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到了,萬靈回到了農村老家,遵父命回去幫二嬸干活。她剛畢業,在市重點高中教書,重復著以前自己討厭的步調,將領導給的擔子移到學生身上,沒完沒了,沒有盡頭。有時,她會思考:擔子的源頭在哪里?不在領導,因為領導也是別人給她施加的壓力。那到底在哪里呢?她工作半年,離職的念頭縈繞在心頭。閨蜜說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重點高中福利不錯,空余時間還可以去家教,還有假期,比她只拿著固定的四五千強多了。家里親戚也說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然后自己可愛的父親就想出了一條計策:回去幫二嬸干活。
她這個二嬸,住在村子里,常年務農,人看著瘦瘦的,可卻一個人撐起了一個家。二叔二嬸結婚晚,二叔又好賭,曾經有好幾個月都不曾寄錢回來。有孩子四個,都在讀書,姐弟幾人都很懂事,也很勤奮讀書。萬靈已經很久不回老家了,見到二嬸的時候心里有點心酸。記憶中,二嬸是那個溫婉靈秀,笑容甜美的女子,是那個跟她說以前瞞著母親躲在被子里偷偷看《紅樓夢》,和玩伴去看電影然后回家晚挨罵的略帶少女心的姑娘。如今站在眼前的卻是滿臉皺紋,飽經滄桑,愁容滿面的婦人,她走起路來并不太利索,如今更瘦了,基本都是骨頭。
二嬸有幾分不好意思,覺得自己窮酸氣與這個城里的姑娘完全不搭。她盡量買好吃的招待萬靈,床也是弄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的。她要下地去拔花生,二嬸不肯,理由是太陽太猛了,怕把她曬黑。她要收花生,二嬸又說會把她漂亮的裙子給弄臟。她要煮菜,二嬸說油會濺出來會燙傷她??傊还芩獛兔ψ鍪裁?,二嬸總有理由拒絕。她知道,二嬸在盡力讓她舒適,可是她不舒適啊,她心痛。
這個村子里的人很奇怪,連客套都懶得用了。有一次,二嬸去拔花生中午了還沒回來。恰好天氣晴朗,估摸著不會下雨,她就去送飯了。她到的時候,二嬸正咬著牙,臉有點扭曲,田埂很小,可迎面而來的人卻連讓路的意思都沒有,直直朝二嬸走去。她看到二嬸小心翼翼地站到邊上,因為田埂距離平地還有三四十厘米。那個人嘴角扯出一絲笑,肩上的扁擔尾都快碰上二嬸的鼻子了。她脾氣沖,父母離婚的那年鬧的動靜還不小。她馬上用方言喊那個人站住,那個人似乎覺得有趣,還真停下來等著她。
她開始與他理論,對方一直在笑,似乎在笑她的天真愚蠢。“這路又不是她的,等她慢慢走,我可沒有那么多時間。”說完那個人就走了,嘴里還在嘟囔著什么,她聽不清但應該是罵人的話。二嬸真的太苦了。
二嬸已經把花生挑到大路上了,她讓二嬸先吃著粥,從電車后備箱里拿出從店里買的食物,有冰水,餅干,面包。幸好有棵樹,樹下還是很陰涼的,她體會不到二嬸此時的心情,那種疲憊到極點突然慢慢放松,饑餓然后見到食物,暴曬然后陰涼的心情。二嬸心平氣和地說:“靈靈啊,你就不要理會這個村子的人和事了,會氣死自己的。二嬸知道這個村子的人勢利,這么多年我也這樣過來了,忍忍就過去了?!?/p>
她憤怒地問道:“上次弟弟被打的事情也能忍?上次別人踢你也能忍?這里的村干部是擺設的嗎,連這點事情都處理不好。二嬸,為什么這么多年你們連個低保都辦不了,他們是瞎的嗎?”她很憤怒,臉微微泛紅,也不知是熱的還是被氣的。
鄉村里的人大多目光短淺,他們對知識沒多大追求,在他們眼里,只有賺到了錢才算成功。當你落魄時,他們嘲笑你,欺負你,開你的玩笑;當你有一點要翻身的苗頭,他們開始搬弄是非,處處使絆,與你為敵還不夠,他們還要拉攏更多的人。二嬸當年和二叔外出打工,攢下了一點錢。當時萬靈家還住在村子里,二叔二嬸是和她們一起住的。后面有政策下來,說沒有房子的家庭建房子的話可以得到一點補助。上面的人過來拍房子的照片,當時她們家的房子已經很破舊了,瓦片碎了一地還沒收拾,一面泥墻已經倒下。在村子人的眼里,二叔就應該一輩子是個窮人,突然要建房子了,他們不適應了。憑什么你可以先建房子,憑什么你可以踩到我們頭上。他們開始搬弄是非,說什么二叔這么多年不建房子不就是裝窮,或者說二叔最后可能也就是做個瓦房,哪有錢做房子。他們臉上帶笑,說得起勁,每個人都等著看好戲。
