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喘息了一下,到達家鄉。破舊和嶄新,是她的模樣。我在榕樹下穿行,路過幾處風景,到達有稻香的村莊。幾簇竹子里,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房子。這就是我的家,即將遠離的地方。
? ?我還記得,屯子中央,有幾汪池塘。它綠了莊稼,瘦了黃土。記得小時候,水是清涼的,干凈的,幾汪水之間有一道淺淺的溝,潺潺流動。小草叢生,是生機勃勃。孩童在水里摸著小蝦,龍眼樹后的小學傳來陣陣歌聲“池塘邊的榕樹上……”。那些爺爺奶奶輩的人,拿一個小凳,在竹林下,閑聊稻香和荒原。戲曲聲滴滴噠噠響起,老人邊聽邊跟著哼唱,是回不去的歲月里炭火般取的暖。牛車從這里緩緩到嶺上去,哞的一聲,清澈了整座村莊。那時的牛少,只有單單幾家有,所以,有牛的家,必會成為村婦議論的對象。在我們這,牛一般分為兩種,黑的角長長的為水牛;其他統稱為黃牛。
? ? ?在耕耘時,用的牛常常是村里人辯論的對象。議論用的水牛還是黃牛,哪種牛好用。但,多數用的是黃牛。冬去春來,稻谷種植的季節,下了一場春雨,田地的水剛好沒過腳踝,這時,牛的戰場便到了。天上下的雨是不夠的,從大江里汲取一些,便給牛套上耜耙,耙田。執一條柳鞭,牛在前面走,人在后面走,朝暉灑滿金輝在他們身上,是汗水與甘澀的味道。這樣的背影,在古老的傳承下,漸漸埋沒風塵里。但無論風雨,這種傳承的偉大是少人甚解。牛是快的,一兩個鐘,便為主人偷得一縫歇息。但,許多人家除了望天,還望著牛呢。誰知這里的暮春是否還會有潤霖。于是,薄煙、炭云、老牛、破車、一個個彎腰的瞬間,都成為破碎了的紀念。
? ?傍晚,“牧童”歌勞動的詩,唱成一場云煙。牛車緩緩沿著旱煙的方向前行。那里,是家,是云里霧里的撥清。綠黃色的牙尖,長成浮生的模樣。甘蔗與苞米,青蔥著校園的永遠。牛望一眼,扭扭頭,再扭扭頭,是此個春天最放不下的回望。到家,炊煙是休息的號角,一天勞累,才得清閑。半盞茶的功夫,人恢復的,是神采奕奕。閑了心志,剛好想砸巴一點甜,一點咸,一點滑潤,就拖起沉重的身體,磨點水和米,上鍋,蒸出一屜“好味”。拿來咸糕弄成魚逗逗貓,逗逗狗,時光,從清晨到傍晚,從山莊到河舫。咸糕味道如常,是長久的瑣瑣碎碎。吃不完,燒一鍋子水,倒點米糠,和咸糕,煮熱了,端給牛吃。不知牛是否喜歡,但累了倆,卻不是低下,是一種傳說的和諧。在小村莊,不會被笑,不會被諷刺,都是一樣的勞動者,都散發收獲的光芒。牛在瓦房里,睡著,唯一能指責它的,是滿地難以收拾的凌亂。夜晚,星星與月亮,伴著呼吸,淺淺沒了牛的夢境。 瓦房后,一簇小竹,落葉積滿一地,給蟲鳴安一個家。燕子與麻雀,不用跑到別處,就在此,安下一間居所。竹子間隙,有幾個鳥窩,冬來秋去,演繹生命的不息。春天來時,長有筍,但有用的是竹的枝干,挑幾根長了兩年的,截成一段段,銷薄薄的,用去種瓜,什么瓜都可以。西瓜、香瓜甜蜜夏天;石瓜、絲瓜清涼暑氣;苦瓜,青瓜消解燥火??傊?,是簡單的消遣與幸福。
? ?春天,野樹、荒花、農作物都醒來,早上露水未干。老人先到社公祈愿,不求風調,不求雨順,能溫飽,能寄托延續,如此已滿足。孩子一天天長,破舊的公路在夢外被翻新。有一天,村里的人家種了瓜和花生、苞米、甘蔗、稻谷,有一天沒有事干,就聚到小賣部那,看著公路的車來來往往,看著未來的希望在歡笑,看落花落了,看一景草長鶯飛??磯蛄?,一支兩毛的冰棍,冰爽辛勞。婦女們圍在一起,搓搓手,聊聊八卦。同輩的姐姐已經十八,便想著嫁哪里是滿意。姐姐們也不羞,從這平原望到那平原,所有的心,溫熱著。還有我們這兒童,少年如斯,朗朗了天空,向往東方,向往新的世界。盡管后來,風浪一趟接著一趟,但卻已經夠知足。天晚了,紅霞滿天。煙火燎燎。沒有來得及買菜,就趕到圩市。小小的圩市,有賣衣服的,賣菜的,賣草藥的,賣日用品的。臨近開學,村里的人到賣衣服的地攤上選幾件衣服,給孩子穿上,走回家,目光所及,都是炯炯有神。走的是老街。這條老街,不知多少人來往。道路的中央,寫滿了離散與相聚,寫滿繁華與落敗。一日一日的,一月一月的,一年一年的,生活著,安靜著。