每年級兩個班。紅磚砌成的房子總共才兩排,前排六間為教室,三間為一棟,教室的窗戶只有空空的木頭框子,沒有玻璃,到冬天才用塑料薄膜蒙上,北風一吹,呼啦作響。教室的東邊是個不大的操場,矗立著一個孤零零還有點歪的籃球架,打個比賽只能賽半場,很重要的公共廁所就建在操場的最東邊。北邊的那排房子便是教師的寢室,食堂建在寢室的東頭。兩棟教室的中間是學校的一條主路,這條路北到教師宿舍,往南的盡頭就是翻身河邊,從教室到河邊的那段路,石子也沒舍得鋪一層,晴天還好,一到雨天就大小水坑泥濘一路。泥濘路的兩邊各栽著一片齊刷刷的小白楊,夏天的時候青翠濃郁,一陣風起,千萬片葉兒扇動起來迎著陽光翩翩起舞,而到了冬天,北風就在那挺直光禿的樹桿中間吹著口哨追逐著玩,那嗚咽的哨聲一響,教室里的阿力就冷得跺腳,同學們此起彼伏的跺腳聲會干擾老師的講課,便惹來老師大聲地斥責。好容易捱到了下課,男生們把手籠在袖子里像小狗一樣相互擠在墻角處,最里面的男生被擠得嗷嗷叫,等他終于掙扎出來,渾身便熱乎起來。學校的東西兩邊原來都是有圍墻的,東邊圍墻緊貼著公路邊的干渠,無人走動,保存的還算完好。只是西邊劉村韋村黃村的孩子多,因走南邊主路繞的圈大且坑洼不平,農村的孩子野,沒騎車的干脆就瞅著那好搭腳的地兒掀去幾塊磚翻墻進出,圍墻慢慢被翻出了個缺口,越來越大,補了幾回,又被學生扒了。

阿力沾了些泥漿的腦袋在上課鈴響了兩分鐘后出現在了西邊圍墻的缺口處,他熟練地翻了進來,貓著腰匍匐在了教室的窗戶下,聽著動靜。只聽教室里正熱鬧成一團,他抬起頭來確認老師還沒來,才拍了拍身上翻圍墻蹭上的土,站起身來,從門口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教室,機會好的是,他剛剛坐下來,英語老師便夾著課本走進了教室。付老師前腳剛進教室,只聽后面傳來一聲報告,阿水和阿松像兩個說相聲的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站在門口,睡眼惺忪但面帶微笑地看著付老師。付老師雙眼冒火,但他忍了,“又睡過了?”阿水低下頭,在后面的高個子阿松卻還傻呵呵地笑著,班里哄得一聲都笑了,付老師惱了,叫他們進來挨著墻角站著。阿水站著,雙手拽著衣角,有些不相信的瞄了瞄阿力,阿力得意地朝他做了個鬼臉,阿松忍不住笑又怕老師發現,咬著嘴唇抬頭看向天花板,他看見天花板上有兩只蒼蠅正嗡嗡地追逐著,往黑板那飛過去。付老師咳了兩聲,威嚴地叫同學們打開課本準備上課。

教室北面窗戶外的那幾株白楊上面,“知了,知了”,幾只知了正合力地開著演唱會,阿力只覺著熱,他看著窗戶上那幾片沒撕完的塑料薄膜正一動不動無精打采地耷拉著,有絲風吹過才輕輕擺動幾下。知了的叫聲一陣一陣大過了老師的聲音,阿力的瞌睡蟲爬了上來,他把兩只胳膊放在課桌上用兩手苦苦地撐著搖搖欲墜的腦殼,拼命地睜著雙眼看著老師,老師的樣子漸漸搖晃模糊。付老師拿著黑板擦狠狠地敲著講桌,阿力猛不丁地醒了過來,他看見付老師正揪著最前排阿重的耳朵幫他趕瞌睡蟲。付老師因為生氣,他左耳朵里面的那顆胎痣小肉瘤正在充血發紫。

