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趙曙光 原刊于《穗》文學期刊2017年第二期 ?金穗文學社出品
在縣城居住多年,早已疏淡了有關蟬的那些童年生活記憶。
我的童年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在魯西北平原一個偏僻的鄉村度過的。村子位于兩區(德州、聊城)三縣(禹城、平原、高唐)交界處,民風淳樸,信息閉塞,生產、生活方式落后,是一個被現代文明遺忘的角落。我長到十歲之前,在全村沒見過一塊水泥板,校園的課桌都是一色的土臺子,孩子們的娛樂項目也少得可憐,每年從初夏到晚秋,蟬是帶給孩子們樂趣最多的尤物。
每年夏至前后,當村外的麥子籽粒漸漸飽滿,蟬的先遣部隊“截留兒”會首先亮相,它們開始稀疏地出現在村里村外的柳樹、榆樹上。“截留兒”相比蟬個頭兒小很多,叫聲也細小些。一開始“截留兒”總是在樹干的高處謹慎地鳴叫,當有人靠近,距離四五步時它便馬上閉聲或者飛到更遠處的樹上。過了大約一周時間,隨著氣溫逐漸升高,“截留兒”的數量規模也越來越大,“工位”也漸漸由樹的高處轉至低處似乎要讓出舞臺,這預示著,蟬--這位夏天蟲類視聽界的主宰就要高調登場了。
說它高調,是因為它的叫聲從早到晚總是那樣高亢用力、情緒飽滿,從生到死幾十天時間,永遠是單聲部和一個調門,并不屑于換個曲風。
最初認識蟬是從姐姐那里開始的。長我兩歲的姐姐,除了比我更懂事兒,對蟬也有著更敏銳的知覺。當時,只有八九歲的她,已經是母親務農持家的好幫手了。姐姐常常天一亮就去村外河邊田埂砍豬草,待到日上三竿,她就背著滿滿一筐豬草回家了。筐里有蛤蟆秧、青青菜、豬伢子草,都是在縣城工作的父親帶回的那只荷蘭豬的最愛。每年我見到的第一只蟬,也往往是姐姐拔草回家路上,順手抓來哄我的。從小愛哭鬧的我,見了這個兩眼外突、首身一體、黑若木炭的家伙便兩眼放光,甚至靈魂出竅了。
那時的蟬不似現在,進化到黃昏爬上樹一個多小時就開始蛻變,不到午夜便飛舞自如了。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蟬蛹上樹后要午夜左右才開始蛻變,軟軟黃黃的身體在蟬蛻上要掛四五個小時,等到天色大亮,艷陽初照,雙翅雖然已經舒展開,但仍然是柔軟無力的,它會慢慢爬到樹的高處接受陽光的照射,到了七八點鐘,這時蟬的身體完全由黃變黑,雙翅也變得強勁有力,可以振翅高翔高歌了。
也只有在蟬處于尚不能飛的發育狀態時,孩子們才更容易捉到它們。
姐姐似乎對蟬并沒有多少興趣,每次總是只帶回來一只,漸漸已不能滿足我的胃口,我便央求姐姐早上帶我一起去。于是,無數個夏天的早上,我常常還在夢中就被姐姐喊醒跟著她迷迷糊糊出了家門,等到了村子寨墻南的田邊土路上,才完全睜開眼睛。這時,姐姐說一聲,“光子,姐去砍豬草了。”便消失在田野里。
那條土路呈東西方向,路南是莊稼地,路北是與路平行的一條河,沿河的南岸路邊生長著一排枝葉蔽天的老柳樹,只要看到柳條上掛著濕潤光鮮的蟬蛻,那蟬一定就在不遠處,發現蟬的位置后,從樹干的另一側爬上去,找準位置一下便捂在手里了。如果這時的蟬還不會飛,捉起來當然容易。如果蟬已經會飛,除了出手速度要快,也是需要點兒技巧的。因為蟬在起飛的一剎那總是往上竄飛,所以捂蟬的雙手也必須要高于蟬起飛前的位置才能捉到。河沿上被砍伐的大樹根部常常長出一簇簇幼枝,蟬們也常常在那些低矮的柳叢上蛻變,這種情況下捉起來幾乎唾手可得。
