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看完了這本書,很好看,字如玉,暖人心。現在我把我喜歡的兩篇節選給大家推薦一下。
第一篇
成為你自己——《作為教育家的叔本華》譯者導言之二
每個人的自我都是獨一無二、不可重復的,每個人都理應在唯一的一次人生中實現這個自我的價值。談論人生的意義,這應該是一個基本出發點。尼來也作如是觀。他強調天才在文化創造上的決定作用,那是另一個問題,與此完全不矛盾的是,他同時也確認,人與人之間在自我的唯一性、獨特性價值上是平等的。在本書中,他一再指出:“每個人都是一個一次性的奇跡。”每個人只要嚴格地貫徹他的唯一性,他就是美而可觀的,就像大自然的每個作品一樣新奇而令人難以置信,絕對不會使人厭倦。” “每個人在自身中都載負著一種具有創造力的獨特性,以作為他的生存的核心。”因此,珍惜這個獨特的自我,把它實現出來,是每個人的人生使命。
可是,我們看到的現實是,人們都在逃避自我,寧愿躲藏在習俗和輿論背后。尼采就從分析這個現象入手,他問道:“其實每個人心里都明白,作為一個獨一無二的事物,他在世上只存在一次,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的巧合,能把如此極其的紛繁的許多元素又湊到一起,組合成一個像他現在所是的個體。他明白這一點,可是他把它像虧心事一樣地隱瞞著——為什么呢?”原因之一:“因為懼怕鄰人,鄰人要維護習俗,用習俗包裹自己。”這是怯懦,怕輿論。“然而,是什么東西追使一個人懼怕鄰人,隨大流地思考和行動,而不是快快樂樂地做他自己呢?”順因之二:因為懶惰,貪圖安逸、怕承擔起對自己人生的責任。“人們的懶惰甚于怯懦,他們恰恰最懼怕絕對的真誠和坦白可能加于他們的負擔。”二者之中,懶惰是更初始的原因,正是大多數人的懶惰造成了普遍的平庸,使得少數特立獨行之人生活在人言可畏的環境中,而這便似乎使怯懦有了理由。
世上有非凡之人,也有平庸之輩,這個區別的形成即使有天賦的因素,仍不可推卸后天的責任。一個人不論天賦高低,只要能夠意識到自我的獨特性并勇于承擔起對它的責任,就都可以活得不平庸。然而,這個責任是極其沉重的,自我的獨特性上“系著一副勞苦和重任的鎖鏈”,戴上這副鎖鏈,“生命就喪失了一個人在年輕時對它夢想的幾乎一切,包括快樂、安全、輕松、名聲等等;孤獨的命運便是周圍人們給他的贈禮”。所以,大多人避之唯恐不及,寧可隨大流、混日子,于是成為平庸之輩。
非凡之人為什么甘愿戴這副鎖鏈呢?僅僅因為天賦高就愿意了么?當然不是。尼采說:“偉人像所有小人物一樣清楚,如果他循規蹈矩,得過且過,并且與周圍的人和睦相處,他就能夠生活得多么輕松,供他舒展身子的床鋪會有多么柔軟。”既然如此,他為什么偏要折磨自己呢?尼采的回答是,只因為他決不能容忍“人們企圖在涉及他本人的事情上欺騙他”,他一定要活得明白,追問“我為何而活著”這樣的根本問題,雖則這便意味著活得痛苦。
環顧周圍,別人都不這樣折磨自己。一方面,人們都作為大眾而不是作為個人活著,“狂熱地向政治舞臺上演出的離奇鬧劇鼓掌歡呼”。另一方面,人們都作為角色而不是作為自己活著,“戴著形形色色的面具,扮演成少年、丈夫、老翁、父親、市民、牧師、官員、商人等等,躊踏滿志地走來,一心惦記著他們同演的喜劇,從不想一想自己”。“你為何而活著?對于這個問題,他們全都會不假思索自以為是地答道:‘為了成為一個好市民,或者學者,或者官員。””尼采刻薄地諷刺道:“然而他們是一種絕無成為另一種東西之能力的東西”;接著遺憾地問道:“他們為什么是這樣的呢?唉,為什么不是更好呢?”
