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條世所罕見的藍(lán)鯨。
在漫長的生命里，我一直在追尋同類的身影。
海洋廣闊無垠，魚類嬉笑遨游，我遇見的每一個生命無不成雙成對，就連海底的水草和珊瑚群亦交相輝映。沒有人看到，沒有人知道，在我龐大的外表下，藏著一顆羸弱的心臟。
我日復(fù)一日穿梭于不同的海域，見過不同的風(fēng)景，看過不同的人。隔著遙遠(yuǎn)的海岸，看著沙灘上恣意玩鬧的人群。在我眼里，他們是多么的渺小，但那些開懷的笑聲是我聽過最美妙的聲音，仿若大洋里流淌的暖流，洗滌著我疲憊的身軀。
從那之后，我每天都要騰出一點時間游到這片海岸，靜靜聆聽音律。有時候我會想，興許也會有那么一條藍(lán)鯨，厭倦了永無止境的追尋，想要擱淺在沙灘上自我了結(jié)。雖然這個想法很傻，概率很低，但我還是成功欺騙自己，從此住在這處海域。
有一天，我枕著海底柔軟的海砂入眠，一條美人魚停留在眸前，輕輕敲打我的眼皮。我迷茫地睜開雙眼，嘴里噴出水泡，不耐煩地看著她。是的，因為我是一條巨大的藍(lán)鯨，所以我的起床氣很大，我對她說有事趕緊說，不要打擾我睡覺。
美人魚說她向往人類的世界，她愛上一名人類青年，要去陸地上與他相會。但海洋自古以來便有嚴(yán)苛的規(guī)則，有一道透明的屏障阻隔無數(shù)年來愛慕世人的美人魚。我突然覺得很可笑，你不愛自己的同類，偏偏向往人類的愛情，這不是自找沒趣嗎？
美人魚搖搖頭，抿著嘴看著我，大把大把的珍珠不要錢似的從她的眼眶落入海底，散發(fā)著奪目的光芒。她的聲音很好聽，向我承若只要我肯幫忙，想要多少顆珍珠都可以。
我開始陷入沉默，對她說，我不要珍珠，我想找到另外一條藍(lán)鯨。她亦陷入沉默，對我說，對不起，你是我見過的唯一一條藍(lán)鯨。如果你肯幫我，我會告訴海螺讓我的族群去幫你尋找，直到找到的那一天，這是我對你的承諾。
我緩緩點頭，馱著她朝海岸游去。期間她唱了一首歌，是用人類的語言唱的，說這是送給我的另一個禮物：
「我是只化身孤島的藍(lán)鯨???有著最巨大的身影???魚蝦在身側(cè)穿行???也有飛鳥在背上停???我路過太多太美的奇景???如同伊甸般的仙境???而大海太平太靜???多少故事無人傾聽???我愛地中海的天晴???愛西伯利亞的雪景???愛萬丈高空的鷹???愛肚皮下的藻荇……」
真是可笑，最懂我的不是另外一條藍(lán)鯨，居然是一條愛慕人類世界的人魚。
我輕輕嘆氣，沒有勸她回頭，只是問她這樣做的后果是什么。
她說的混不在乎，壽命折半，此生永無回歸大海之可能。
我問她這樣做真的值得嗎，一廂情愿、不計后果的付出，到頭來能否獲得愛情也未可知。她說不會的，我有世上最美艷的容顏，他有世上最純凈的心靈，唯有他，才配得上我的愛情。
海岸越來越近，無形的壓力在急迫我的身軀，我知道這就是所謂的界限。美人魚咬著牙齦，緊緊趴在我的身上，手指抓破我的皮肉。我沒有責(zé)備她，這份愛情沉重如海壓，我愿當(dāng)她前進(jìn)路上的踏腳石。一塊石頭，又怎么會感受到疼痛呢？
那些無法言喻的界限在抽離我體內(nèi)的力量，所幸我生的偉岸，尚有余力同它斗爭。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同她擱淺在沙灘上。
沙灘上的沙礫同海底的沙礫相比，一點也不柔軟，咯得我肉疼。她從我的脊背上滑落，跌落在我的眼前，試圖掙扎著用魚尾站立，試了幾遍也未成功。只見她從背后抽出一柄匕首，狠狠扎入尾鰭，一點一點地向下劃。她失聲裂肺地慘叫，緊緊蹙著眉頭，柔弱的身軀在劇烈地顫抖。我再也看不下去，閉上眼睛不去看她，隨著黑暗來臨，她的慘叫聲越發(fā)凄厲。溫?zé)岬难毫魈蔬^我傷痕累累的肌膚，向我述說著那份執(zhí)念。
終于，世界安靜下來。
她赤裸著身軀，腰部以下是光滑白嫩的雙腿，正欣喜若狂地望著我。隨后她的眼里洋溢著痛苦，撫摸著我蔚藍(lán)色的臉頰，不停地向我道歉。我說不用了，從幫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樣做的后果，我早已做好覺悟。我的生命太漫長，永遠(yuǎn)困鎖于大海，如果能用這微不足道的生命換取你余生的自由，那么便值得。
一條擱淺的藍(lán)鯨，死亡將是它最后的宿命。
我對她說，在你離開之前，再唱一遍剛才那首歌吧，我很喜歡聽，這是我聽過的最美妙的旋律。
她擦干眼淚，望著天際皎潔的明月，緩緩吟唱：
我是只化身孤島的藍(lán)鯨
有著最巨大的身影
魚蝦在身側(cè)穿行
也有飛鳥在背上停
我有著太冷太清的天性
對天上的她動過情
而云朵太遠(yuǎn)太輕
輾轉(zhuǎn)之后各安天命
我未入過繁華之境
未聽過喧囂的聲音
未見過太多生靈
未有過滾燙心情
所以也未覺大洋正中
有多么安靜
你的衣衫破舊
而歌聲卻溫柔
陪我漫無目的四處漂流
我的背脊如荒丘
而你卻微笑擺首
把它當(dāng)成整個宇宙
你與太陽揮手
也同海鷗問候
陪我愛天愛地四處風(fēng)流
只是遺憾你終究
無法躺在我胸口
欣賞夜空最遼闊的不朽
把星子放入眸
你的指尖輕柔
撫摸過我所有
風(fēng)浪沖撞出的丑陋瘡口
你眼中有春與秋
勝過我見過愛過
的一切山川與河流
曾以為我肩頭
是那么的寬厚
足夠撐起海底那座瓊樓
而在你到來之后
它顯得如此清瘦
我想給你能奔跑的岸頭
讓你如同王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