英語課上完后,便是班主任馬老師的兩節語文課。馬老師有句口頭禪,“隨乎子”,這是一句我們老家的方言諧音,是渾渾噩噩虛度光陰的意思,馬老師勸告自己的學生們不要當“隨乎子”,幾個調皮蛋卻反過來私底下把這三個字叫成了馬老師的外號。隨乎子老師一點也不馬虎,他用那一絲不茍的正楷在黑板上不停地寫著詞語詞組,并要求學生抄下來,教桌上的粉筆頭越來越多,阿力拿筆的手也寫得酸軟,他停下來擺動著右手。最后一節課的鈴聲已經響了好半天,馬老師還在拖著課,粉筆滋滋地唱著歌,他是逢課必拖,阿力有點著急地看著窗戶外趴著的一班等他一塊回家的同學。

馬老師終于夾著他的教具走出了教室,阿力從座位上跳了起來,站在板凳上扭了幾下屁股。他擠出了教室,騎上吱呀響的自行車卻一氣奔向了翻身河邊,他跳下車,來到河邊,扒拉開那堆水草,摸出個密實的竹制小魚簍來,他扭開蓋子,看著里面幾條歡實的鱔魚,他樂了,這可是午休在旁邊水田埂上的戰利品。阿力有一雙火眼金睛,他只要在那些田埂水壩小溪邊走上一圈就能知道有多少個鱔魚洞,哪個洞里有鱔魚。夏天他卷起褲腿光上腳,摟起袖子就直接下水,用手摸著洞,拿腳狠勁地捅幾下,等鱔魚憋不住鉆出洞來,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指上去快準狠地夾住鱔魚就捉了上來。到天冷了則穿上爹的大號高筒橡膠鞋扛起鐵鍬魚簍去挖。他還在自家后院的角落處用磚和泥土圍了個鱔魚池,養了不少鱔魚。有時娘切辣椒炒兩條家里打打牙祭,而大多的都讓爹拿去賣了貼了家用,阿力會要求爹賣了鱔魚后給個兩三毛買本小人書,爹這時候給錢還是很痛快的。

阿力把魚簍掛在了車子的前把上,一蹦就躍上了車,他屁股不挨車座,直著身子,跨在那三角架上飛快地踩著腳踏板,那輛二八大杠被他踩得像飛一樣地向前駛去,不一會他就追上了幾個同伴。他們騎過了黃村那短短的街道,惹得一路雞飛狗吠,又一鼓作氣沖上了襄河大堤。河風涼爽地吹著,呼呼地鼓著他們的衣衫,他們在那空曠的堤面上前追后趕風馳電掣地向西邊的劉村騎去。

學校到劉村這段路,阿力每天都要往返四趟,盡管他們騎得飛快,中午的時間仍是那么緊張。他很羨慕能在學校食堂吃午飯的學生,中午那兩個小時吃過飯后就可以安安逸逸地玩耍,不需要像他這樣為了吃頓午飯心急火燎地騎來騎去,可氣的是有時剛騎到學校肚子也已經餓了。后來他也如愿了,和娘磨來磨去,娘終于同意,從家里馱來一袋米交給食堂兌成了飯票,帶了瓶咸菜,中午就在學校里吃,他捧著那個大大的搪瓷碗蹲在翻身河邊吃完飯,順手在河里把碗洗了,在河坡的草皮上躺著曬太陽,他想起那幫回家吃飯正拼命蹬自行車的幾個同學,感覺很愜意。他站了起來揀起幾塊瓦片朝河里打起漂漂來,瓦片激起一串串水花,飛快地向前滑去,突然就停下扎了猛子沉了下去。

有了飯票著實是好,可以和同學換兌成錢,拿著這幾毛幾毛的就可以在學校里賣零食的小販攤上買些油炸的米餃子,麻花,金剛器等,還可以去學校東邊橋頭老汪頭家買幾個正出鍋的水晶包子,那包子兩面煎地油花花的焦黃,里面的蘿卜餡或是加了點豬油,香得很,阿力每次都要吃上三五個,有時沒錢了,就先記著賬,等再從家里馱來米,換了飯票兌了錢才還上。這樣從家里拿米越來越勤,爹就斥問他,他賴著臉說餓得快吃得多,后來有幾次干脆不給娘說,偷偷從米缸里舀上幾斤米直接給了老汪頭還了饑荒。