尼采真正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在他看來,逃避自我是最大的不爭,由此導致的喪失自我是最大的不幸。他斥責道:“大自然中再也沒有比那種人更空虛、更野蠻的造物了,這種人逃避自己的天賦,同時卻朝四面八方貪婪地窺伺……他完全是一個沒有核心的空殼,一件鼓起來的著色的爛衣服,一個鑲了邊的幻影……”
如此作為一個空殼活著,人們真的安心嗎?其實并不。現代人人生活的典型特征是匆忙和熱鬧,恰恰暴露了內在的焦慮和空虛。人們迫不及待地把心獻給國家、賺錢、交際或科學,只是為了不必再擁有它。人們熱心地不動腦筋地沉湎于繁重的日常事務,超出了生活所需要的程度,因為不思考成為了更大的需要。“匆忙是普遍的,因為每個人都在逃避他的自我,躲躲閃閃地隱匿這種匆忙也是普遍的,因為每個人都想裝成心滿意足的樣子,向眼光銳利的觀者隱瞞他的可憐相,人們普遍需要新的語詞的鬧鈴,系上了這些鬧鈴,生活好像就有了一種節日般的熱鬧氣氛。”
匆忙是為了掩蓋焦虛,熱鬧是為了掩蓋空虛,但欲蓋彌彰。人們憎恨安靜,害怕獨處,無休止地用事務和交際來麻痹自己,因為一旦安靜獨處,耳邊就會響起一個聲音,攪得人心煩意亂。可是,那個聲音恰恰是我們應該認真傾聽的,它叮嚀我們:“成為你自己!你現在所做、所想、所追求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這是我們的良知在呼喚,我們為什么不聽從它,從虛假的生活中掙脫出來,做回真實的自己呢?
那么,怎樣才能成為自己呢?首先要有一種覺悟,就是對你自己的人生負責。這個責任只能由你自己來負,任何別人都代替不了。這個責任是你在世上最根本的責任,任何別的責任都要用它來衡量。“對于我們的人生,我們必須自己向自己負起責任;因此,我們也要充當這個人生的真正舵手,不讓我們的生存等同于一個盲目的偶然。”那她妨礙我們成為自己的東西,比如習俗和輿論,我們之所以看重它們,是因為看不開。第一個看不開,是患得患失,受制于塵世的利益。可是,人終有一死,何必這么在乎。“我們對待我們的生存應當敢做敢當,勇于冒險,尤其是因為,無論情況是最壞還是最好,我們反正會失去它。為什么要執著于這一塊土地,這一種職業,為什么要順從鄰人的意見呢?”第二個看不開,是眼光狹隘,受制于身處的環境。“恪守幾百里外人們便不再再當一回事的觀點,這未免太小城鎮氣了。”你跳出來看,就會知道,地理的分界,民族的交戰,宗教的倡導,這一切都別有原因,都不是你自己,你降生于這個地方、這個民族、這個宗教傳統純屬偶然,為何要讓這些對你來說偶然的東西——它們其實就是習俗和輿論——來決定你的人生呢?擺脫了這些限制,你就會獲得精神上的莫大自由,明白一個道理:“誰也不能為你建造一座你必須踏著它渡過生命之河的橋,除你自己之外沒有人能這么做………世上有一條唯一的路,除你之外無人能走。它通往何方?不要問,走便是了。”
我們可以不問這條路通往何方,不管通往何方,我們都愿意承擔其后果,但我們不能不問:一個人怎樣才算是走上了這條唯一屬于他的路,成了他自己?我們真正的自我在哪里,我們怎樣才能認識它?對于這個困難的問題,尼采在本書中大致做出了兩個層次上的回答。
第一個層次是經驗的,教育學的,就是認識和發展自己最好的稟賦,尼采指出,一個人不可能“用最直接的方式強行下到他的本質的礦并里去”挖掘他的真正的自我,這樣做不但容易使自己受傷,而且不會有結果。但我們可以從自己的經驗中尋找那些顯示了我們的本質的證據,比如我們的友誼和敵對,閱讀和筆錄,記憶和遺忘,尤其是愛和珍惜。“年輕的心靈在回顧生活時不妨自問:迄今為止你真正愛過什么,什么東西曾使得你的靈魂振奮,什么東西占據過它同時又賜福于它?你不妨給自己列舉這一系列受珍愛的對象,而通過其特性和順序,它們也許就向你顯示了一種法則,你的真正自我的基本法則。”