圩日到了,便迎客。一輛輛貨車,穿梭在年輪里。夜晚了,都散去。看著荒草萎了又生,鵲來了又去。出去打工的人回來了,帶回錢。青磚與石瓦,換成紅磚、沙子、鋼筋水泥,變成一棟棟樓。起初,老街的木房還在,后來,一棟棟都慢慢逝去。老街其實也不是老街了,看房子只剩幾處還完整,其他的,一場暴雨下來,都是晶瑩的淚光。走進去,梁木斜斜的歇息,嘆息著,再也回不去的年輕。完整的幾間,有賣農具的、縫補衣服的、賣米粉的,十年之前,是它們最熱鬧的時候。特別是賣米粉的,暑假時,一車車花生拉到這里停下,老老少少從高高的車上跳下來,走進店里,點“一盅”螺螄粉,一家六口,才18塊。米粉量保證夠,配料也足,吃的是給自己的犒勞。吃完了,再從戲臺和廟宇路過,點一支安心,換一份富足。這樣的日子,一點點在成長。
? ?年輪轉了一圈又一圈,孩子慢慢長大,父母慢慢變老,村莊也有了新的模樣。記得每年,我穿過圩集去上學,見給村民彈棉花的房子倒了,像是一個村的血肉掉了一塊,透過雜草,可以看見漸漸繁華的公路。老師和學生一個接著一個走過,可是已經很少人特意去市場里。賣衣服的早已不見,剃頭發的更是常年關門。來來往往,多少學生著急遙望他鄉。破舊的木屋漸漸被人搬走木頭。美周末放學回來的時候,我甚至發現青磚一天比一天少。有一天興趣起來,走進木屋看,走進陰深的角落,看見一塊寫有文字的磚塊,字雖然模糊,也可以辨認出來,但時間太久,我已忘記大約是什么文字,仔細回想,想起“清朝”兩字。但我什么也不懂,也忘記了該怎么嘆息。人們匆匆忙忙,早已不在意這些東西。一年又一年,樓房漸漸拔地而起,慢慢的又披上白衣。各種形式的樓,像是春天無聊的百花爭艷。幸好還有池塘,不過,不知從何起,水面布滿了水葫蘆。前幾年還有人把它撈起來,近幾年,也不見有了,據說,撈水葫蘆的人走了,所以,再也有人去作這份工作了。水葫蘆慢慢把村里的池塘都霸占,剩下的水面干凈的池塘,不過是水牛深沉的呼喊的堅守。池塘前面,有一所附近最大的小學,鈴聲響了,孩子魚貫而出。發際鬢白的老師,望著一屆又一屆學生離去,望著村莊變成了另一個模樣。學校外,有一片稻田,稻茬被水洇了,冷冷的,不過,好多天都沒有牛來吃了。還在村里上學的孩子,期盼著新年,新年到了,年味少了。擺在路口的玩具攤,只剩幾家堅守。叮叮咚咚,舞獅隊來到門口,跳了幾下,是村莊的茍延殘喘。而每個暑假的夜晚,螢火蟲不再點亮夢里。曬谷場,不見有人在那里和星星一起耍雜技。也不會有人唱戲。在午覺時光聽到的戲曲,怎么聽,都是哀音。而這些戲曲,都是奶奶喜歡的。但奶奶已經不在,好多老人已不在,能聽到這樣的戲曲時候已經不多。去年,學習了關于文化傳承的知識,做了一份本地戲曲的演示文件,竟然找不到相關資料。在臺上給同學們介紹,同學們一臉茫然。不知道,這一刻,是我的不幸,還是村莊的不幸。
前段時間,尚未歸來,便已聽說,村里新建的戲臺有晚會,晚會上各種高歌,各種舞蹈,卻再無一人唱上一出戲。又聽說,今年舞獅隊招了多少位少年,但是,好多老人都搖頭。但時間雖然久了,還是會記起蚊蟲飛舞的夜晚和寒風刺骨的早晨,那種滿是淚光的掠影。新年過了,年輕人一輩接著一輩東去,只剩下草木荒涼。但是,他們歸來,歲月也不會減少斑駁老榕樹一分。而媽媽臉上的皺紋卻瘋狂生長。回來了,聊聊,不再是故鄉。這么多年,也不會知道自己是屬于故鄉還是他鄉。有可能的夜晚,聽風,聽雨,停在廟宇前,點上一支香,仿佛還是少時的模樣。開學了,送弟弟回校,從村里的圩市里走過,人和老街一起荒老,一起凄涼。到了學校,碰見老師,問起學校有多少個班,老師只是搖搖頭,什么話也不講。是啊,講什么。新年時,碰見了許久未見長輩,長輩問,讀書畢業沒?我認真的答著,準備畢業。長輩又問,出來工作了。我有點心累,答到,嗯,工作了。長輩再問,多少工資,有女朋友沒……我思緒飄到遠方,再也記不出他嘆息的模樣。
嘆息什么呢,我大概已經忘記。在口袋摸摸,竟然摸出一張車票,看看目的地,是他鄉。那么,我是在他鄉還是故鄉?去池塘邊走走,想找尋一下,但是,池塘幾年前已被填上,只剩孤零零的樓和孤零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