阿力看上了阿水的一塊電子手表。當時的電子手表可是稀罕物,那表黑色的表殼,黃色的橡膠表帶,亮亮的顯示盤上有時間日歷和星期幾。阿水家有親戚是城里的,回來探親送了阿水一塊。阿水坐在阿力的前桌,經常在阿力的面前有意無意地炫耀。阿力想著自己要是擁有這樣一塊手表該多好,設置個鬧鐘,早晨起床就不用擔心遲了或是早了,上課時也可以看著時間,知道啥時候要下課了,再就是這天熱了,穿個短袖光著胳膊戴個手表也好看,還有很重要的是自己中午出校去玩或捉鱔魚,就不用不知道時間狼狽地翻墻或被老師罰站了,有次中午吃飯后和幾個同學溜到襄河里游泳,過了下午上課時間,匆忙地跑回校,正好被校長碰見,在操場上罰站了一節課,小太陽烤的可真熱,要是有塊表,早點回校就不至于這樣悲慘了。

阿水正玩厭了手表,又欠了小賣部幾塊錢饑荒,便答應把手表賣給阿力,三塊錢。阿力先給了阿水一塊,剩下兩塊說等賣了鱔魚就給他。阿力戴上了那塊夢寐以求的手表,他精確地知道了自己從劉村到學校只要二十幾分鐘。阿力還這兩塊錢欠款的過程中卻還是碰上了點麻煩,回家后他發現后院的鱔魚池有了情況,里面只剩下幾條小小的鱔魚,他忙問娘,娘說不知道,去問爹,爹也搖著頭,他快哭了,才見他哥在旁邊狡猾地笑著,原來是他哥抓弄去賣了,買了雙鞋。他找哥要錢,哥卻說沒有了。阿力很憤怒,但他不敢惹哥,他哥比他勁大,揍起他來也能下狠手。阿力只好求助于娘,娘給了一塊錢,阿力找出自己藏著的五毛,找姐要了五毛,終于湊齊了兩塊給了阿水。可氣的是手表戴了半月后竟沒了顯示,阿水說一經售出,后果自負,阿力氣得好長時間不理他。終于等到有一次爹去鎮上,找了個鐘表鋪,一個戴著深度近視鏡的中年師傅拆開了電子表看了看,說是電池沒電了,過幾天托人到城里進塊電池來一換就好了。阿力開始盼啊盼啊,終于一個星期后,爹把又能顯示走字的手表拿了回來。經過這次手表風波后,阿力慢慢的對捉鱔魚沒有了以往的熱情。

阿力又被校長點了名。阿力因為上次午休時出外游泳上課遲到被校長抓住罰了站,并在大會上就學生安全問題通報批評,校長就記住了阿力的大名。校長正站在學校的那條主路上看著陸續離校的學生們,他發現阿力和幾個同學正步出教室,便招手叫阿力的名字,阿力有點忐忑,校長卻問他們幾個中有誰知道鎮上的電影院怎么走,除了阿力,幾個同學都搖著頭。阿力想起有次賴著跟爹去了鎮上,看見了電影院的幾個大字,他還在門口羨慕地轉了幾圈。阿力對校長說,他知道電影院在哪。校長這次很溫和地點著阿力的名,委派他當個小隊長帶領一幫同學前往電影院。阿力心里涌起一股榮譽感,欣然答應。上星期馬老師在班里通知,今天下午不上課,三點鐘集合到鎮上電影院看電影《少年犯》,班里頓時歡呼一片。

念小學的阿力經常跟著哥姐或灣里的大孩子們到處看電影。遇上本村放電影當然最好,吃完飯,爹娘不再管著阿力,大人也喜歡看,收拾完以后也會前往。那年代,村里一年放幾次露天電影和飯桌上有碗肉一樣都是讓人幸福興奮的事。阿力早早地就和幾個伙伴扛著板凳來到了放映地,看著那兩根桅桿立著,中間已經掛好了白色的幕布,放電影的人正在擺放放映機,阿力們就圍在旁邊虔誠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只希望他快點準備好,阿力想用手摸摸那大輪盤小輪盤或者是那倒帶的小搖把,那搖把一轉動,發出悅耳的咔咔聲音,他剛伸出手,放映人便發現了吼他。