有時姐姐忘記了喊醒我,抑或她認為我應該多睡點兒覺,自己背起柳筐悄悄就出了院門。等到我睡到自然醒,太陽早已爬上樹梢,這時的蟬肯定已經能飛了。我除了在做飯的母親面前撒潑哭鬧一番外,會舉著竹竿去村南河邊粘蟬。所謂粘蟬就是將和好的面筋粘在竹竿的一頭,在蟬起勁鳴叫的時候,悄悄地將竹竿有面筋的一頭去粘蟬的翅膀,只要粘上,蟬再怎么掙扎也是逃不脫的。
除了捉蟬,晚上摸蟬蛹也有蠻多的樂趣。蟬蛹,在當地俗稱“老勺狗兒”。天一擦黑,這些在地下修煉了多年的小精靈,便紛紛打洞爬出地面,爬到樹上,完成生命最后的旅程。孩子們之所以喜歡摸蟬蛹,不僅僅是為了好玩,更為了一飽口福。畢竟在那個食不果腹的年代,孩子們能吃上幾個香噴噴的油炸蟬蛹,也算是十分難得了。
農村的夏夜靜謐而清涼,青蛙在老灣里鼓叫,蟈蟈在豆架上彈琴,蛐蛐兒在墻角呢噥。孩子們或提著罐頭瓶、或拿著塑料袋,只要村子內外有樹的地方,就有他們匆匆尋覓的身影。一般情況下,一個孩子一晚上可摸到二、三十個。如果當天下了雨,由于地面松軟,蟬蛹出來的數量會明顯增多。如果在太陽落山之前,你到樹下找尋,往往會看到地面上有一個邊緣很薄而不規則的大拇指大小的小洞,摳開后一定會看到一個憨頭憨腦的家伙,如果你把手伸進去,它會往洞的深處撤退,最好的辦法是用一截干樹枝伸進去,它會本能地緊緊抱住樹枝,自然成了囊中之物。雨后由于增加了捕捉的時間,再加上雨后蟬蛹出鏡率高,最多時可以捉到七八十個。那時,絕大多數人家窮得連一個手電筒這樣的“家用電器”也沒有,孩子們人人練就了借助星光和月光摸蟬蛹的本事。如果有很好的聽力,也是可以大大派上用場的。趕上陰天,晚上野外漆黑一片只能看到樹干的輪廓,即使把眼睛貼在樹上,也是很難看清蟬蛹的,但只要耳朵好使,蹲在樹周圍,就會聽到蟬蛹在草中或樹上窸窣爬行發出的細微聲音,循聲出擊必有所獲。當然,這樣的夜晚多數孩子是不敢出門的,更不敢到離家更遠的村外樹林中去。我雖然也會提心吊膽,但往往抵御不了蟬蛹的誘惑,多數情況下還是會去的,沒想到,通過這件事,倒是把從小膽小害羞的自己鍛煉得豁達勇敢了許多。
及至處暑,天氣漸涼,陽光不再灼熱,蟬的超級集體大合唱也早沒有了鼎盛時期的氣勢,一個時代的王者將悄悄退出舞臺的中央,不禁讓人聯想起人類歷史上那些命運沉浮的王朝和人物。難道蟬們早就徹悟了命運無常、生死有數的道理。古往今來在歷史的長河中,有誰能夠長期占據熱鬧的舞臺中央。也許在蟬看來,四年黑暗中的勞役換來一個月的歡愉,也是值得的。
自古以來,情感充沛的文人騷客們對蟬傾注了許多筆墨,其中溢美之詞居多。但蟬并不以人們的好惡而消長,依然如故在世界上自由來去,演繹著它那富有傳奇色彩的生命輪回。甚至有科學研究,蟬蛹在地下發育成熟的年份為3、5、7等自然數中數量較少的質數,就是為了避免同類產生過于激烈的生存競爭,這是不是億萬年來自然選擇的結果?
當然,我本人作為一介詩癡,也沒有忘記對末日之蟬調侃一番。晚秋的一天,我在野外樹枝上見到一只早已死去的僵蟬,它雖然已通體風干變硬,原本烏黑的眼睛也已呈乳白色,但雙翅完整,栩栩如生,仿佛是一只蟬國的遺民,被遺忘在時間的彼岸,于是,我寫到:出于報答生養之恩\你用全部的生命\贊美夏天\如今 夏天\已經走遠\門外已是秋天\你為什么\趴在樹枝上\裝作看不見。
(原刊編輯:趙曙光)