出自真心的喜愛,自發的不可遏制的興趣,是一個人的稟賦的可靠征光,這一點不但在教育學上是成立的,在人生道路的定向上也具有指導作用。就教育學而言,尼采附帶涉及了一個重要問題,就是如何協調全力發展獨特天賦與和諧發展全部能力這兩個不同的教育原則。他只指出了一個理想的方向,就是一方面使獨特天賦成為一個活的強有力的中心,另一方面使其余能力成為受其支配的圓周,從而“把那個整體的人塔養成一個活的運動著的太陽和行星的系統”。
第二個層次是超驗的、努學的,就是尋找和獲得一個“更高的自我”。那些曾使得你的靈魂振奮和幸福的對象,所顯示的其實是你的超越肉身的精神本質,它們會引導你朝你的這個真正的自我攀升。尼采說:“你的真正的本質并非深藏在你里面,而是無比地高于你,至少高于你一向看作你的自我的那種東西。”因此,我們應該“渴望超越自己,全力尋求一個尚在某處隱藏著的更高的自我”。這個“更高的自我”,超越于個體的生存,不妨說是人類生存的形而上意義在人身上的體現。
宇宙是一個永恒生成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在宇宙一個小小角落的短暫時間里,世代交替,國家興滅,觀念遞變。“誰把自己的生命僅僅看作一個世代、一個國家或者一門科發展屜中的一個點,因而甘愿完全屬于生成的過程,屬于歷史,他就昧然于此在(das Dasein)給他的教訓,必須重新學習。這永恒的生成是一出使人忘掉自我的騙人的木偶戲,是使個人解體的真正的瓦解力量,是時間這個大兒童在我們眼前耍玩并且拿我們變玩的永無止境的惡作劇。”用宇宙的眼光看,個人和人類的生存都是永恒生成中稍縱即逝的現象,沒有任何意義。但是,站在“此在”即活生生個人的立場上,我們理應拒絕做永恒生成的玩具,為個人和人類的生存尋找一種意義。
動物只知盲目地執著于生命,人不應該這樣。“如果說整個自然以人為歸宿,那么它是想讓我們明白:為了使它從動物生活的詛咒中解脫出來,人是必需的;存在在人身上樹起了一面鏡子,在這面鏡子里,生命不再是無意義的,而是顯現在自身的形而上的意義中了。”通過自己的存在來對抗自然的盲目和無意義,來賦予本無意義的自然以一種形而上的意義,這是人的使命,也不妨視為天地生人的目的之所在。否則,人仍是動物,區別僅在于更加有意識地追求動物在盲目的沖動中追求的東西罷了。
我們如何能夠超越動物式的盲目生存,達到那個意識到和體現出生命的形而上意義的“更高的自我”呢?單靠自己的力量做不到,“我們必須波舉起——誰是那舉起我們的力量呢?是那些真誠的人,那些不復是動物的人,即哲學家、藝術家和圣人。”青年人之所以需要人生導師,原因在此。
第二篇
靈魂的在場
現代生活的特點之一是靈魂的缺席。它表現在各個方面,例如使人不得安寧的快節奏、遠離自然、傳統的失落、環境的破壞、人與人之間親密關系的喪失等等。痛感于此,托馬斯·摩爾把關涉靈魂生活的古今賢哲的一些言論匯集起來,編成了《心靈書》。書的原題是《靈魂的教育》,可見是作為一本靈魂的教科書來編著的。作者在前言中說:“我們這個時代的最大問題是訓示太多,教育太少。”在他看來,教育應是一門引導人潛能的藝術,在最深層次上則是一門誘使靈魂從其隱藏的洞穴中顯露出來的藝術。我的理解是,教育的本義是喚醒靈魂,使之在人生的各種場景中都保持在場。那么,相反,倘若一個人的靈魂總是缺席,不管他多么有學問或多么有身份,我們仍可把他看作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蒙昧人。