非要等那夜幕降臨了,全村的人都來得差不多了,黑壓壓的一場子人,人聲鼎沸,鬧騰的孩子們不停地在奔跑,草垛上和樹丫上都爬滿了孩子,然后大人們叫喚著孩子或是找著人,這時,終于一輪刺眼明亮的白光刺破夜空落在銀幕上,放映機那規律的咔咔聲響起,銀幕上全是雪花炸響著,孩子們歡呼起來,雪花閃完,音樂響起,片頭的字幕出現了,場子里開始安靜下來。阿力最喜歡看的還是戰爭片,阿力和小伙伴的口語里管這類電影叫“打仗地”,在他們的口語中又把武工隊八路軍解放軍叫成“我們的人”,當“我們的人”處在逆境中或壞人正使壞的時候,他們也跟著憤怒或委屈,拽著拳頭恨著牙使著勁,眼睛里甚至含著淚花,當“我們的人”勝利了,他們便眉飛色舞,對視一下,擊個掌,喊著:“我們的人贏嘍!”。中間換膠片的時候,會停頓一會,最害怕的是換了好久也沒換好,場子里的人傳著是不是燒片了,滿場人的心就如到了嗓子眼,緊張焦慮著,終于咔咔聲又響起,光柱又打在銀幕上,又出了人物,那顆心才放下。電影散場了,阿力們一路地意猶未盡,講著那些經典的片段,一路地手舞足蹈,到了床上,腦子里還放著電影,睡著了,夢里一飛腿,踢了被子。

阿力還趕著鄰村的電影。上學或放學時,消息會像長了腳一樣在孩子們中間傳播。爹娘也管不住,吃完晚飯,孩子們就沒了影,跟著大點的孩子風風火火地一路小跑,怕掉了隊找不著地方。鄰村還近一點,有的村子遠得快有五六里路,一路急行軍,終于見了夜空中有一地方燈光耀眼,大概就是那地方了。陌生的地方,孩子們窩在一處,偏點遠點都可以,只要能看著銀幕就行,怕的是回去的時候丟了伴。電影有時只是看個大半場,因為趕路的時候,電影早開始了,仍是津津有味,等到看完了,劇情也就大致清晰了。回家的時候,有星星和月亮還好一點,走著田野里的小路,高一腳低一腳,不斷有野雞或野鳥的叫聲,還有地里小蟲的不同聲音,突然就驚出了什么撲棱著躥往別處。最怕的是大孩子喊一聲有鬼,先發足奔跑,后面的小孩子則心里發毛,跟著跑起來,有膽小的干脆邊哭邊跑,可等到下一次,鄰村又放電影,那膽小的還是跟著去了。

不過有時候,那長腳的消息也有假的,興沖沖地跟著大孩子行軍到了村頭,孩子頭卻回頭往回跑,說是今天鄰村不放電影,阿力們管這段子叫白跑游擊隊,第二天有人問他們昨晚放的什么電影,他們異口同聲地說白跑游擊隊,他們屢屢上當,卻樂此不疲并心甘情愿。

阿力從未在電影院里看過電影,他不知電影院是什么樣子,但他能想到肯定是一排排的座椅,規規矩矩坐著,不用擔心前面有人個子高會擋住視線。

阿力本來準備騎自行車,卻因同行的同學們沒有車,他只好作罷帶隊步行。十幾個少年一路說說笑笑,走的很快,等走完那段鄉村公路,已經走了七里路,距離鎮上還有八里路。這時拐上了省道,阿力有點累,感覺中午吃的那點午飯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省道上不停地有空載手扶拖拉機往鎮上的方向跑著,幾個同學一陣跑,追上拖拉機爬了上去,司機對這樣的事司空見慣,只顧開自己的車,先爬上去的同學朝后面跑的同學喊著快跑呀,阿力也爬上了一輛車,腿卻被拖拉機的車廂板磕了一下隱隱發疼。終于到了電影院,學校的學生們也陸陸續續地到了。