她路過他們,狠狠地瞪了他們幾眼,她真的很討厭這些三八。她那時候上完課會在學校做完作業再回家,因為在家的時間她要用來輔導弟弟妹妹。她語氣堅定地告訴他們:一定要離開這個村子。好像那些人對二叔一家的不滿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以前他們還會收斂點,當建房子的消息傳出,他們連掩飾都懶得掩飾了。
先是教唆人去和二嬸吵架,說什么二嬸搶了他們的名額。她冷笑,在那個被教唆的蠢女人再次罵二嬸的時候,她直接脫下手套,不理二嬸的勸阻,一聲不吭地拿著磚頭朝那女人走去:“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么蠢的人,人家說什么你就以為是什么,你今年不做房子,憑什么要給你名額,你面子真大啊。我二叔一家現在就住在我們家,連個房子都沒有,還搶你名額。你面子大哦,你要不要臉?!蹦桥似鸪跤悬c嚇到,但看到她是個小女孩,壓根不把她放在眼里,依舊在罵難聽的話,她直接把磚頭仍在地上,徑直走到那女人面前,拉住她的手要和她去村委會那里理論。二嬸已經走過來拉住她:“靈靈,二嬸沒事的,快放手。”在二嬸的拉扯和女人的掙脫下,她只能放手,女人臨走前丟下一句話——你們都欺負我。
十幾年前,他們開始這樣,牛吃了花生苗,稻苗,菜,不論顏色只要不是水牛都是二嬸家的,小雞出來田地覓食,是二嬸家的,田埂泥濘不堪,是二嬸家踩的(因為二嬸的新家前面就是一片耕作地)。十幾年后,周圍的房子逐漸多起來,儼然成了另一條村,他們還是這樣,搞破壞的都是二嬸的,不過孩子長大了,禾胎被拔,瓜被摘來扔,他們也不好意思說是弟弟妹妹做的了??伤麄兊难凵窀酉?,直插人心,銳得讓人心驚。他們的語言更加尖酸刻薄,從不避諱,看來嘴皮子是要練出來的。他們的小孩孫子老氣橫秋,指著二嬸開罵,二嬸反駁,小孩的大人在旁邊干農活,一言不發。他們不僅瞎了,還聾了。
村子里有貧困戶的名額,某個村干部直接把二嬸家的材料丟出來了。原因:他們有房子了。他們還能供起大學生。她那時在南方小城讀大學,氣得一天吃不下去飯。房子?這些人真是都瞎了,你去看看整個村子誰沒有樓房的,瓦房的人基本沒有,而且有瓦房的人都是低保戶,每個月各種補貼!他們也不看看,做了十幾年的房子依舊是水泥墻到底存不存在。因為沒錢裝修,一分錢都得省下來給孩子上學。他們也不看看,一個瘦骨嶙峋的女人,頭發花白,腿一瘸瘸的,是怎么每天起早摸黑的!她的堂妹,每年靠貸款交學費,靠獎學金湊生活費。她對這種理由真的是無語。所有的村干部都眼瞎了,如果不能說他們眼瞎,說他們失職一點也不過分。自己村里的情況都不了解?
她看著二嬸喝粥心滿意足的表情,只覺得眼睛燙熱,她只能仰頭,把眼淚逼回去。二嬸,這個貧苦的女人,這個看得開能忍的女人。她恨自己沒有能力幫助她。二嬸喝完了,她堅持要用電車幫忙載花生回去,她說:“二嬸,在你們建房子的那年,我把這一生要干的農活都學會了。我不怕苦?!倍鹦α耍骸澳且荒昴阏媸亲尪鸪粤艘惑@,沒想到那些活你都會干,以前你都沒做過的?!笔堑?,以前都沒有做過,二嬸為了省錢,企圖自給自足,多種了很多地。房子施工她做不了什么,她就去看別人干農活。
回家的時候,她看到幾個人在休整田埂,把泥巴拼命地往外面弄去。他們努力的結果就是把田埂移了一個位置,把田地擴充了一點。鄰近的人都心有靈犀,大家都這樣做,好像不這樣做就不合潮流。唯獨二嬸,可能是沒有時間,也可能是為了留田埂做路,并沒多大動靜。不過田埂的消失向來都不是兩個人的事,一個人也足夠了。只見他們把另一邊的田埂稍作休整,創建了一條新的水溝。是的,另一邊的田地是二嬸家的。她記得以前還可以讓手推車過去,如今,電車都有點困難。他們在交談,汗水黏膩,他們用袖子擦了擦,但手下的動作未減。
她覺得壓抑,比在學校工作還壓抑。她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是討厭一成不變的生活,討厭大家的目光短淺,安于現狀。她覺得,大家都瞎了,他們的世界是原諒色的,他們都沒有錯。她想,可能自己也瞎了,不然怎么和大家的想法都不一樣。今天的太陽真的很火辣,還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