關于什么是靈魂,費西諾有一個說法,認為它是連結精神和肉體的中介。榮格也有一個說法,認為精神試圖超越人性,靈魂則試圖進入人性。這兩種說法都很好,加以引申,我們不妨把靈觀定義為普遍性的精神在個體的人身上的存在,或超越性的精神在人的日常生活中的存在。一個人無論怎樣超凡脫俗,總是要過日常生活的,而日常生活又總是平凡的。所以,靈魂的在場未必表現為隱居修道之類的極端形式,在絕大多數情形下恰恰是表現為日常生活中的精神追求和精神享受。這就是作者所說的“平凡的神圣”之含義。他說得對:“能夠真正享受普通生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今天,日常生活變成了無休止的勞作和消費,那本應是享受之主體的靈魂往往被排擠得沒有容足之地了。
日常生活是包羅萬象的,就本書涉及的內容而言,我比較關注這幾個方面:工作與閑暇,自然與居住,孤獨與交流。在所有這些場合,生活的質量都取決于靈魂是否在場。
在時間上,一個人的生活可分為兩部分,即工作與閑暇。最理想的工作是那種能夠實現一個人的靈魂的獨特傾向的工作。正如作者所說:“當我們靈魂中獨特的一面與我們所從事的工作相融合時,我們發現本性與勤奮結出的是甜蜜的果實,它可以醫好一切創傷。”當然,遠非所有的人都能從事自己稱心的職業,但是我始終相信,一個人只要真正優秀,他就多半能夠突破職業的約束,對于他來說,他的心血所傾注的事情才是他的真正的工作,哪怕是在業余所為。同時,我也贊成這樣的標準:一個人的工作是否值得尊敬,取決于他完成工作的精神而非行為本身。這就好比造物主在創造萬物之時,是以同樣的關注之心創造一朵鮮花、一只小昆蟲或一頭巨象的。無論做什么事情,都力求盡善盡美,并從中獲得極大的快樂,這樣的工作態度中的確蘊涵著一種神性,不是所謂職業道德或敬業精神所能概括的。關于閑暇,我在這里只想指出一點:度閑的質量亦應取決于靈魂所獲得的愉悅,沒有靈魂的參與,再高的消費也只是低質量地虛度了寶貴的閑暇時間。
在空間上,可以把環境劃分為自然和人工兩種類型。如果說自然是靈魂的來源和歸宿,那么,人工建筑的屋宇就應該是靈魂在塵世的家園。作者強調,無論是與自然,還是與人工的建筑,都應該有一種親密的關系。在一個關注靈魂的人的眼中,自然中的一丘一餐、一草一木,都有著自己的生命和故事。同樣,家居中的簡單小事,諸如為門緊一顆螺釘、擦干凈一塊玻璃,都會給屋子注入生命,使人對家庭產生更親密的感覺。空間具有一種神圣性,但現代人對此已經完全
陌生了。對于過去許多世代的人來說,不但人在屋宇之中,而且屋宇也在人之中,它們是歷史和記憶、血緣和信念。正像黑爾詩意地表達的那樣“舊建筑在歌唱。”可是現在,人卻迷失在了高樓的迷宮之中,不管我們為裝修付出了多少金錢和力氣,層宇仍然是外在于我們的,我們仍然是居無定所的流浪者。
說到人與人的關系,則不外是孤獨和社會交往兩種狀態。交往包括婚姻和家庭,也包括友誼、鄰里以及更廣泛的人際關系。令作者擔憂的也是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系的消失。譬如說,論及婚姻問題,從前的大師們關注的是靈魂,現在大師們卻大談心理分析和治療。書信、日記、交談——這些親切的表達方式是更適合于靈魂需要的,現在也已成為稀有之物,而被公關之類的功利行動或上網之類的虛擬社交取代了。應該承認,現代人是孤獨的。由于靈魂的缺席,這種孤獨就成了單純的懲罰。相反,對于珍惜靈魂生活的人來說,如同默頓所說,孤獨卻應該是“生活的必需品”;或者,用蒂利希的話表述,人人都離不開一種廣義的宗教,這種宗教就是對寂寞的體驗。
我把自己讀這本書時的感想寫了下來。說到這本書本身,我的印象是,作者大約也是一位心理分析的信徒,因此把榮格、希爾曼這樣的心理分析家的言論選得多了一些。在我看來,還有許多賢哲說過一些中肯得多也明白得多的話語,那是更值得選的。不過,對此我無意苛責。事實上,不同的人來編這樣的書,編成的面貌必定是很不同的。我希望自己有一天也來編一本心靈書。我還希望每一個關注靈魂的人都來編一本他自己的心靈書。說到底,每一個人的靈魂教育都只能是自我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