電影院和阿力想象的差別不大,座位前面低后面高,次序高上去,果然觀影時不會有遮擋的煩惱,正前方一個禮臺,平時可以開會,這時掛著大大的銀幕,比村里露天的銀幕大得不是一點半點。阿力揉著有些疼的腿,坐在影院的座椅上感覺很興奮,電影院里的感覺比露天的就是好。阿力想著鱔魚還是要繼續捉,不過要解決他哥這個老鼠的事,要不就自己上集市去賣,也不能告訴爹,等有了錢,自己就可以經常到這電影院里看看電影。阿力回頭看了看后面頭上的二樓,那束光柱不停地變換著明暗,投在下前方的銀幕上,電影開始了。

電影看完了,那幾個少年犯的故事卻讓同學們有點沉悶,人還是不能走偏路,阿力這樣想著,這也許正好達到了電影的初衷和學校組織看電影的目的。

阿力還是走著回去,有幾個同學溜了號坐著別人的自行車飛馳而去,阿力也能坐認識同學的車,但他放棄了,他想著校長的囑托,和同學們共進退,不丟伴。回去的路上,沒有了拖拉機,阿力們一步一步地走著,談著電影里的劇情。

回到家,天已經黑了。娘問阿力,你又去那瘋了,現在才回來。阿力累得不吭聲,自己去灶膛里,拖出還溫熱的陶罐,煨熟的飯吃起來分外地香。晚上上床睡覺,阿力才發現腿上那磕了的地方腫得老高,褲子上有些血跡早已干枯。

念初二的時候,課目里增加了物理課,教課的是賀老師,賀老師的妻子是教英語的吳老師。阿力很喜歡這兩位老師,他經常看到兩位老師手牽手地在操場上散步。他才發現除了電影里,現實中真的有夫妻是這樣溫文爾雅,相敬如賓。

阿力的成績一直是個中游,他也努力過,卻收效甚微,他有時認為自己的智商就比別人差半截,有些同學看起來似乎沒有他聰明,考試起來卻比他考得好。家里的大人們在地里累死累活地忙碌著,沒人能教導你讀書后世界會發生什么變化,沒有人給你講以后的人生會怎樣,以后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老師們也只是在黑板上抄著課文,要求你把成績考好。阿力還是如小學時一樣懵懂,只見周邊的那些比他大的孩子紛紛輟學,去學了手藝,學會了抽煙,穿上了流行的喇叭褲,蓄上了跟女生一樣的長頭發,吹著口哨,飛馳著自行車,而這些才是阿力能看到的以后的世界,卻沒人告訴他這樣的世界是對還是錯,阿力沒有這樣的天賦,盡管他也喜歡看書,可他從書里并沒有發現繼續讀書或讀好書會改變什么,沒人泄露天機,他自己發現不了天機,這也許就是他的宿命。盡管他也知道如果能考上大學,會安排工作,分房子,會在城里,他卻不知道城里是啥樣,城里人是怎樣在生活,他最遠也只到過鎮上,路過的那幾個小時他只發現鎮上有很多商店和一個電影院。

阿力很忙,放學后忙著捉鱔魚,忙著家里的家務活。他爹看別人都在搞副業,從生產隊里牽回一頭黑黑的母豬,一年下一窩豬仔,而這養母豬的事卻交給了阿力。阿力只要在家就要給母豬喂幾頓食,不高的個子卻拎著那滿滿的泔水桶,端著那一撮箕糠麩,踮著腳夠過那很高的喂食口,倒在那石槽里,偏偏那豬不好好吃,拱來拱去灑到外邊,阿力便操起那根粗粗的竹竿,狠狠地打去,那豬才老實一些。光喂糠麩是很貴的,爹就要阿力還要去尋些豬草來,阿力便款起竹籃,放把鐮刀,拿上魚簍,往村外的田野里走去。

阿力喜歡賀老師的課,在他的課上認認真真地聽講,下課后還追問老師一些不會做的題。這樣第一次摸底考試,阿力竟考了個新生里面成績第一,班里有幾個留級生,他們重溫舊夢比阿力還是厲害一些。阿力喜歡吳老師的課,但他英語底子太差,努了力,還是不入門,后來聽著聽著吳老師的聲音就慢慢犯了困,吳老師幾次拿書把他敲醒,他一臉懵,然后尷尬。

阿力喜歡看書,看的卻是些武俠書。他先看梁羽生,后來又迷上了金庸,想盡辦法借來一閱。星期天在家,不識字的娘以為他在用心看課文,哥卻告訴她,阿力看的是閑書。娘一惱之下,一會叫阿力去挑豬草,一會又叫阿力把草垛上的草散開來鋪在禾場晾曬。面對娘地吩咐,阿力從不反駁,也不偷懶,只是待手里的活干完了,才端著小板凳坐在禾場的棗樹下看書,還操起竹竿趕著那幾只死心不改老想偷吃糧食的雞。娘看他聽話,也由著他看。有時半夜爹起夜,發現阿力房間里還透著蒙蒙的光,推開一看,原來阿力還在看小說,也不能怪阿力,借人的書,人家催著要還。

阿力在像政治這樣讓人昏昏欲睡的課上,也會把閑書偽裝在書本下面,像小偷一樣一目十行的看著,明明看見老師踱出了教室,便放心大膽地看起來,神雕俠侶里的情節太讓人欲罷不能,注意力正在那楊過跳下無情谷,卻不知老師正默默地站在他身旁,用手抓住了那小說,阿力正看起勁,不耐煩地說別吵,他以為是同桌,卻發現那雙抓書的手堅定而執著,抬頭才看見是老師。這本書就這樣在老師的抽屜里鎖了好長時間,其間書的主人三番五次地催著阿力要他還書,這件事困擾的阿力有點魂不守舍。阿力賴著臉去了老師的宿舍,小心地敲著門,老師一臉嚴厲又一次批評了他課堂上看小說的可恥行為,阿力漲紅著臉一聲不吭,老師漸漸息了怒氣,說了一句讓阿力感覺有希望的話,回去寫封檢討保證書了再談書的事。阿力為了討回那本神雕俠侶,深刻地檢討反思幾易其稿終于完成了一篇檢討書,從事情的由來到事情的性質到老師的批評及后來自己的覺醒,阿力硬是寫了八百多字。老師看后,臉色舒緩了不少,但要求他在課堂上朗讀出來。阿力別無選擇,站直了身子,低著頭在那講臺上就差聲淚俱下誠懇地讀著自己的檢討書,他邊讀,腦子里卻回憶著書主催書時的討厭嘴臉,讀完了,他抬眼看看教室里,那幾個時常在課堂上看小說的幾位正得意地朝他笑。

那本書終于回到了阿力的身邊,還了書后,阿力覺得輕松了好多。

學生課堂上看小說的事屢禁不止,老師看檢討書也看煩了,不再要求誰去寫檢討。校長在大會上只說了一句,一經發現,永久沒收。于是各科老師的抽屜里越來越多的金庸古龍瓊瑤岑凱倫。

有一天朝讀,老師竟然發現一個不是看小說而是寫小說的人,繳獲了一本因為使用頻率過高,已經毛邊皺褶很嚴重的稿紙,那是一本沒寫完的愛情小說,作者是阿文,矮實粗壯的個子,黝黑的皮膚,卻一向沉默,老坐在最后排的座位上。老師在課堂上讀了一段手稿里的文字,大發雷霆,批評他小小的年紀不好好讀書,卻癡迷著什么愛啊情,阿文的臉漲得比豬肝還黑紅。手稿事件后不久,阿文情緒失控地和班里的高個子志剛打了一架,因為志剛說了一句話:阿文就是看瓊瑤的書看得太多了,模仿著她的昨夜之燈寫小說。阿文有點惱羞成怒,他懷疑志剛偷看過他的小說手稿,上去便撕了志剛的課本,志剛便和他扭成了一塊。阿文個子小,沒有取得勝利,幾天沒來上課,有一天來了,卻帶著他哥,要找志剛,幸好志剛那天正好請假沒上學,他哥撲了個空。兩兄弟卻沒閑著,把志剛的板凳砸斷了,抬上自家的板凳回了家,阿文輟學了。

阿力看慣了黃蓉郭靖,喬峰阿朱,楊過小龍女,他朦朦朧朧的情懷里還是崇尚那樣大氣卻深情,不乏細膩但能生死相許的感情,他煩瓊瑤那樣哭來哭去死去活來的小說。他才十四歲,根本不懂什么感情,但內心深處有顆種子在悄悄萌芽,自己卻毫無察覺。

初二的班長阿松比阿力大一歲,喜歡著有班里上海灘馮程程之稱的小云,他大膽地當著幾個男同學往鎖著的小云課桌里塞過一封信,這件事很快傳遍了男生,阿力閑下來看看小云,小云開始變得很少說話,沒有了平時的歡笑,放學后就急匆匆地走了。過了幾天,小云的父親來了學校,阿松嚇得臉都紫了,不過他只是虛驚一場,小云的父親是來辦轉學手續的,小云轉到了別的學校。阿松也變得沉默了,再不是以前大大咧咧風清云淡的模樣。

轉眼到了初三。原來一二年級兩個班的一百二十多號人,到如今加上復讀生竟只剩下了四十幾個人,學校只好把人并為了一個班。

阿力也想輟學,上初三后的一個多星期,二十幾塊錢的學費還是沒能交上,班主任韋老師催了幾次,阿力回去找娘也要了幾次,爹說還等幾天把谷子賣了就交錢。阿力禁不住老師在課堂上點幾次名催要學費,便干脆不去上課,吃完飯就溜到襄河堤上玩和睡覺,等放學了才回去。這樣過了兩天,韋老師竟找到了家里。爹要揍阿力,老師攔住說學費的事可以緩緩,但孩子不能逃課啊。爹當場籌齊了學費交給了老師,阿力也只好又去上了學。

初三開始上晚自習。每位學生都準備著一盞煤油燈,那像葫蘆一樣兩頭開口的玻璃燈盞很容易破碎,阿力的就碎了,他要爹去鎮上的時候買幾個回來備用,可爹一直沒去,阿力只好繼續點著沒有燈罩的油燈。那燈焰遇上點風就搖曳起來,煤油燈的影子就在書本上晃動,有時看不清字。兩節課下來,每個人鼻子里滿是黑黑的煙。

晚自習后,已是半夜,有月亮的晚上可以看見路,沒月亮的晚上真是漆黑一地。家里有手電的正好派上用場,但也不是家家都有手電。爹塞給阿力一個生著銹的馬燈,那昏黃的馬燈并不明亮,碰見個人,要提到人頭前,才看得清臉,但好歹在夜晚也能照見幾步路,這晚上走五六里路回家又成了讓阿力難受的事。

因為這個晚自習,班里的女生越來越少,輟學了幾個。黑黑的夜里,男生都有點害怕,何況是女生。

阿力回家的路線發生了改變。白天他走的還是老路線,出學校往北上襄河堤再往西行。到晚上,一齊回劉村的兩個男同學,住在翻身河邊,阿力只好和他們同行,出學校往西,沿翻身河步行回劉村,結伴同行的還有韋村的兩個女同學阿慧和阿珍。阿慧和阿力三年同班,已經很熟悉,阿珍則是到了初三才同班,她文文靜靜的,簡簡單單的一頭齊耳短發,很少與男同學說話,成績卻很好,保持在班里的前三名。

沿翻身河離開學校,往西行一里多路,河邊的荒地上有一個公墓地,矗立著一座高高的骨灰塔,黃村過世人的骨灰都存在那里,黑黑的烏鴉在塔頂鳴叫著飛來飛去,很多蝙蝠也棲身里面,晚上卟卟著翅膀猛地飛出來,吱吱地叫。白天經過,視野清晰倒沒什么,到了漆黑的晚上,經過那里,看著模糊黝黑的塔身,里面時常傳出不明響動,馬燈的光影又搖搖晃晃明明暗暗,難免瘆人。阿力們一行五人,每晚行到此處,便不再言語,只管加快腳步。阿慧和阿珍更是兩人攙扶著一路小跑過去,不敢回頭,只有走得離塔遠了,才敢說出話來。

上學期期中考試的成績出來了,阿力語文打了九十多分,在班里前列,數學物理政治還算中等,化學和英語卻沒及格。韋老師鼓勵著阿力,專門把他叫到宿舍和他談心,阿力走出宿舍卻提不起精神來。

更讓阿力郁悶的是同行的兩個男同學,一個住在了黃村的親戚家,一個卻輟了學。晚上回家的只剩下阿力和阿慧阿珍,偏偏阿慧過了兩天也住在了黃村親戚家。阿力怨惱地想自己為什么黃村沒有親戚呢?

這一路就只剩下了阿珍和阿力,平時很少說話的兩個人,卻不得不在那條漆黑的河堤上仗著馬燈微弱的光一前一后地走著并說話。阿珍由衷地感謝阿力,幸虧還有阿力同行,要不她也沒法念了。經過骨灰塔的時候,阿力看了看阿珍,心里想起天龍八部里的喬峰,不由升起一種豪氣,他是個男孩,不能在阿珍面前示弱,他把馬燈的光盡量地偏向阿珍腳下的路,若無其事地和阿珍一路聊著學習和一些班里的趣事。阿珍發現兩人不知不覺地走過了骨灰塔,自己一點也沒害怕,應該是忘了害怕,因為一直在和阿力說話。

課堂上,阿力有時側過頭去看看阿珍,阿珍似乎感應得到,抬起頭來朝他一笑,臉卻紅了。

一個星期天,阿力碰見了來玩的表哥,他二舅家的孩子。表哥叼著煙,遞給阿力一根,阿力猶豫了一下,接上點火抽了一口,煙辛辣地嗆得他咳嗽起來。表哥問他,讀的咋樣啊,成績怎么樣啊,阿力說不行,有幾門太差了趕不上。表哥猛吸了幾口,剩下個煙屁股,拿指頭彈得老遠,不行就不念了唄,反正不是讀書的料,像我現在開個理發店還不是好好的。阿力沒吭聲。

第二天晚上,阿力在河邊等阿珍。一輪月亮靜靜地掛在天上,月色朦朧下,秋蟲在草里竊竊私語,晚風很是輕柔。阿珍剛從學校出來,理了理額頭的發梢,笑著看著阿力說,走唄。阿力邊走邊問阿珍,你家黃村沒親戚嗎,要不住在黃村多方便。阿珍搖搖頭說沒有。阿珍雙手絞在一起背在身后,咬著嘴唇盯著阿力調皮地問,你家怎么也沒親戚呢,然后銀鈴般地笑了,阿力一陣發呆,傻子一般地看著阿珍,阿珍側過了頭去,卻忍不住笑。

又是一天晚上,還是這條路。阿珍對阿力說,他爸已經給她辦了轉學手續,準備把她轉到鎮上的中學去讀,鎮里的中學有宿舍,她再也不用這樣上晚自習了。阿力心里一沉,但隨即笑著說,好啊,你再也不用走這翻身河邊,再也不用害怕這瘆人的骨灰塔了,阿珍卻默默地看著阿力一本正經地說,謝謝你,陪我走了這么多晚上。

這天晚上,阿珍和阿力突然就很少說話,兩人不緊不慢地一前一后走著,各自不知在想著什么。明天見,阿珍到家了,向阿力揮手,阿力也揮手,回頭的瞬間,他感到一種悲涼正爬在心間,漆黑的夜籠罩著他,他流了淚。

阿珍轉學了,轉學走的時候,她爹來學校接她,阿力沒能和阿珍說話,只拿眼睛看著阿珍,阿珍回頭看了阿力一眼,嘴唇張開又抿上,旋即扭過頭去,離開了教室。

十五歲的阿力輟學了。他毫不猶豫地清理了自己的書包課桌,拎著那盞沒摔壞的馬燈,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黃村中學。晚上,娘在旁邊罵他不知又抽什么風,而爹吧嗒著煙輕快地說,也好,省錢,家里還多了個干活的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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